楔子 恐懼與愛的雙生性
去年,我都在處理「深層恐懼」這個主題。
十二月底,和出版社總編曉雯討論整趟旅程,因是深刻的親身經歷,口語表達自能侃侃而談,然而打開電腦,能量滿到半個字吐不出,腦袋及內在如火山爆發的滾滾熔岩,眼看它們淹沒城池,劫後餘生想調度記憶,處處是重點,不知從何寫起。
聽完今年所有發生,總編曉雯說道,瑞希,先別管文筆通順與否,美學技巧暫放一旁,妳能做的就是先通通寫下來,終究會有一幅拼圖。
用古典小說極其老套的敘事手法,大概會這麼鋪陳吧——我又重新打開電腦,緩慢思索去年的奇幻冒險,洗澡想,睡前想,早晨半夢半醒在想,嘆道萬事起頭難,整篇故事從哪說起?
聽到答案都相同,必須從學姐開始。
學姐,是我生命裡極其重要的存在,沒有她,我不會看見我的恐懼,不會啟動整年的奇異經驗,最後抵達現在的精神狀態,明白此刻的我就是最好的我,此刻即是未來,甚至能改變過去。
以及,我終於破除所有權威,回歸我跟自身靈魂的盟約。
有的前輩來到一定社會位置,曉得自身不可取代性,總有體恤及照護後輩的心,再加生命經驗豐富,閱人無數的學姐會給我許多人生建言。
甚至,當初就是她對我預言「妳會是引導他人活出自我的人」。
現在回想,不知是學姐的預言使然,還是我完全聽信其說法而自行創造的實相,我確實踏上這段艱困且孤獨的旅程。
我相當崇拜她,三不五時對讀者及朋友推薦她,將其言奉如聖旨。實際上無論當時或現在的我來看,學姐仍是一個說話鞭辟入裡、充滿幽默感且具個人風格的奇妙前輩,我的很多讀者,後來也成為她的粉絲。
一個人會對另個人產生多大崇拜,某程度就是將自身力量交給對方,這有其危險性,倘若對方說出來的話語能為你帶來至高喜悅,換言之,其給你的評判也能讓你直墜地獄。
某天單獨聚會,學姐告訴我,瑞希,妳要開始思考轉型。
彼時我的書寫主要是愛情、點評娛樂時事及老莊思想居多,我以娛樂採訪編輯為主業,那是我的生活之一,然而對長久形象的經營層面,我是想不多的。我只會寫字、只會訪談,我就書寫我生活發生的事,突然要叫我轉型,一時間,我也不曉得能轉去哪。
學姐的角度看來,這是值得憂心的事,其思索絕非不合理,極具現實導向。
自媒體,是隨時會被取代的職業,現在滿大街但凡會寫字的,都能替自己掛名「作家」。
更甚,哪怕做影音,現在App都能幫你自動剪輯及上字幕,在家煮個泡麵拍影片都能自稱創作者,隨手拍拍美食景點影片都能輕易破萬,數位創作已成紅海市場。
會寫作,會剪片,一點都不特別。
回到我所深耕的寫作領域,現今網路時代發達,一群人見面社交說不上幾句話,到論壇都成為筆戰大師。說點實在的,筆戰也是一種文字鍛鍊,能行文通順發到留言區和人吵架,自然也能發社群,點評娛樂新聞和時事的滿卡車,能創造高流量,個人特質卻不鮮明。
我猜測學姐希望能另闢蹊徑,說我不上不下,是件好事。
不下,是稱讚你寫的東西並不媚俗;不上,指的是我的文筆當下顯然不到文學獎或受到特定圈子肯定的技藝,我尚未交出代表作。
對許多作家來說,寫小說是他們渴望抵達的方向。
小說跟故事是不同的。
小說,是高度文字技巧。不是人人都能通過美學技法來說一個好故事。
曾聽聞一件圈內八卦,說某作家就是不想跟那些阿貓阿狗兩性及身心靈作家,或根本連文學獎都沒得就出書的寫作者混為一談,才想讓自己掛名為「小說家」。
任何圈子都有隱形的階級和優越感存在,文學圈也不例外。
「妳現在狀態不上不下,寫愛情能帶妳走多遠?未來假設妳幸福了,就會有讀者離開妳。」
