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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創傷清潔工》女孩,不再向前走:吸毒過量死去,年輕女孩最後的家

2020/3/4  
  

文/《創傷清潔工》作者  莎拉‧克勞斯諾斯坦 

 

我在一片看不見盡頭的蘇聯集體公寓前方停車,走向一間潔白無瑕的旅行用品店。那間店其實就是STC的貨車。他們拿了一件拋棄式白色連身衣給我,衣服的包裝上寫著這種布料「適用」以下場合:石綿清除、屠宰場、油漆、法醫鑑識、絕緣、實驗室、工廠、食物加工、廢棄物控制、醫藥、法律執行、殺蟲劑噴灑。他們還給了我一個拋棄式口罩和一雙藍色的橡膠手套。珊卓的四個員工都在,塔妮亞、雪若、莉姬、迪倫,每個人包得緊緊的,只從白色連身衣的頭罩露出一丁點兒櫻桃色的臉頰。高大但有著一張娃娃臉的迪倫遞給我兩個白色的東西,壓得扁扁的,乍看之下像廚師的帽子,原來是鞋套。我偷瞄其他人,想知道這東西怎麼穿。
 

 

戴上口罩和藍色手套後,我們站在那裡,看起來像藍色小精靈,又像太空人。只有珊卓例外,她穿著熨燙過的合身紫色風衣,還有牛仔褲與閃閃發亮的白色運動鞋,看起來就像剛從沙灘散步回來,現在應該來杯雞尾酒。她帶著我們通過保全柵門,走進電梯,來到二樓一間公寓。在這間公寓裡,有名年輕女性吸食過量海洛因致死,屍體在盛夏酷暑中放了兩個多星期才被人發現。珊卓會收集死者的個人物品交給家人,督導清潔工作,並且評估若要再將公寓出租需要整修哪些地方。

 

某個男人從一樓抬頭觀望,問我們在做什麼。「只是一般維護。」珊卓向他保證。某方面來說,確實如此。

 

其中一位清潔人員開了鎖。珊卓迅速朝內看了一眼。「呃,很臭。大家戴上口罩,用嘴巴呼吸!」她警告大家小心針筒,同時幫塔妮亞戴好口罩。拉緊口罩的同時,珊卓苦笑著說:「妳可能再也不想呼吸,但至少現在不用擔心。」

 

雪若拿出一瓶小小的萬金油,戴上口罩前先在鼻孔上塗了一些。

 

珊卓沒戴口罩。「這行做這麼久,我嫌麻煩……逆來順受!」

 

她的強項,是不可思議的人體意志。她身上的那只萊姆綠高級皮包,裡頭裝著鐵藍色的薄荷糖罐、六條口紅、三串監獄尺寸的鑰匙、面紙、相機、黑色記事本、筆、泛得林噴霧吸入劑、睫毛膏、瓶裝水、手機和充電線。除此之外,她還有嚴重的肺病。不管她走得多慢,沒走幾步就會氣喘吁吁。那樣的聲音聽來痛苦,彷彿正在奮力掙扎,但她絕不接受關心或特殊待遇。她會迅速主導場面,以靈巧的手法回到剛才被她中斷的對話或活動;那個中斷就像天冷打個噴嚏般微不足道,而你甚至完全不會發現。

 

那當然不是感冒,而是慢性阻塞性肺病,併發肺纖維化與肺高壓。只要每日使用氧氣,適當休息,避免環境危害,就可以控制病情,但無法根治。

 

珊卓使用氧氣瓶非常節制,因為她相信用得越多,就會需要越多,而她的「潘克赫斯特法則」其中一條就是「絕不依賴任何人或任何東西」。雖然她會備著氧氣瓶,但多半是基於保險,而非每日賴以維生的工具。至於適當休息這一點,她做不到。她每週至少工作六天,平均開車一千兩百公里往返各州,雖然有幾天會趕在四點前回家看《勇士與美人》,但每天早上六點半出門、晚上七點半回家,對她來說是家常便飯。

 

她每天可能會遇上數次環境危害(生病的客戶、黑霉孢子、帶有病原體的生物材料帶)。

 

有時她會戴個口罩或手套,敷衍了事,但很快又會脫掉,因為那些東西會拖累她的工作效率,而且她不想嚇壞那些已經很沮喪的客戶。有次她向我解釋:「我去見的通常是家屬,我可不想讓他們覺得我像是從外星球來的一樣。我逆來順受,我就這樣走進去。」

 

 

──

 

 

「用嘴巴呼吸!集中精神!」珊卓下達命令,同時扭轉門把,帶頭走入昏暗的公寓。

 

我首先注意到的是蒼蠅,牠們薄如紙片的屍體在我們腳下碎裂。還不到鋪滿整個地面,但是相當均勻地分布在每一寸磁磚上。公寓不大,放置洗衣機的櫥櫃位在狹小的玄關,烘衣機的門大剌剌敞開,一籃乾淨的衣服就放在旁邊。

 

我經過一間浴室和兩間小臥室,進入客廳兼廚房的空間。電視還開著,正在播放卡通。公寓盡頭有個陽台,一陣微風穿過開啟的拉門,吹進室內,也吹過沙發。沙發的布套已經拆掉,但是暗紅色的人形印記依舊印在最靠近窗戶的那個座位上。那個印記令人咋舌,但是倒不至於像生命在你面前戛然終止那般令人驚愕。

