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試閱1】17/ 心傷於愛
凌晨一點半,我跟張凱站在街頭,等著紅燈變綠燈。
真的要去嗎,我問。這是最後的辦法了,她說。也是,我點點頭,秋天好像要來了,我說。晚風拂過臉龐,走過斑馬線後,我們來到一個關係友好的朋友家。無論關係多麽緊密,半夜拜訪他人通常不是什麼值得大肆慶賀的事。
詐騙、高利貸,總而言之,母親還在,但我仍失去她了。金額高達數百萬的洞,在幾天內就要去填。英國留學已經用光我幾乎所有的積蓄,以為回台後會是明亮的開始,可是、怎麼,會是這個樣子。
起先我和張凱想說先去信用貸款,不過礙於她還在念研究所,而我以接案維生,兩人都沒有薪轉證明的狀況下,未曾實際去申請貸款的我們被利率嚇到,於是我們轉而列出身邊可能可以借到錢的朋友。事實上我們一點也不想這麼列出來,從前結交這些朋友、彼此真心相處的時候從來沒有想過是為了要在夜半打擾,送上難以啟齒的請求。
最後還是,敵不過這巨大的對自我的羞赧,儘管有數個朋友都願意借我們為數不小的金額,我們又串了一遍門子,將他們一一婉拒。接著我們身上各自出現了數百萬的債務。在還能負擔的範圍中,我和張凱決定,不要讓關係變得複雜,不要輕易地以難題試探情誼。雖然其實,這些並不輕易。
有個親近的朋友問了我兩次,她說,如果我這次仍說不,那她就不會再問了,珍貴的友情與沉重的現實,我當時並不知道,有些可能已經超出了負荷──身或心,皆有它們各自強大和脆弱的時機。好幾個夜裡我都想著,盛夏的那天晚上如果有跟母親去吃宵夜,結果會不會不一樣。
要拿存摺去匯錢給母親的時候,我發現旁邊有一封信,是那封先前一直找不到、我搭上單程飛機飛往英國的前一晚,寫給自己的信,信封看起來很貴。對當時的我來說,可能只是覺得好看。原來在這裡。
我坐在餐桌前讀到那一行——希望妳不要再把家人當作自己的責任。像是來自過去的預見。我竟流不出眼淚。
妳不怨嗎,我問過自己。要怨什麼呢,我的心裡馬上又會出現一個聲音,她太想成為一個好母親。每每回望過去,就會看見甜蜜的童年,接著青春像是瓶裝裡的水被劇烈搖晃仍無處可逃,等到家庭二字終於晃得龜裂、父親和母親終於分道揚鑣。瓶裡的水終於灑出,被蒸發的是還未產生裂縫的彼此。我看著母親後來罹癌,辛苦的重建健康和生活。我知道埋怨不會讓我長出翅膀。
多年前母親曾問過我,她是不是做錯選擇了,才讓我們姊妹沒有完整的家。我沒有半點猶豫地告訴她,才不是這樣,我們都長大了,我們都覺得媽媽妳很勇敢。除了不知道應該如何回覆母親這一題,我也希望自己在傷痛和困惑中有一種成熟,以降低她的內疚。她對孩子的虧欠和擔心交融在她的付出裡,我不捨得去指認裡頭各式各樣的、實際是什麼情感。我的其中一個部位已長成複雜的成人,逐漸懂得愛的複雜,而也有某一個部位永遠身為她的孩子,我於是想著,若不想怨她、就愛她,不想讓她擔心、就愛她。
我沒有意識到自己有太長一段時間,以愛為名,囫圇吞棗地迎向矛盾和困境。我太晚才知道,愛更多時候是節制。毫無節制的愛,是自傷。
【試閱2】19/ 沒事的,一下就不痛了
她在門口左右晃了一會兒,始終沒有敲門。她有滿腹要說的話,但害怕說出來只對自己有意義,卻可能成為他的負擔。
他是那種人,快樂的事情記得,像匕首一樣的句子也記得,那些句子會把快樂的記憶劃出血來,然後他會笑著說,沒事,只是不小心,一下就不痛了。
很小的時候,有一次她跟家人出去玩,坐上了阿姨的車子。她坐在後座,鞋帶鬆掉了,低下頭去綁,阿姨並不知道,只是專心地開著車、說了聲,妳幫我拿一張衛生紙好嗎。她的雙手馬上停下動作,蝴蝶結才剛要成型,又散成會被絆倒的危險,她迅速地喊了聲,好,接著以最快的速度抽了一張衛生紙給阿姨。其實也不緊急,捉不出原因,她就是想這麼做。後來她聽到阿姨跟母親說,妳這個女兒,很貼心,會把別人的事情放在自己之前。
聽起來是讚美,於是從此,她都把自己置後。年輕時有一些美名,每個學期結束時老師在成績單上給的結語,體貼、善解人意;求學時同儕喜歡和她分享心事,比起自己當下是否有情緒上的餘裕,她更在乎對方皺著的眉頭、快要掉下來的眼淚。
把自己摺在最裡面變成慣性的人際應對,甚至在沒辦法這麼做的時候她會感到罪惡,但凡有一點遲疑,她就會像隨時要失去獎品的孩子;後來,在形狀各異的世故人情裡,摻和進「個人、自己、我」這些當代顯學,她開始令人生厭,一個人怎麼可能沒有自私的面貌、她的情緒去哪裡了、她的表情多溫暖都不夠真切,所有貼心都像過度反應。