「妳要想想妳的未來。妳已經三十三歲了。」學姐說。
上野千鶴子和鈴木涼美合著的《始於極限》有類似談話。
前者是日本權威級女性主義學者及社會學家,後者是當過AV女優的新銳小說家暨自由撰稿人。
基於對後輩的疼惜,上野千鶴子犀利詢問鈴木涼美能帶著「前AV女優」這個頭銜寫多久?假設她想成為專業作家,需像鈴木一朗,每個賽季打擊率都穩定維持在三成,否則作者不過就是可汰換的商品。
學姐及上野千鶴子,皆站在最實際面的社會學來論,讓後輩清楚弱肉強食的生態,提醒後輩需要思考永續性。
在被植入「我是不上不下」的種子後的隔沒幾天,我就和一位在藝術圈享有盛名的前輩吃飯,同席還有一位得四、五次獎項的編劇新秀。那場飯局談話,簡直與學姐的教誨形成互文。
前輩看過我寫的幾篇短篇小說,提出能朝影視化方向前行,但因個人喜好,他較為欣賞同桌那名編劇新秀,說我的故事創作是大眾會喜歡,而另個人的作品較為藝術性。
我看著前輩帶著寵溺眼神朝向那位編劇說,你是一個藝術家。
這位前輩並沒有瞧不起我,他相當鼓勵我創作小說,數度表示不排斥商業,再說天底下多的是雅俗共賞的作品,商業跟藝術絕非不能共存。
只是學姐那句「不上不下」瞬間竄進腦海,和眼前前輩的五官輪廓重疊成飄忽不定的散影。兩位老師的影子上下浮動如漣漪,提醒我是一個不登大雅之堂的寫作者,一個不上不下能被取代的創作者,及我的小說創作在無意識狀態下就和大眾靠攏,這樣的我,是否媚俗。
任何和自我探索有關的書寫,我相當關注一件事。
一旦面對讓我情緒產生波瀾的狀態,如果無關暴力及意圖明確的冒犯,對方言行不是主要重點,是我要從這種情境裡如何觀察自己。
學姐和前輩怎麼看我不是關鍵,我確定他們說出那些話也不是冒犯,學姐是出自對後輩的疼愛及保護,同時深信我的潛能;至於前輩,不過是稱讚其他人是藝術家,沒批判我什麼,他連「妳不是藝術家」這種話都沒說,一切都是我的心魔。
成為藝術家有那麼重要嗎?
地位不上不下所以呢?
上面兩句自問,已是後話。
學姐和前輩的事件間隔太近,我整個人慌亂,沒有智性自我疏導,那時我所想的是不同時空、相似談話,皆來自兩位成功人士,這令我產生很鮮明的恐懼——他們說的一定是真相,我現在是一個上氣不接下氣卻毫無自覺的泳將,極可能不明不白地在湍急河流中滅頂。
不行,我必須活下去。
我不能被取代,我要拿獎,儘管我根本不曉得有哪些文學獎,但不管,我要成為藝術家。
他們說得對,實力是最重要的,我要無所不用其極追逐實力,追求力量。
我要活下去。
當時是這麼想的。
每天都被噩夢驚醒。
半數夢境呈現碎片狀,皆和寫作有關。
一次夢境場景,在大海正中央。夢裡的我,手握鵝毛筆,以海為紙,於上頭振筆疾書,靈感源源不絕,下筆行雲流水,每每落筆都在藍色鏡面留下金黃色的痕跡,如日出日落灑向海面的光影,我很快樂。
下一秒,學姐從海上走來,所踏鏡面不再寧靜,甚至捲起黑潮。
她的表情陰鬱猙獰,朝我大聲說道,高瑞希,妳年紀不小了,妳要耕耘妳的實力。
「妳現在就是不上不下的。」
霎時落筆慌亂,原本金黃色的光暈也被染成濃烈的黑,手中鵝毛筆變成千斤重,明明寫到大汗淋漓,海面再無半點墨痕。更甚,夢裡驚坐起,後背全濕,彷彿被學姐踏過的黑浪濺身。
做好多次這種不上不下的夢,夢醒便趕緊坐在桌前,絞盡腦汁要擠出一篇短篇散文,逼自己不能書寫日常,非要「極具文學性」和「美學素養」,即便我他媽都不曉得什麼是文學性和美學,誰來定義這些?
