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撕下標籤，別讓世界看扁你》／楊弘意 文
我曾經是個屁孩。國中時，花了兩、三千元改裝腳踏車，學校流氓見我好欺負，把改裝的零件一一拔走，我不敢吭一聲，只好找媽媽開貨車來學校，把車體殘骸載回家。
我曾經是師鐸獎得主，一時間成為其他師者的榜樣，還有很多採訪邀約。但師鐸獎沒那麼偉大，有一位來學校訪視的委員，便挖苦地說：「弘意這位老師短短幾年能端出這些成績、參加這麼多比賽，表面上是栽培學生，但初衷是為了拿獎嗎？」我聽完有點生氣：這些努力是假裝不來的，如果要利用學生拿師鐸獎，我可能要裝十年、二十年，甚至三十年，那豈不是太痛苦了！
我曾經以學、經歷自滿。年輕氣盛，在任教的學校看什麼都不順眼，有自以為是的優越感，甚至在課堂上吐槽其他老師的不是，還是學生下課後跑來提醒我：「老師，說話要小心，不是每個學生都認同你，這樣挖苦其他老師，對你不太好。」
我曾經想放棄老師這份工作。當老師很爽，尤其是在公立學校，因為比起社會上大部分職業，老師不容易被淘汰（除非觸犯「性別平等教育法」此一天條）。但在成為正式老師的第一年，我曾兼任導師，當時非常要求導師班學生的生活常規，從環境整潔到服裝儀容，卻引來學生、家長反彈，讓我愈教愈無力，覺得自己改變不了學生，一度想要離開這份工作；後來改當專任機械科老師兼指導選手，才熬過卡關的時光。
自省是為了變得更好
老師也會犯錯，錯了就該反省，而非硬撐在「神壇」上。我曾經勾勒該告別的條件：當我不想要備課，上課時，只是照著課本念，學生在下面睡成一片也無動於衷，那就是我應該離開的時候。這樣的老師根本不是教人，而是害人──我喜歡「自省」，這可能與過去當選手接受的訓練有關，天天檢討每件作品的缺點，有時甚至是雞蛋裡挑骨頭，反省加工步驟有沒有問題；相同作品製作了接近一百次，從頭開始、重新檢討，只為了變得更好。
也因此，我不僅自己上課講錯時會說抱歉，也鼓勵孩子「重新開機」：學生這個角色是人的一生中最被容許犯錯的階段，只要懂得反省，就還有救。
師生之間是互相砥礪、指正的，不管實習課或教室課，我都會先要求學生按照我的方式來做，但要是有學生想出更好的方法，或是在我計算錯誤時，馬上提出挑戰、指正，我都會先道歉，再道謝。
老師之間也是。二○一八年我拿到師鐸獎，考量通勤距離的原因（回家大概來回得費時兩小時），我申請轉調到北部其他學校。不知道是不是天意，家裡附近的一間商工剛好有缺，我順利調成，那間學校也很注重技能，從校長、人事主任到實習主任都打電話來叫我去報到，還保證加薪。
可是我猶豫了。其實我與木柵高工已培養出深厚的感情，甚至有幾位家長向校長連署，要我留下來。按照規定，我因為出爾反爾必須被記過，人事主任也很倒楣，上面有臺北市教育局依法辦事的壓力，在學校又面臨教評會保護我的聲音──最後我反省，也承擔了這個「過錯」。
有同僚為我抱不平，說是老師群慰留我的，如果要記過，有慰留的大家都要一起被懲處：他們擔心如果有一天我面臨升遷，這個「過」可能會成為汙點；卻有一位很照顧我的前輩，覺得這個「過」並非不好的事，更不是丟臉的事，反而很光榮，因為是為了孩子，我寧可自己被記過，也要留下來。
傻傻的我只問人事主任：會不會被扣薪水？不會！那就沒差吧。
體悟「學生不是我的工具」
而一次次接受媒體採訪，也讓我反省教學的心態。曾有記者問我：讓學生完成我自己「當國手」未實現的夢想，這樣對嗎？剛開始教書時，我堅信這個世界上沒有偶然，只有計算後的必然，一旦發現學生「不夠強」，就會逼學生聽我的、照我的方式來努力。後來漸漸體悟到「學生不是我的工具」，要當國手，是資質、是努力，也是命，不是我窮盡所有辦法，就能讓孩子拿到一百分，就能當選國手的。
比起剛當老師的楊弘意，我現在「比較人性」，更把學生的意願、委屈放進心裡。沒有人喜歡被箝制、被批評，我也鮮少罵學生，因為我很在意他們，希望他們走進我的課堂，人生能往好的那一端前進。
當我的手不再這麼緊抓，學生也沒令我失望。曾經，我在國外交流，接到朋友傳來照片和訊息：明明已經是臺灣時間的深夜，沒有夜間部的木柵高工卻明晃晃的，可見我不在，學生依舊自律，在實習工廠裡埋頭苦幹──更有電動機車大廠的主管曾跟學校說：「這些選手如果哪一天找不到工作，他都要！」看到學生成就他們自己，我很開心。
就像慢跑吧，跑步的人總會說，累積到某一段距離後，會愈跑愈舒服，停不下來，上癮了。願我在反省之後，能一直在「老師」這條賽道上繼續長跑下去。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