再後來,連她也開始討厭自己,那些摺在最最裡面的,終於想要翻出、放在眼前,才發現再也熨燙不平了。沒有界線的體貼長滿了刺,越熟稔越銳利,聞到傷口的血腥時,她會笑著告訴自己,沒事,只是不小心而已,一下就不痛了。
她深知這種感覺,所以只是晃了一會兒,始終沒有敲響他的門。
窗外就可以看見,有些房間溫馨得令人鼻酸,有些房間凌亂得令人想起從前,有些房間堆滿她的物品,他還沒來得及還她,就翻新了一頁。
——那麼我就不去跟你要了,如果那些只對我有意義。是體貼嗎。是自私吧。為了想要一直佩戴那枚勳章。沒事的,一下就不痛了。
【試閱3】42/ 小冰塊
搬回原來的房間後,零亂的丟在身後還不想整理,天空一片藍天白雲,索性趴在窗邊看書,朋友打來電話,說起她的焦慮。
只是靜靜地聽父親彈吉他,對於此刻總會流逝的認清總讓她分心;理想戀情明明就在手邊,卻又患得患失;工作的動力在熱情退去以後,該以什麼再支撐下去;然後還有,她說,還有妳,我也害怕失去妳,或是讓妳失去我。
年初被診斷罹癌,告訴她的時候她直接打來電話,我不能想像沒有妳的日子,妳要長命百歲。聽著她真切又恐懼,我說,沒事的,現在醫學發達,很快就會沒事的。除了要自己消化這些情緒,知情的人亦有他們承受著的難過,終於也蔓延、回到我這裡。
「有時候我會想,妳失去的太多,多到我無法理解、無法同理,所以很多時候我沒有辦法說出安慰的話,我覺得我沒有辦法安慰妳,這讓我感到很難過。」她說。
「可是,妳還是支撐著我。」我說:「前陣子搬去臨時租的房子,忘了冷水壺放在哪裡,只能在每次煮完水後等它變涼,如果當下真的很渴、或是一定得喝水,我就會倒一杯然後加幾顆冰塊,最上面的水會在一瞬間降溫,我會趁機趕快喝一口,因為冰塊全部融化後水又會熱起來。妳就像那個小冰塊,妳以為自己給我的這些沒有作用、一顆冰塊無法顯著改變溫度,但其實,當我一定得要喝下這滾燙的人生時,還好有妳,讓我擁有那短暫的、涼爽的空檔,讓生命得以入口。」
我聽見她擤鼻子的聲音。
「我也是妳的小冰塊哦,我說,我無法改變妳生活裡熱熱燙燙的那些事,但當妳需要時,我願意做妳的冰塊。」我笑著説。親臨失去而帶來的焦慮,是因為一次次從中窺見人生的無常原來這麼近、這麼細密、這麼巨大。從穩當的生活開展出成長的時節,走近無常才真正看見自己和這個世界的羈絆——與這個世界的羈絆更深厚,才會更感覺到它的無常。
電話掛上時天空被一片不知道什麼時候飄過來的烏雲覆蓋著,我看了一眼,繼續讀看到一半的書。無論窗外晴雨,此刻我風平浪靜。
【試閱4】-50/ 2022.06.29
日久見人心。
人們開始有了偏好,語言的牆上有門,只是厚重,有些人用力推,有些人坐在門邊。偏好來自目的。獲得學位、練習英文,雖然沒有把既有的生活帶過來,習慣仍在身上,無關好壞,但從此距離產生。
自己也是,觀察但保持善意。有時候內心會酸澀,當泰國、台灣、日本的同學們聊起彼此的社會,泰國同學總是說,你們真的是已開發國家,真好。其實也知道各有各的問題,在那些時候根本沒有階層之感,只是酸澀這個世界之大,大得能容下聽來心會苦的故事。這可能是命運,花花世界的喧嘩沒有在我心裡種下太多種子,是為了讓我有空間種植其他東西。我的土壤平庸,可是能夠選擇如何灌溉,這是奢侈的命運。
有一陣子喜歡跟自己玩一個遊戲,見一個人一時半晌,心裡有些初步的想法,然後觀察,有時候驚喜對方跟自己想的不同,有時候慶幸當初隱約的感受都是伏筆,還好沒有忽略。不絕對論斷或分類,讓原型浮現於時間,但也仰賴直覺。在這一個多月裡則覺得這個遊戲有待改善,透澈的眼睛需要更多耐心。看似相同的每一天,都在許多不同的發生中悄悄改變了,無傷大雅的反應,不經意的對話,心真的會緩緩浮現。急躁的快樂不如冷靜的溫柔。
日久見人心,也見自己的心。在某一個轉角落下的東西,原來並未等著誰能夠拾獲、返還,因為有一天我會去取,所以,不要撿,那是我的風霜,可以好奇,但不要心疼。
【試閱5】-35/ 2022.10.10
偶爾還是會有退縮的感覺。曾有的、既有的,新來襲的浪潮在湧動,該要抓住什麼才妥當。原來都一塌糊塗。糊裡糊塗,也成了不能再耍賴的人。而我想知道你啊,如果有一棵樹能棲,會選擇一片葉子的旅程,還是努力向上的枝椏;你啊,會在哪一刻覺得,這就是永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