我對書寫產生矛盾心理,好像喜歡它,又好像不喜歡,不快樂又迷惘,反覆思索若「從生活出發的寫作」就是不上不下,那麼該怎麼做?當務之急我要做些累積實力的事,我要讓自己成長。
時下流行吸引力法則,一個人想要什麼,全宇宙都會來幫你,無論當事者的心態是偏狹還是正面,念念不忘必有迴響。
對實力的執迷,對寫作進步的貪婪,及隱身在兩者之中那股憂懼「被取代」、「被遺忘」、「找不到工作」或「不被記得」的生存焦慮,我跑去上人生第一堂短篇小說課,那是我第一次找老師上小說課。
第一次和小說正式相遇。
我對恐懼有了嶄新洞見。
人生第一堂短篇小說課,指導者是小說家尼特羅。
被尼特羅的短篇小說課吸引,除了是專業小說家,更主要的是他的課程介紹,每個同學上完十堂課,定會生出一篇短篇小說。其實我私下寫不少短篇,清楚自己寫的稱不上小說,充其量是平鋪直述的故事,衝著尼特羅「一定會有完整短篇小說」的目標,想都沒想就報名。
尼特羅對小說技藝的理解及實作,讓我嘆服。
哪怕此刻的我厭惡造神,對權威充滿懷疑,但我還是記得那時尼特羅不過簡單提點,便將班上一位七十歲同學的五百字自我介紹,於下堂課就轉化成一篇具有小說情境的描寫,現在回想還是覺得很神奇。
尼特羅是有實力的。
那是我對「小說技藝」首次產生驚嘆,像飛機於闇夜穿破大氣層,眼前盡是大片星光和雲海的恢宏,什麼生存焦慮暫放一邊,瞬間發現小說真好玩。人類只有在一種情境下能超越恐懼、哀傷和憤怒,不是快樂,不是平靜,是能量滿溢至無限寬廣的驚奇。
我終究喜歡寫作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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在尼特羅課堂中寫出來的短篇小說,定名《傑作》。
短篇小說情節是夢見的,三重反轉及虛實交錯,不敢說多頂尖,但就第一次寫正式小說的狀態下我是滿意的。小說女主角名叫「李允希」,她是網紅。我明擺著將李允希作為投射,給她的其中一個設定,是她熱愛寫字,是喜歡寫作的網紅。
短篇小說行經到五、六千字,尼特羅在班上進行檢討會,在不說明小說結局的狀態,同學們將目前行經內容彼此傳閱、進行文本分析,須給對手誠實評價,才是對作品的尊重,能讓大家有優化作品的機會。
文本批評會上,同學毫不留情。
「妳說李允希喜歡寫作?」同學問。
「對。」我堅定點頭。
「可是我在整個小說裡是看不到的。」
「我看到故事脈絡,是李允希全程都被外部環境推著走,她全部是恐懼在驅動她去做所有的事情,她根本就讓我感受不到她愛寫作。」
我在同學的砲火聲響下陷入沉默,身旁的尼特羅出言鼓勵,瑞希,妳是這篇小說的創作者,妳要反擊。
我卻如鯁在喉,終至艱難吐出幾字。
「我想反擊。」
「可是怎麼辦,我覺得他們講得很有道理。」
那晚,我沿途哭著回家。
我又試圖重新拼湊自己和書寫的關係。
十年前因工作的重大失誤,我為探索自己的匱乏感而啟動書寫,本源是「自我療癒」。
伴隨粉絲專頁被越來越多人閱讀,我驕傲自己沒有做取巧的追流量行為,依然書寫我的生活,起初是開心且什麼都不想,後因學姐影響,驅動我來上小說課。
是呀,我好像沒有喜歡寫作,我的確都是被外部環境推著走的,原來我就是李允希。
可是,我對尼特羅精湛的小說技藝感到驚嘆,這又該怎麼說?
書寫《傑作》期間,我深刻知曉我和李允希共同呼吸,她就在我的旁邊說話,我會假想她的聲線是有別於我的沉靜嗓音,她有雙大眼睛,和我的狐狸眼是不同的,我對她有豐富情感。
所以,我不是李允希呀!
另外,好幾次在書寫小說時抬頭,便是八個小時、十個小時過去,胃部及膀胱停止作業,我確定進到另一個結界,肉體會因為我指尖的舞動而凝滯。
甚至奔向結局,要送走李允希,我捨不得她,我愛她。
我是李允希,我又不是李允希,我是誰呀?
我和李允希一樣都被外部環境推著走,被生存焦慮所驅動。
可是我該如何解釋自己和小說共舞時的無數個小時?那個平靜、投入、喜悅、驚嘆又是萬分真實。試問如果不喜歡做一件事,能進入心流超過十小時不停歇嗎?
