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撕下標籤，別讓世界看扁你》／楊弘意 文
剛考上彰化高工時，爸媽儘管想把我「拉在身邊」，卻管不住我，我連參加開學新生訓練都是無照騎摩托車去的，爸媽沒有罵我，而是選擇靜默、冷戰。
考上高工，反而是失去目標的開始。在彰化火車站附近，有曾經繁華一時的「永樂街」，我想耍帥，故意趁剪頭髮時在耳邊刻三條線；又跑去穿耳洞、戴上黑色金屬質地耳環，塗黑色指甲油，有種搖滾的味道──在鄉下簡直是異類。
全班直到畢業之前，也只有我穿耳洞。
前前後後，我打了八次耳洞，但為了不想跟爸媽正面衝突，我會在到家前先把耳環取下。有一回升旗，班導師巡視，見我用透氣膠帶掩蓋耳環，硬是擰著我的耳垂，在全校師生面前把我拖去教官室，還打電話給我媽、指責我穿耳洞；媽媽倒也沒多說什麼。
若要說有什麼生活重心，應該就是社團活動了。我喜歡聽伍佰、閃靈樂團，便參加了熱音社，指導老師是彰化很夯的樂器行「新勢力音樂工作室」老闆。也許是天生叛逆，當同學衝向夯店補習樂器，我找了另一間曾在那卡西當伴奏的老闆學電吉他，每天一下課、甚至是六日，都去幫忙顧店、練琴，後來老闆也沒收我學費了。
我揪了班上一起鬼混的好朋友組樂團，有人當主唱，有人學BASS，有人打爵士鼓；包括我在內，那群穿著水藍色實習服的少年，現在都成了爸爸。
彼時家境漸入小康，工廠在一樓，二樓則是房間，每個房間都有分機，孩子各有自己的電話號碼，但光是市內電話還不能滿足我，同學擁有的物質享受，我也想要──未成年的我跟風想辦手機，只好跟阿公借身分證，偷家裡的錢去買手機；手機辦成了，為了跟心儀的女生熱線，一個月的手機電話費竟然也曾經上看萬元。
高一人生就這樣渾渾噩噩，想打籃球校隊被淘汰、樂團練習得零零落落，喜歡的女生看不上我；迷惘我的就像是「樹枝孤鳥」唱的「堂堂男兒無路用／心肝全碎太倔強」。
一塊鐵開始的成就感
那好吧，試試看讀書──我在高二開始參加晚自習。為了驅趕瞌睡蟲，只好拚命喝水、拚命尿尿，讓身體一直動。開學後第一次段考，我考全班第二名，這成績震撼了我：原來讀書不難欸？
全班也嚇一跳。
我慢慢發現，我在術科實作有一點天賦。鉗工和車床課程是機械科的入門，起點是從一塊鐵開始，在上面鋸切出十條線，看夠不夠直、有沒有等寬。我一鋸完，老師便點點頭，帶我去找教練，鼓勵我參加技能競賽，這對迷失少年來說是很大的肯定。
高二升高三暑假，我參加學校的「技能培訓營」，在班上有個一起練習的戰友，也是我最強的對手，他和我只有一人可以出線，代表學校參加比賽。暑假開始，老師每天出作業，不服輸的我，自我要求練習量必須比對手多一倍；記得班導師曾告訴我一句話：「當選手沒特別的捷徑，人家練習兩小時，你就練習四小時……」
漸漸地，我們的差距愈來愈大，技能培訓營還沒結束，競爭對手早已自動退出練習，而我成了代表彰工參加全國工業類科技藝競賽「車床職類」的選手。練習的過程是這樣的：早上七點之前先到選手室，八點回到教室上課，下午四點再去選手室練到晚上十一點，包含假日，遇到颱風天放假也一樣，媽媽會送我到離工廠最近的校門，要是累了，我就把課桌椅併起來，躺在上面睡一下。
工科賽前，我把公告比賽的草圖練習了七十六遍（後來我成為老師，要求學生得練習一百遍），愈練愈有信心，一直以為自己會拿金牌。但故事並不總是像童話一般幸福快樂，成績揭曉，我只得到第十四名。
如今回想，我只是悶著頭練習，完全活在自己的世界裡，根本聽不進老師的建議，也沒有跟別人切磋。單看成品外觀是還不錯，但尺寸公差都在○．○一m m（俗稱「一條」）的精度，是頭髮的十分之一細，根本無法從外觀評量。我的工作程序有很大的問題。
比學生更瘋魔的恩師
工科賽失利之後，我更木訥了。
緊接著，由勞委會（現改制升格為「勞動部」）主辦的「全國技能競賽」登場！全國技能競賽是每年一次的技職學校盛會，自一九六○年代開始舉辦，至二○二○年邁入第五十屆，比賽背後的意義，除了在刺激職業教育與職能訓練更蓬勃發展，也要選拔國手，代表臺灣參與兩年一次的國際競賽，年齡需為二十一歲以下。
比賽時，由於沒有車床項目，我只好改報名「鉗工」。有了前車之鑑，我練習起來更加瘋魔，把二、三十年來所有的題目全部挖出來做了一遍，指導的彰工恩師林圳明老師則比我還要早到學校，只為檢視我前一日練習製作的工件，把可以改進的小地方一一列在便條紙上──這為我樹立了很棒的典範。
當老師比學生還要認真時，學生往往會被激勵──林圳明老師很懂學生，在我練習時完全不會跟我講話，而是等到我完成自己設定的練習工作後，才會一起討論。最讓我印象深刻的是，他總把自己的午餐便當給我，並叮囑我「弘意，記得吃飯！」飯菜冷了，關心卻一直暖暖的。
比賽結果揭曉，我先是拿到中區第三名，晉級全國賽後，又在十五人中拿下金牌。這番勝出也有命運之神的眷顧：那一屆比賽改變了規則，除了要會鉗工，也要懂車床和配電，對於練習過車床的我來說，意外具備優勢──奪金的瞬間，第十四名的陰霾已煙消雲散。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