拿風箏的我
「我是一個貪玩又自由的風箏
每天都會讓你擔憂
如果有一天迷失風中
要如何回到你身邊」
──陳昇,〈風箏〉
當老師這些年,我常常思考什麼是「教育」,前陣子接受台灣光華雜誌的採訪,封面寫著大大的六個字「改變X陪伴X教育」,這正是我心中面對學生的方式。
與其說學生是學校裡的過客,毋寧更像是一只只風箏,像歌裡唱的那樣,「貪玩又自由」;而老師,就是拿著風箏的人,在學校時,帶著他們一直跑、一直跑,跑到有風的時候,風箏自然會飛起來;等到學生上大學、出社會,師生關係淡了,風箏飛遠,一旦需要老師的時候,又可以循著那條線找到我。
執教之初,我也曾經是那種「希望同學讀書都能很優秀,考上一流的大學」的老師(可能有點虛榮的味道在裡面),隨著年紀漸長,錯身而過的學生越來越多,也開始慢慢改變想法,難道,當老師的功能,只剩下教育學生考試一百分,擠進第一志願?
先讓風箏渴望飛翔
社會的組成,本來就是不同的階層分工,就像是一間機械公司,有人當老闆,有人當設計師、有人當產線人員、有人負責打掃、有人負責業務,有人負責保全、有人負責快遞......為什麼我們總是要所有的孩子,當第一名學生,讀第一名的書?一日之所需,百工斯為備,第一固然很好,但這個社會需要的是孩子多元的成就,成為各行各業的第一。
牽引風箏的我,如何改變學生?首先是給予榮譽感,哪怕只是完成一個作業或答對一個小題目,那都是讓風箏高飛的動力。我剛到木柵高工當代理老師,第一個參加的比賽是隸屬於文建會( 現改制為文化部)國立彰化生活美學館主辦的全國生活美學創意設計大賽。當時我正在臺大念博士班,人躺在宿舍的床上,不知道該指導學生做些什麼?
一時間靈光乍現:頭皮上有很多穴道,騎腳踏車時,時不時會震動,能不能結合兩者,製作一個有按摩功能的安全帽?於是我請學生討論,去文具行買軟墊、小球,按照穴位黏上......一群「蝦兵蟹將」就這樣拿到第一名,還取到專利。
這榮譽感,來自於好勝。我常常告訴學生,不用怕比賽,只要平時百分之百充分準備,比賽拿出百分之七十到八十的實力,就可以拿金牌。
魔鬼藏在細節中
帶學生參加技能競賽時,比賽前一晚很重要,我會跟學生共同擬定工作步驟、評估每一個步驟所需花費的時間,一切務求精準,絕不能落拍,這樣才能如預期地完成作品。
身在場外的我,也能隨時掌握學生的進度:中場休息時間,除非學生做的太爛,我才會「演」出發火的樣子,讓學生趕快重整步伐、上緊發條,否則通常都是和學生聊聊天,幫助他們放鬆心情。只要平常訓練夠紮實,比賽時正常發揮,通常結果都不會太差;很多技職友校好奇,木柵高工為何會做得比較好?細節是關鍵!我的訓練方式其實很古板,也沒有什麼特別的地方,硬要說唯一不一樣的,就是訓練學生有明確的時間管理和進度。
要讓學生的專長被看到,得名是必要的手段:要讓學校的優點被看到,得名也是必要的手段!試著想像:你很會煮牛肉麵,又如何?要讓大家都知道你煮的牛肉麵很厲害,參加牛肉麵節比賽是最快的方式;吳寶春也是因為他得了麵包大賽冠軍,一舉成名天下知啊;以木柵高工的學生屬性來說,學業成就不見得能被看見,但參加技能競賽拿獎,孩子變有機會發光發亮。
學機械的孩子比較有禮貌
在技職教育界有一種說法,學機械的孩子比較有禮貌,因為機械是一項很傳統的學科,不管科技如何進步,機械加工的概念不退流行,教學過程就是傳統工匠師徒制;也因此,我習慣陪在孩子旁邊,帶著他們一遍又一遍的練習。
在工廠第一線,我就是學生的後盾,盡可能地守護他們,學習機械難免都會受點皮肉傷,我也會鼓勵他們,因為那是驕傲的印記(我自己手上也有數道傷疤);而剛開始訓練國手時,資源不足,師生都沒經驗,只要有國家願意讓我們去,就一定去──而這讓我幾乎花光了積蓄,為了栽培學生出國訓練,我一共去了三大洲四個國家,光是飛行時數就破百,里程可以繞地球兩圈。
