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十回 秋風遂人意
車輿行至京津渡口,便要下車換船繼續南下,巧遇了也要一同搭船南渡金陵的賀府眾人,賀老太太掀簾子往外望時瞧見了盛府車駕的標記,便遣人來認,兩下一搭,不用滴血認親,兩位小半輩子沒見面的老太太便摟在一起淚眼敘舊了。
賀老太太言談風趣,盛老太太見了她之後便笑聲不斷,遂決定兩家搭一艘船。
「老姐姐,就等妳這句話了!我這次動身得匆忙,沒預先訂下船隻。」賀老太太拍著自己的胸口,一副幸好的樣子,隨即轉身吩咐道:「快,去把弘少爺叫回來,咱們有船了!去說,還是他祖母有能耐,一下就逮著個有船的老姐姐!」
屋內眾人皆大笑,盛老太太狠狠拍了她兩巴掌,笑?道:「都做祖母的人了,還這般不正經。可別讓我小孫女學妳這老傢伙的淘氣去!」
明蘭剛吐完最後一次,漸漸恢復精神了,乖乖的挨在祖母身邊聽著,見祖母很少這般高興,也湊趣道:「祖母出馬,通常可以一個頂兩個。」
賀老太太笑得整個人都後仰過去,摟過明蘭又親了兩口,對盛老太太嗔道:「妳這孩子好,倒像是我親孫女,反是我那死小子,活脫脫像妳這副假正經的模樣!」
正說著話,賀家一個僕婦進來,恭敬的稟報道:「七少爺回來了。」賀老太太忙道:「快教他進來拜見!」只見簾子一掀,一個身長玉立的少年緩步進來,見了人低頭便拜,盛老太太忙教人扶起他來,待他抬起頭來,明蘭才看清他的樣子。
十四、五歲的少年郎,白淨面龐、修眉俊眼,不如齊衡般秀美,卻有一股濃濃的書卷氣,行止端方穩重,賀家一派富貴氣息,他卻僅著一身素淨的細緞直衣,除了腰間一條如意絛子繫的青玉佩,身上竟全無佩飾,雙方派過長幼後,便都坐下。
「這是你盛家妹妹,小明丫。」賀老太太熱心介紹,隨口用了明蘭祖母的日常叫法,「這是我孫子弘兒,癡長妳三歲。」
賀弘文見盛老太太身邊坐了一個玉娃娃般精緻漂亮的小女孩,眉彎眼笑、憨態可掬,卻瞧著體氣不足、頗為病弱,沖口出:「小明妹妹,這梅子莫要多吃了,極傷脾胃。」
明蘭冷不防被叫到,愣了愣,看了看手上正捧著的一盒梅子,轉頭看看祖母,再看看那少年,忽聞一股藥草清香隱然若現,呆呆道:「這是給你吃的,解乏……呃,既然如此,那你別吃了。」
賀家系出名門,賀家曾老太爺創白石潭書院,為天下讀書人之先,領袖清流數十年,如今後人雖不及先祖顯盛,但也是富貴俱全的,賀老太太嫁的便是賀家旁支,她的第三子早逝,只留下賀弘文一個兒子,很得祖父母的眷顧。
賀弘文自小便研習醫術,開船不久便為明蘭熬煮了平撫脾胃的藥草茶,味道雖苦但效果不錯,明蘭只喝了一劑便覺得大好,不過她篤信加強自身抵抗力才是王道,便不肯再喝了,又不好意思駁了對方的好意,只偷偷倒掉了事。
一日,賀弘文來看望明蘭,隨口問道:「適才送來的藥草茶可服下了?」
明蘭一臉正色:「剛喝完。」誰知正在此時,小桃拿著杯子從外頭進來,嘴裡說著:「姑娘放心,無人瞧見的……」小桃看見賀弘文,半截話戛然而止。
明蘭順著賀弘文的目光看去,那白瓷蓮花浮紋的碗盞上還留著幾抹氣味熟悉的青色藥汁,賀弘文靜靜的轉回頭來看著明蘭,明蘭強忍心虛,十分鎮定道:「小桃,妳洗個杯子怎麼這麼久?」小桃呆呆的,只會說:「杯子……很難洗。」
明蘭頭皮發麻的乾笑幾聲,閃躲著不敢看賀弘文,道:「呵呵,難洗、難洗。」
賀弘文恍若未聞,微笑道:「船上諸事,是不如陸上方便。」
明蘭……囧了,一旁陪侍的丹橘臉皮沒那麼厚,把頭轉開了。
第二天,賀弘文送來了雙份的大碗藥草茶,明蘭當著賀弘文的面,英勇無比的舉起碗盞,咕嘟咕嘟一口喝乾草茶,然後把空空的碗底高高亮給賀弘文驗收。
賀弘文微笑頷首,好像老師嘉獎剛罰抄完的小學生。