 

雪若在主臥室,一邊清空內衣抽屜,一邊想像那個女人的臉。塔妮亞正在清點廚房,打開抽屜和櫥櫃,拍下所有物品的照片。上層抽屜收納了全套烹飪用具,櫥櫃有六盒穀片和一罐運動飲料粉,水槽底下的把手掛著一個裝著垃圾的灰色購物提袋。

 

「全部都要清空!」珊卓跨步走過。

「冰箱是公寓附的。」莉姬提醒她。

「哎!」珊卓不太高興。我看著她在默默盤點貨車上的消毒劑。「公寓還附什麼?我們必須確定,否則東西會被丟光。」

 

冰箱上的長條磁鐵上頭印著一串字:若您的醫生無法看診,請聯絡我們。下班時間醫療協助電話……

廚房水槽一邊堆著乾淨的針筒,另一邊是一大盒未開封的有機衛生棉條,好像一個小時前才剛買回來一樣:先把牛奶放進冰箱,等一下就會把棉條拿到浴室收好。塔妮亞拍下裝滿灰色塑膠袋的抽屜。

大家聚在幾幅相框前,看著死者和朋友或家人的合照。

某人盯著照片說:「真是可惜。」

另一個人說:「漂亮的女孩。」

我心中想著,那是她死前的模樣,還是她人生某個階段、她努力想恢復的模樣。

 

清潔人員安靜能幹、迅速莊重,讓我想到護理人員。一堆又一堆死掉的黑色蒼蠅集中在燈座。我掃瞄了書架,上頭有《戒毒匿名會》、《吸引力的祕密》、《照顧自己和家人》、《以改變應萬變》,也有DVD,例如《伴娘我最大》。電視上播起抱抱艾蒙的廣告,那是一個會擁抱人的玩具。

 

我走進主臥室。靠近床鋪的窗台上有一本《速解塔羅》壓著覆蓋窗戶的黑布,還有幾瓶拉夫勞倫的香水、粉紅色的鹽燈和米蘭達‧可兒品牌的有機護唇膏。

 

雪若提醒莉姬:「任何屬於個人的東西,任何有她的筆跡、姓名的東西……」她們蹲下整理靠近床尾的書桌,檢查裡面的東西,捲起手機電源線,收拾前門的手提包。

 

珊卓指導迪倫撿起乾淨的針筒,並且封妥茶几上裝著污染針筒的黃色塑膠容器;這是「毒品活動的證據」,需要交給警方。警方沒有向珊卓透露調查細節,但她知道這起死亡並沒有被當成他殺處理。儘管如此,她懷疑那名女子死亡時不是獨自一人。有一次她告訴我:「妳可以自己玩福爾摩斯遊戲,整天當偵探。」

 

我穿過走廊,看見浴室的收納櫃開著,裡頭有尋常的小電器、乳液、防曬霜,和我常用的品牌的去角質膏。我回到客廳,強迫自己緩慢地環顧四周。我看見兩個印著深紅痕跡的臥室枕頭散落在地上。也許那是乾掉的血。我看見沙發底下黏著一抹人的排泄物;一瓶大瓶的無糖百事可樂,還是滿的;茶几上有一包香菸,也是滿的。我沒看見任何活的蒼蠅。那間公寓如此擁擠,也如此空盪;無就是有,就像暗物質和黑洞。

 

珊卓拿起一張俏皮的貓咪生日卡,放進一個裝滿個人物品的白色大塑膠袋,接著指導迪倫仔細翻閱所有書本,檢查有無夾著任何照片。家屬想要所有屬於個人的東西,這很重要。

 

那四間小房間是努力和奮鬥的百科全書。一籃乾淨的衣服。覆上厚厚灰塵的健步機。匿名戒毒會的手冊和《吸引力的祕密》。乾淨的針筒。廚房抽屜裡隨時準備再次使用的超商提袋。

 

炎炎夏日,兩個多星期都沒人發現的死亡氣味,現在滲入我的口罩,進入我的嘴巴。

我們暫時走到戶外。莉姬的手套上有血,比較紅、比較新鮮的血,和沙發上的血跡不同。

有人問珊卓,既然屋子已經上鎖,這血又是從哪裡來的?

「蛆。」她曖昧地說:「生命的循環。非常神奇。」

 

珊卓正在教導迪倫如何打包個人物品才不會散發氣味,以及怎麼使用膠帶封口,之後家屬比較容易打開。此時,我的目光環繞四周一模一樣的公寓,穿進窗戶,盯著家家戶戶。

 

有時就是這樣結束的。戴著手套的陌生人看著你的血跡和你過多的洗髮精;印度黑天神的明信片上寫著現在看來諷刺的「主動改變」;你死掉當天晚上最後轉到的電視頻道;你習慣看見的,灑落在臥室窗外樹上的晨光。如果你的運氣不好,大概就是這樣結束。但幸好還有珊卓這樣的人,在陌生人把他們的家具搬進你的家具曾經擺放的位置之前,她會記得翻查你的書,尋找你曾經存在的片段,並且搶救回來。

 

──本文摘自《創傷清潔工:與死屍、腐屋、精神疾病交手,擁抱生命中的混亂失序》/三采文化出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