那時我剛好新婚,太太常問我身上還有沒有錢?記得去加拿大謝里丹學院(Sheridan College )的機票住宿費,還是太太幫忙繳的,更慘的是在多倫多皮爾森機場轉機溫尼伯時,身上旅費付不出轉機需要的行李費,還打電話回臺灣請家人匯錢救急。
但我終究只是一個人,要贏,必須靠團隊的一棒接一棒,從彰工畢業的我,母校老師希望我常常回去傳承經驗;關於這一點,我很慚愧,因為在台北執教,又有了家庭,實在罕有機會回母校。倒是在木柵高工,光是學生照片,我就記錄了幾十GB,比家人的照片還多:用年份一一歸檔,那是最難得的回憶。慢慢地,機械科的工廠裡,建立起學長、學弟制度(期待有一日,投身機械的女生數量能與男生並駕齊驅),他們彼此就是最棒的師傅,互相督促,哪怕飛得再遠,總有學校的工廠亮燈,等他們回家。
牽引拿風箏的我,只希望孩子變得更好,所謂的「好」,不是要孩子一定要有大成就、當大老闆、賺多少錢;而是希望他們比起國中的自己更進步,好好面對自己的人生,勤能補拙、熟能生巧,只要每天努力一點,就會成就新的自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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台灣科技大學(全國賽金牌)左孟民
第一號弟子 破英文的國際賽體驗
我念的是臺北市的明星國中,乖乖牌,上課時,同學看書,我就跟著看書,下課後,父母不管我,我可以一路看電視看到準備睡覺,我的大哥念公立高中,二哥是海軍官校第一名畢業,我只有一個目標,念公立的,不想給家裡太多負擔。
但你可能很難想像,我「英文」很差,差到連題目都看不懂,直到高中,我才能把A到Z背完;你可能更想像不到的是,英文很差的我,後來能去加拿大、澳洲受訓,還遠征阿布達比比賽,甚至去了美國遊學。當然,那是後話了。
考高中的模擬考出來,可以念哪裡?媽媽幫我填了一張志願卡,我自己也填了一張,終於,我叛逆一次,拿自己的那一張去繳,也念了夢寐以求的機械科。
我喜歡新的事情,高一下就當實習工廠的領班,高二也第一次參加全國技能競賽初賽,但連作品都沒辦法完成,自然沒得名;學科表現上,我英文還是一樣爛,當時班上有「四大天王」,是英文成績最爛的四位同學,我是其中一個,但工廠裡,我是鉗工選手,那時候木柵高工還不是得獎的搖籃,老師只提醒我們注意安全,留心工作步驟,讓我們慢慢練習。
光景在二○一二年翻轉,那一年楊弘意老師來到木柵高工的擔任代理老師。
告別網咖、遊戲,一步步想國際賽前進
起初,我做我的,弘意老師看他的,最晚訓練到九點,老師看了幾天,搖搖頭,說這樣不行,他問起,我是玩票性質?還是真的想比賽?我要玩真的。此後,楊老師每天排進度,讓我練習到十一、二點,甚至是凌晨;我告別網咖、遊戲,因為根本沒時間。
此後,老師一次次詢問我,如何看待比賽的目標,每天拿出一張A4尺寸的檢討表,一天練習一套作品,我就盡力去做,一邊在實習工廠裡大聲唱著我們自嘲的鉗工之歌「煎熬」(編按:李佳薇的歌曲),「心一跳/愛就開始煎熬/每一分/每一秒/火在燒/燒成灰有多好……」
說是煎熬,其實也挺灑脫的,因為根本沒有其他學校的人把我當對手,只有自己跟自己比,評估自己可能哪裡會出錯,哪個環節容易粗心,最後,在全國工業類科技藝競賽中,我拿到了第三名,保送雲科大,身為技職選手,保送進名牌大學,我拚盡全力念書,最後考出來的成績卻是六、七十分,對我的打擊非常巨大,那是一種追不上別人的無力感。
隔年全國賽,我拿下金牌,成為「國手」,在臺灣,去澎湖、臺南、臺中移地訓練,後來更出國,先後到日本、加拿大、澳洲、大陸廣州受訓,每一次接觸不認識的人,楊弘意老師總是自掏腰包、準備禮物,誠心拜託,向這些人請教。