嚴格說起來,賀弘文是明蘭第一個真正接觸的外男,他們的祖母久逢知己,躲在船艙裡要把幾十年的話補足,在一群老媽子、小丫鬟的看顧下,明蘭和賀弘文著實見了好幾面。
古代少男少女初初會面,話題照例都是這麼開始的:「小明妹妹都讀過什麼書了?」
明蘭聽著耳熟,高中課本裡「林黛玉進賈府」那一段可是老師要求背過的,便照著賈母的經典標準回答,掩著袖子含蓄道:「不過認得幾個字,不做那睜眼瞎罷了。」
答罷,自覺很有大家淑女風範。
賀弘文挑了挑眉,不置可否,只把眼光往右一轉,定定的看向書案上一疊練字用的宣紙,墨跡斑斑,顯然字寫了不少,明蘭尷尬,補充回答:「剛讀了《女則》和《孝經》。」
賀弘文依舊不說話,再把眼光往左一轉,只見書架上橫七豎八堆了幾本翻舊了的書,封面大開,醫、卜、星相、天文、地理,都是明蘭央求長柏和長棟幫忙弄來的閒書。
明蘭再次被捉包,強自笑了幾聲:「……這是家中兄長教我帶去送給堂兄的。」
賀弘文很能理解的樣子,微笑道:「令兄真是涉獵廣博。」
明蘭嘴角抽了抽,乾乾的賠笑幾聲——天啊地啊,只看正經書的長柏哥哥、只看帳冊的長松哥哥,還有見字就暈的長梧哥哥,原諒她吧!
賀弘文最厚道的地方,就是哪怕當場揭穿了明蘭,也能很真誠的裝傻點頭,對明蘭的一切爛藉口都表現出十分信服的樣子。人家如此上道,明蘭也不好再裝了,只能以誠待人。
臨近金陵,時氣漸暖,上回北上去登州時明蘭剛來不久,體虛氣短且處於人生的低谷,沒有閒情欣賞風景,如今卻別有一番心情,只見沿岸景致漸漸精緻柔和,明蘭坐在窗邊看沿岸風光和忙碌的漕運船舢貨運,賀宏文南北來回已見過許多次了,便笑吟吟的指點解說。
「大白鳥、大嘴鳥……麻袋船!」明蘭呆呆指著說,詞彙十分貧乏。
賀宏文笑著解釋:「那是鸕?,最擅捕魚;……那是沙鷗……,不對,那是糧船……」
明蘭開朗俏皮,賀弘文內斂穩重,兩人相處甚歡。
「……家母想我科舉出仕,無奈我不甚爭氣,只喜歡擺弄藥草針典。」賀弘文赧顏道。
「賀家哥哥菲薄自己了。讀聖賢書,不過是上為輔佐明君、匡扶社稷,下為光宗耀祖、澤及子孫,可萬流歸宗,行醫濟世一樣可以惠及百姓、光耀門楣。哥哥祖母的父親,當年何等醫術醫德,少年時親赴疫區救命濟厄,年長時執掌太醫院令、頒布醫典令。世人何等景仰!」明蘭十分真誠,醫生真是一項高尚職業,做好了,收入還很高的說。
賀弘文笑得溫柔,靜靜看著對面的女孩。
「父親早逝,母親病弱,我不能依著母親的心意讀書進學,實是不孝。」賀弘文的憂鬱薄紗般籠罩著秋色。
明蘭攤著一雙嫩白的小手,上面針孔可見:「我素來不喜歡刺繡,祖母請了好幾個師傅教我,到現在我繡出來的蝶兒還是像蠅子,想想也是不孝。」
賀弘文微笑道:「妹妹年紀還小,慢慢練總會好的,我那裡有自配的雪蚌膏,給小明妹妹抹手罷,冬日裡做針線活手指不靈便,塗了那能活血舒經。」
少年語意溫柔、目光和煦,便如涼意始起的深秋裡的最後一抹淡金色的陽光,慢慢的爬上明蘭的臉蛋,照得明蘭有些臉熱。
又堪堪行了五、六天船,終於靠岸停泊,碼頭上站了不少小廝管事打扮的人,都拉長了脖子往這裡瞧,一半是盛維來接明蘭一行人去宥陽,還有一半卻神色哀戚,是來接賀老太太直去金陵娘家看病重的老父。
賀老太太挽著盛老太太的手說了好一會兒話才放開,賀宏文對著明蘭諄諄叮囑:「明妹妹要當心身子,長途跋涉兼之車船勞累,最易生病的,回去後先好好歇上幾天再去玩耍罷。」
明蘭用力點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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