我曾經哭著問尼特羅這個「我是誰、我不是誰」問題,顯然寫小說寫到陷入沙特存在主義式的詰問。
尼特羅瞇眼笑道,妳就是妳呀,妳是妳媽媽生的呀。
卻是他的這個玩笑,指引我看見我的母親。
這一切,都串起來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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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的母親是一位芳療按摩師,四十歲創業成功。
此前有七年沉潛期,我和母親度過一段經濟條件堪稱艱苦的時光。
每週假日,母親會帶我在深坑圖書館待整天,我待在兒童圖書區自己找文學閱讀,母親則抱一疊美容相關書籍進修。如果圖書館公休,我們會去二輪戲院花八十元連看四部電影,我的童年是環繞在書堆和電影度過,雖像文化人生
活,卻非世俗認定的優質環境。
隨著母親的芳療館生意越來越好,母女雖不富有,卻能過上衣食無缺、不被親戚嘲笑的日子。
書寫第一本書《相信自己,才是完整的你》,其中有個章節,我用神話學大師喬瑟夫坎伯(Joseph John Campbell)的論點作延伸,提及人類終歸是「遵循內在喜悅」做事,唯獨遵循靈魂深處的熱愛,方能得到生命最極致且無畏的拓展。
若沒有學姐踢這麼一腳,我一度沾沾自喜,自認遵循內在喜悅寫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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幾年前,我問母親喜歡芳療跟按摩嗎?
母親回答,沒所謂喜不喜歡。
對一個高齡、離婚、單親媽媽的處境,美容按摩是轉職最容易上手的工作,只是後面母親發現自己挺擅長這件事,就一路做到退休。
我很不滿意母親的回答,試圖引導。
「所以妳還是喜歡的吧?」
「真的還好。」母親滿臉困窘。
我瞬間激動起來,對母親發表慷慨激昂的演說,媽媽,妳怎麼會這樣呢?一個人怎麼可以不知道自己喜歡什麼?
「媽媽,人是要遵循內在喜悅做事的!」我高聲疾呼。
母親大笑,我會創業是想要養妳,我怕我們會餓死,我想的就是這樣。
「我想讓我們活下去。」她說。
尼特羅的無心戲言,我浮現多年前和母親的對話,通過母親跨時空的回應,徹悟我跟書寫的關係。
不少身心靈療癒師或身心靈作家,視恐懼為大敵,我們必須面對它,破除它。我們看見它後必須得做些什麼。然而無論和小說相遇,抑或母親開展新的事業大局,驅動我們的全是恐懼,但存在於這份恐懼的內核,又不全然是恐懼這麼簡單。
迫使母親創業的源頭,是想活下去,是想養活我。
可是,為什麼會生出這個生存焦慮?
因為她愛我。
正因我的出生,她想要給我好生活,卻深怕自己給不起,不惜用七年堅持(我敢說她願意不只七年),最後迎來事業爆發。
乍看是恐懼帶給她源源不絕的生產動力,底色卻是愛。
我與母親的路徑有點相反,核心是一樣。
學姐說我不上不下,再來是藝術圈前輩讓我萌生想追逐藝術家這種看似上等的頭銜,然而,有些人想追一個藝術家頭銜,跟「愛藝術」半點關係都沒,不過是擔心在這個社會沒有位置,像某位企業家朋友就告訴我,許多富人分明不懂藝術,硬要蹭一下,只因顯得他們地位崇高。
前輩們的敲擊,讓我對寫作產生生存焦慮,無法認同我的作品,甚至瞧不起自己寫得太大眾和商業,遂想去追求實力,並粗淺地將實力跟文學性勾在一起,忘記能夠寫得商業跟大眾,本身就是一種實力。
我對寫作不再純粹。
我執迷追求力量,和那些虛偽的人差不多,藝術算什麼東西?我要的就是位置,我怕我被沖刷掉,我怕被拋棄,我怕我活不下去。
頃刻間,我見到所有的貪嗔癡的慾望身後,躲的盡是軟弱,都是怕受傷、怕被遺棄的孩子。
但,就是這個「恐懼沒有位置」的心理狀態,驅動我報名短篇小說課,巧妙地讓我和深愛的故事相遇,深度體驗和角色共存亡的歡快,連雕琢技藝都慎重以待,我很確定我是愛寫故事的,它不是職業,而是志業,兩者差異就是,我可以用漫長的時間、摔成爛泥的結果去換、去堅持。
感受到恐懼,激活野生的生命力,帶我找到愛;感受到深愛,激活想要守護的恐懼,帶我媽媽進行靈魂的拓展。
恐懼和愛,始終纏纏綿綿,即便你今生今世都活在恐懼裡,倘若你沒有因為恐懼停下腳步,它終將帶你找到愛,看見輝煌。
那天在輔大演講,我告訴學生這段故事。
我對他們說,你們現在不管是什麼心態,恐懼也好,憤怒也好,哀傷也好,緊張焦慮也好,什麼都好,就往前走吧,腳步不要停,哪怕走得跟烏龜一樣慢,千萬不要停。
不要停下腳步,都會迎向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