而那面金牌,給我轉學至臺灣科技大學的機會,我轉往工業設計領域,在大學生活,我把雲科技、臺科大當醫學院念,前後讀了七年,休學兩次,一次是成為技職國手,另一次是打工存錢去美國,曾經,我不願再念書,一心想靠技能在美國找一份技術工作,最後,還是決定面對自己的大學學位,畢業前,我也找到中科院的工作,進入國防自主的守護大門。
而飯局上,弘意老師進退得宜,多聆聽,少說話,讓人感覺他很和氣(殊不知在實習工廠裡,只要是比較「衝」的學生,全部都被老師砍掉了),而老師對我影響最深刻的是一板一眼的做事態度,他總是很客觀地評斷自己,知道自己在做什麼;另外,便是懂得看人臉色,帶著禮貌面對這個世界,漸漸的,身為學生的我也更加柔軟。
今年,我二十五歲,做過不下十份打工,當過3D列印老師,在速食店、比薩店、圖書館、早餐店、便利商店、書店、手作皮件店兼差,無疑的,楊弘意老師是影響我一生最深的老師,我的每一個人生規劃,都會向老師請益,那是帶著尊敬的美好距離。
弘意老師眼中的左孟民
曾經的遺憾,在教學與傳承的點滴中,滋味回甘
「如果得了銀牌,很快就會被忘記;如果得了金牌,就會成為榜樣。」這是我對左孟民說的,國際賽回來,政府會安排接機,除了有採訪,還有啦啦隊,在機場裡,只有金牌得主有機會受訪、占據媒體版面,金牌得與失之間,是英雄和狗熊的差別,國際賽就是這麼現實。
比賽是為了求取勝利!在我執教前三年比較「硬」,會要求學生依照我的方法一步步來,左孟民應該算是受益者,也是受害者吧!(而今,比起一昧追求勝利,我更重視訓練過程帶給學生的成長。)
二○一六年十月十四到十六日,在臺中的勞動部中彰投分署,國手選拔告一段落,左孟民順利獲選,他是我到木柵高工任教第一年,全力栽培的第一號弟子,那是學生的榮耀,也是我的榮耀。
我不會忘記左孟民選上國手的那一刻,因為兩天後,我和太太到新莊的戶政事務所登記結婚,我騎著摩托車,穿著夾腳拖,滿腦子還想著國手培訓的事──太太曾忍不住抱怨,「楊弘意你做成這樣,錢有比其他老師多嗎?他們可以正常上下班,你卻常常忙到凌晨時刻才回到家……」工程師退休的岳父聽到太太的埋怨,對妻子和我說:當老師,學生就是最大的財富啊。
只是值得思考的是,當左孟民展開國手培訓,他已經是臺科大大二的學生,大學端理應該支持學生部分或全部的訓練經費,但事實上,整個國手培練過程,幾乎都是由左孟民的高職母校「木柵高工」負責所有國手培訓工作,再加上勞動部、教育部國教署、臺北市教育局等教育單位的金援、募款和自費,才得以支應龐大的國手訓練費用。
若是放眼國際,當臺灣還是由教育單位栽培國手,國外則是由企業出資搶人才,一方面培訓選手為國爭光,一方面也是在培養公司人才,比賽結束、畢業後立即投入職場,貢獻所學,造福企業,譬如日本的PANASONIC、豐田子公司DENSO,韓國Samsung等。
臺灣的技能國手培訓制度,除了國家支持、高職培訓外,需要更多大學的配合與企業參與,才能讓國手養成更加完善,若有機會凱旋而歸,能夠持續發揮選手們的專長。
二○一七年,我帶左孟民去阿布達比參賽,賽況很膠著,第一名是中國大陸,第二名是澳洲、巴西並列,之後都是優勝;比較可惜的是,左孟民的實作技術完全沒問題,只是工作習慣比較隨性、做自己,譬如使用板手時,不管型號對不對,拿起來就鎖螺絲,又說這叫「亂中有序」,這也許是他沒能奪冠的原因吧。
隔年,我拿到師鐸獎,剛好在美國見學的左孟民,買了一件美國太空總署NASA外套給我,他說:給老師穿的,要買好一點──沒機會以選手身分踏上國際舞臺的我,曾經的遺憾,在教學與傳承的點點滴滴中,滋味回甘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