【後記】
終於再次來到這樣的時光,將一本書的書稿撰寫、整理完成後,的最後一個步驟。這是自己的第三本常態性出版作品,同時也是非常新鮮的一次:我終於完成了自己的第一本長篇小說。現在的心裡就和第一次出書一樣興奮。
小時候第一個關於寫作的夢想,受到了當時火紅的《哈利波特》影響,我便也想試著寫帶有奇幻色彩的故事,是故事還是小說,自己也說不清。後來在成長的過程中,逐漸依賴於文字的書寫來抒發難捱的情緒,寫著寫著,便寫出了更多偏向散文、雜文的作品。很慶幸是那樣的作品帶著我,在二○一五年時遇見了三采出版社,遇見了所謂讀者、所謂新世代的網路社群,也帶著我實現了最初對自己的小小想像。
其實自二○一六年第一本書《把你的名字曬一曬》出版後,我就開始不定時地練習寫小說,無論是短篇或長篇。我深知自己的第一本書是網路書寫的集結,網路書寫與出版作品之間的異同,在曬一曬之後一直是我在思考的事情。網路有它快速傳遞、超文本、高度互動等有趣好玩的特性,但是出版品亦有它安靜厚實、能夠有具體細節與設計的特質,儘管自己看似是自網路出生的作者,但我一直希望能夠有機會結合兩種媒材的優點,讓自己的書寫作品更為完整。所以,我不能一直停在網路書寫、集結、網路書寫、集結的迴圈裡,而這個想法恰巧也就替我想要嘗試挑戰寫小說的念頭增加了動力。
另一部分,是在我出版了四本常態與非常態性的散文作品後,逐漸認知到,散文已不知不覺變成我的書寫舒適圈。我想要試著組織更長的篇幅,試著去編排一個故事的情節、一個角色的個性,而非停留在描述性與感慨性質的書寫。很高興在無數次故事發想(接著後繼無力)、無數次的練習與調整後,有了這一本《二常公園》。
第一次冒出這個故事的初步概念是二○一八年八月左右,某次與朋友聊起自己在做決定時,會有人說什麼什麼,或是別人會覺得怎麼樣怎麼樣,朋友問了我好幾次「有人」是誰、「別人」是誰,我才驚覺我不知道我正在在乎的是誰的感受,而無論是誰的,我都沒有將自己納入思考。這與以前無所畏懼的自己完全不同。那些「有人」與「別人」,大概就代表著小時候常聽見人們談起的所謂「別人的眼光」。那天回家的路上我覺得很失落,覺得原來自己在做決定的時候,已經有一股被莫名支配的感覺,像一個布偶。而最可怕的是,我竟沒有意識自己正在被他人的眼光無形地支配著。那時候甚至閃過一個消極的念頭,要是我真的是一個布偶,會不會好一點,因為身體裡都是棉絮,軟綿綿的,就算失落得站不穩、跌倒了,也不會痛,就算被傷害了,心臟也都是棉絮,也不會有痛覺。沒有自我意識,會不會簡單一點。於是,我的心裡就浮出了「布偶症」這樣的想法,綜合著我曾經練習過的角色性格、故事情節,我很快地將故事初步拼湊。
記得那天走在中山捷運站附近時,我等著紅綠燈,看著身邊經過的每一個路人,我不斷地在揣測,他們是不是也正在被無形的眼光支配著,如果大家都是布偶的話,現在應該有著滿天飛舞的棉絮吧。若真如此,也許台北的八月,正悄悄地下著隱形的雪。這個城市早已經被棉絮籠罩。棉絮就像是他人的眼光進入了自己的身體,將自已變質後的產物。接著,我便開始下筆書寫,期間不斷地遇到問題,從散文描述式的書寫轉換至小說鋪陳式的情節推進,耗了我很多的心神。同時也對自己進行了諸多的挖掘,對身邊的許多親朋好友進行大量的提問。
這整個故事圍繞著一個狀態:自卑。
在採集許多人的想法後,我發現真正讓我們過度在意別人眼光的原因是自卑,而這個世界紛飛的耳語,總能輕易地使人們帶著偏誤去認識自己,這樣的惡性循環,會造成我們離自己很遠,離他人的話語卻很近,甚至我們會開始連連看,把故事串成總是在傷害自己的樣子,因為漸漸地,已經不再認為自己值得被保護或善待,最後陷入無法得到舒緩的受傷感,但又為了要繼續生活下去,而變得麻木。
記得在書寫的過程裡,生活上發生了某件讓我沮喪的事情,我跟出版社的夥伴說:「我覺得自己很脆弱。」當時的我是以討厭自己的角度說出的,我討厭我很脆弱,我覺得我應該要很堅強才對,我應該要被傷害了但不感覺到痛,還能從容自在地活。出版社的夥伴只傳了一句話給我:「脆弱是正常的。」那一刻我便決定了這個故事裡關於小古醫生的結局。
