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朝朝》
{算不清的都是命運}
他說中了一些你的弱點和優點,他還說了你的事業和姻緣,你不知道該不該相信,但你會繼續聽。開心不開心都會聽完它。然後說服自己那不是真的,或是,那值得參考。
話語像是種子,會埋在一個人的心田上,在未來某一個時刻,一個不小心,變成念頭,然後被相信、被執行。
她說:算命的說,我適合晚婚,但遇見你的時候我就知道你是我要嫁的人,現代人的時間過得很快,什麼來世今生,聽起來是會被嘲弄的誓約,我無論你相信不相信,我是信定了。我是說此刻。我不想相信算命的話,因為比起他,我只想信你。
「緣起緣滅,無論我是如何地遇見你、如何地失去你,從掌紋裡的蛛絲馬跡就得以證明,我是說,你牽過我的手,至少今生,我不會忘記。」
算的清的都是因果,算不清的都是命運。
{我想和你一起老去}
我想陪你在晚餐後散步
我想看著你看完一本書
我想吃你碗裡的玉米
我想喝你喝過的咖啡
我想和你一起癱瘓時光
把日子過成一封信
地址是
我想和你一起老去
{11:39分的電話}
掛上和A的電話,覺得一定要寫些什麼才能睡。她說,張西,今晚能聊聊嗎。好啊,我說。她打來的時候是熟悉的笑聲,妳在聽張懸,她說。對呀,我一邊在看又吉直樹的《火花》,在準備之後要廣播直播的東西,我說。然後她笑了。我們講了將近三個小時的電話,談論了很多很多,那些不容易和別人提起的事。
她問我的第一個問題,是關於批評和讚美。她說,這要怎麼面對呢,我說,我一直這麼覺得,讚美和批評其實是兩顆放在天秤兩端的石頭,它們會平衡我們的心智,只是我們難免會偏向往讚美的那一方站,於是天秤會傾斜,有很多人就這樣迷失在讚美裡。可是,不是總有人說,不要去看那些批評,看了會不開心,她又問,我們到底該不該看批評呢。
我在電話這頭笑了笑。我說,那必須先取決於我們是不是知道自己是什麼樣子、什麼形狀,比如,妳知道自己是一個圓形,別人只看到妳的一點點圓周,忽略了妳的弧度,以為妳是一個正方形,以為他看到的只是正方形的其中一個邊,剛好他很討厭正方形,於是他開始對妳大肆謾罵,這時候妳完全不需要理會和難過呀,因為妳知道自己的樣子,妳知道他說的那些批評是他的想像,其實妳就一點也無所謂了。我們無須去跟別人爭辯自己的形狀,前提是我們知道自己的形狀。當然,有時候批評是要看的,去分辨接受怎麼樣的批評其實也需要智慧呀,我繼續說,有些人的批評是用另外一個角度來看我們的書寫,其實那正提供了我們一件事情不一樣的觀點,這樣的批評能讓我們跟這個世界持續有著連結,妳會知道,世界上是有人在如此思考和生活的。
我是相信的,當妳有一雙清澈的眼睛,妳的心裡面也會有一面清澈的湖,妳會用這樣的自己去接收這個混濁的世界裡混濁的風景,但一點也沒什麼好怕的,我相信夠清澈的湖,掉不進太煩雜的世界,那是一種信念,保護好我們覺得重要的東西,無論自己如何變動、世界如何變動。
然後,她又問,妳如果真的聽到很難聽的批評,會哭嗎?我不知道耶,我說,但目前還沒有哭過。為什麼?她問。因為當妳把讚美和批評想成是多出來的、把它們想成可以互相抵銷的事情,妳遇到批評的時候就會覺得沒什麼了,昨天我被讚美,今天我被謾罵,啊,抵銷了。多好,我們仍平凡地繼續生活。
我說,親愛的,要爬到山頂,需要經過太多條河、甚至可能把自己弄得滿身泥巴,但這整座山的風景,妳都要走遍,才會走到山頂,所以這些難捱和迷惘,就當作是妳要的那座山上的花花草草吧。她靜靜地在電話那頭輕輕地說,嗯,妳說的我懂噢,真的,我懂。我繼續說,妳一定會走進一個我看不見的風景裡。真的嗎,她的聲音有些驚訝。真的啊,我說,只有妳能一覽無遺那片美景,然後,那個時候,也許妳會覺得有些孤單,因為妳走了一段很長的日子,可是妳也會感到飽滿,因為妳會忍不住對自己驚嘆,啊,我終於走到了這裡。我想,那就是我們要成為的樣子吧。
她說,張西,我覺得我停滯了。我說,我們要更有意識地去向世界抓取東西,反芻出來才會是我們的、新的東西。我好期待妳的小說,她說,我也是,我說。它不再只有愛情了,還有我想傳達的信念。我說,希望我們都能跳脫只有愛情的思考,希望我們能在說著更多更多話的時候、更試著去關心世界。
她一直是那種熱愛自己所做的事,並願意努力付出的人,但在往目的地的路上難免有矛盾困惑,不知道為什麼,覺得能和她聊這些格外地自在和舒緩,謝謝今天她打給我,謝謝我們都用這樣的對話在彼此身上找到繼續走下去的力量。
呼,真的不能再這麼晚睡了,身體會白調的。其他的感受明天再慢慢地說,晚安晚安。
《暮暮》
{都是因為幸運}
他把心臟挖出一個洞來,好讓她可以把自己的年歲放進去。她的年歲裡有些腐爛的傷口,甚至會發臭,但在他那裡,好像就能安穩地存在。