在許多執著於自我厭惡的死胡同裡時,會忘記自己其實平凡得會受傷、會疼痛、會不甘心會遺憾。我希望書寫那些在正常不過的扭曲狀態,去提醒自己,不需要總是如此討厭自我。我們不是完美的,會不小心傷害到別人,也會不小心傷害到自己。
而這些狀態,其實是許多小事的累積,或是說,都體現在許多小事上面,於是故事裡的許多情節其實都是很小的事情,而不是什麼轟轟烈烈的大事。常常我會覺得,我們熬得過的都是大事,過不去的卻是小事。在書寫這個故事的過程中,我也漸漸發現,許多俗諺說的並不是大道理,而是談論如何與這些生活中常態性的消耗共存的柔軟細節。它們被廣為流傳不是因為偉大,是因為面對了生命裡許多渺小的瞬間。
於是就這樣,集結著一點一點對自我、對他人的探問,我將這個故事寫了下來。很高興我寫了這樣一個故事。其實我把很多我做不到的寄託在角色身上,尤其是幸子。我不想要幸子是在自我討厭的心態下去瘦身、去變得漂亮,這樣她會過度地將一定要漂亮的人才有資格快樂、有資格喜歡自己、有資格被喜歡連結在一起。我希望幸子是在接受自己的現況、接受自己的不完好的狀態下,才去選擇要不要變得漂亮(變成她認為漂亮或自在的樣子,或是社會情境裡建立的美的樣子)我希望幸子重新對生命帶著的希望,不再有那麼多的天真浪漫,希望幸子的生命裡在添入了一些現實裡殘酷的元素後,仍願意抱持希望。這些希望,都是我正在學習的。
我想傳達的,除了自卑的生成與面對以外,還有稍微平反一下那句常聽到的「不要在乎別人的眼光」,我認同這句話,同時也想表達,若真的有這樣的狀態產生,那也是正常的。負擔別人的眼光是一種需要反覆練習的能力,要負擔多少、要以什麼方式在乎,要照顧自己的感受多一點、還是身邊所愛之人的感受多一點,其實都是平衡的過程,而非決絕的二分法。
如同將角色們居住的環境以二常公寓、二常公園、二常路去命名一樣,想要寫的其實是在我們以為的正常與不正常(二常)之間,還有無數選擇和可能,其中可能有寂寞的時刻,但可以以寂寞恢復自己的複雜性,不以此拒絕生命的百態。尤其二常公園,我喜歡公園的意象,它是開放的空間,人們可以隨時到來、隨時離開,而在二常之間,我們亦有這樣的權利。
最後一點與故事有關的,是艾瑪這個角色。因為自己的理念是支持同志婚姻的,所以將一個角色設定為同性戀者,我覺得這樣的角色不應該被排除在我的故事之外,不過因為故事的時序設定是早於《司法院釋字第748號解釋施行法》實施之前,很遺憾我的角色沒有等到這條施行法實行,但是也很感謝,有許多現實生活裡的朋友,能夠一起參與台灣正緩慢地進步的時刻。
很高興在我花了近七個月構思與撰寫後,能如期完成這個作品。因為是第一次寫長篇故事,我知道其中還有很多不足,但也知道,沒有足夠的時候,這是現階段我可以做出的最大努力的作品了。這一路上要非常感謝我的出版團隊,尤其是編輯與經理,編輯大概看了不知道有沒有十幾版(還是幾十版)的稿子,但是她總是不厭其煩地和我討論,我卡住的地方、我困惑的地方、我害怕過於赤裸或偏頗的地方。
記得有一次我跟編輯說,我寫著寫著,覺得這個故事好無聊,好像沒有出版的價值。編輯只問我,妳寫得快樂嗎。我說,當然快樂呀,每每在為了稿子絞盡腦汁的時候,都覺得滿腔熱血、有著強烈的富足感。然後編輯說,妳寫得很快樂那就好了呀,出版之後的事情,盡人事、聽天命,不要多想,只要專注於妳享受寫作的當下。謝謝是這樣的出版團隊,讓我沒有後顧之憂盡情地書寫著,經歷了前四本書的出版,這一次心裡很是平靜。同時,也謝謝整個出版社的各個夥伴,行銷、美編、業務、法務、通路、採購等等,謝謝你們做我的後盾,謝謝我們又完成了一個作品。
最後,也謝謝我的家人和朋友,尤其妹妹張凱,在書寫過程中不斷地和我討論、給予鼓勵。也要謝謝我的讀者們,這一本書裡也許藏著一些不同面向的我,但還是邀請你們進入二常公園(笑)。
最最後,謝謝親愛的自己,不夠完美,所以才總能有前進的空間。希望妳身上所有因為匱乏而招致的痛苦,都能在願意欣賞自己的瞬間被平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