他們認識好久、好久了。在一個遙遠的海邊,聊遙遠的事。他們從來不相愛。在愛與不愛之間,有很多的位置,很多的名字,它們沒有什麼共同點,每個都各自獨立,但稱不上標新立異。
他在年輕的時候曾想過,如果他遇見一個他愛的女人,是那種非她不可,愛到自己裡面的那種女人,那這輩子他可以什麼都不要。真的,他說,什麼都不要,不可怕,可怕的是什麼都要。後來,他確實遇見了那個女人,他們愛得很深。
「比海還深。但我們也比海複雜。你是遠洋的船隻,我是淺海的魚。你不會打撈我,每一次我等到你路過的水紋,走的時候跟回來都一樣,你不會打撈我。你不會需要我。」
女人的離開很浪漫,一封信、一瓶海。這種浪漫特別銳利,他沒有機會抓著她的肩膀,要她好好地說一個理由,或是只是沉默地哭,這些他沒有機會看到。只能想像。想像是傷人的,非常傷人。他太清楚了,所以他用想像把自己狠狠地捏碎。
「心碎掉以後,就不會再愛人了。因為沒有心了。」他說。
她看著他,很多年前,她就知道他是這樣的人,看見他為一個女人瘋癲,也並不意外。她知道自己不是那樣的人。她很靦腆,是那種會在悲傷裡靦腆的人,開心的時候不會笑得誇張,難過的時候不會痛心大哭,對她來說,世間的一切放在心底,在心底築成一個世界,所有的情感才能真正安全地被釋放。這絕對不需要第二個人知道。所以她結婚了、有了房子、有了車子、有了孩子,有了一切幸福,然後也有著幻滅。丈夫最後走了,不是不愛,而是不知道能怎麼愛了。
「重新開始愛一個人,比繼續愛妳簡單些。」這話聽起來挺有道理的,只是反著看,會看出丈夫不過是不能扛起千瘡百孔的感情,有著遺憾的心緒太沉重,人們想要絕對純粹地去愛一個人,但不可能。
「不可能啊。我們在愛裡找到的就是這件事,不是永遠。所以可能我們在開始的時候就找錯東西了,才會在結束的時候那麼傷心。」她對他說。
他們最後變成了五、六十歲的老人。在某一個日落時分,一起看海。
「我們就這樣坐在這裡,直到變成兩顆石頭吧。」他說。
「不行,我還要回家給孩子煮飯。」她說。
相識這一場,有時候是向著清澈的海水投入小石子,再大的漣漪也會消逝。事實是,每天的浪都一樣,都會死在岸上,好比他,死在浪漫裡,而她死在現實裡。
「其實,也沒有那麼哀傷啦,」她說:「我們也不算真的死了。至少我們還能一起看海。」 他笑了笑。
從日落的地方往回看,最荒謬的,原來最捨不得。
海鷗飛得很高,船隻排成意外的隊伍。陽光穿過厚重的雲層,像是他的心臟。她忽然覺得自己也是淺海的魚,沒有岸,不曾被誰打撈起來。
「不過沒關係,所有的失去,都是因為幸運。」
{沒有一種人生是乾淨的}
你用破碎的自己去活著,割傷了別人,然後再割傷自己。你把自己包在裡面,很裡面,不想再出來,或是你也不知道怎麼出來,該不該出來。你說,如果有一天,你掙夠了錢,你要買一張單程機票,飛去一個小島,過一種生活。那裡沒有所謂名字,沒有所謂關係,那裡只有你自己。然後等某一天,你失去了所有可以繼續生存下去的能力,比如食物,比如熱情,你就會在那個小島上死去。你不想思考遺不遺憾,不想面對錯綜複雜的人生。他們說,人生不容易,卻又要你相信,一切沒有那麼難。矛盾啊,用一種話語就可以總結自己所見的所自以為的所有人的人生,實在太矛盾,也太驕傲。你不想這樣活著。你很天真,以為去了那個地方,所有的破碎都會不見,它們不會跟著你去那裡,去任何地方,它們只會留在發生的那些路口和城市,還有那些人身上,你走了的時候,不會帶走它們。可是根本不可能。你想騙自己一次,只要一次就好了,那就足夠讓你再活很長的另一輩子。
可是你不知道,你若去了,在所有的被留下來的破碎裡,你等於死了。沒有一種人生是乾淨的,所有的善良都可能污穢,你若害怕,就穿不起人生那件袍。
「生命是一襲華美的袍,爬滿了蝨子。」——張愛玲。
所以,多想你不要害怕。多想你在庸碌的日子裡,把悲傷再想一次的時候,你的心口能開出一朵花,儘管終會凋落,也曾好好綻放。如果可以,多想你接受,我最無知的請求,把今天走完,把明天走來。每個結束,都帶著下次會更好的謊言,但你信得心甘情願。
{浪費}
一句話推翻了幾年的理解,好像不愛了以後,那些信任都是浪費。
{關於離開}
要落到第幾片落葉,秋天才算真正開始呢。
「我不會去數你踏上的第幾步才算是真正的離開,我知道你的第一步,只要不是向著我的,就叫做離開。」
小時候傻就傻在,一步一步數呀數的,數到眼睛看不見他了,卻仍相信只要還看得見他漸遠的腳印,他都不算真的走了。而長大後的傻,是以為自己足夠灑脫,卻從不改念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