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在「他」成為「她」之前,生命裡僅有痛苦:「你不屬於這裡。」

2020/3/4  
  

文/《創傷清潔工》作者  莎拉‧克勞斯諾斯坦 

 

當我們談到一九七二年的這對新婚夫婦,我們一定會談到小孩,不只是婚禮之後很快就會懷上的小孩,還有在那之前的小孩,因為這對夫妻都還是青少年,都還是孩子。彼得和琳達確實如此,他們兩人都只是盡力跟著劇本。

 

他們的兒子賽門和彼得親愛的弟弟同名,他出生時彼得二十歲。琳達懷孕期間,他一直祕密和一個叫做麥克的男人見面,但孩子出生時他真的非常高興,「他媽的超級高興」,高興到甚至和他的男友分手。彼得留言給他:「你需要一個不是因為寂寞而利用你的人。請你諒解,我現在有了家庭。我必須當異性戀,專心當個好丈夫和好父親。我希望我的婚姻長久。」九個月後,他的次子納森出生。
 

「愛爾蘭雙胞胎。」琳達的女生朋友來探望新生寶寶,彼得笑著對朋友的丈夫這麼說:「每次我碰她就會出事。媽的我們根本是兔子。」這些話從他口中冒出來,感覺非常奇怪,彷彿他不知怎地戴上別人的假牙。他說不出口的話反而比較自然:寶寶的出生如何逐漸瓦解他,他們的哭聲如何喚起他內心深處父親鞭打他的聲音;這裡對他而言甚至比他成長的地方更不像家,他是多麼害怕,多麼手足無措。

 

他不是那個因為懷孕和育兒,兩年不曾一覺到天亮的人;在消毒水中清洗尿布,洗到裂開流血的,也不是他的雙手。而且不像琳達,他會去工作,並且喝完一整杯茶。但彼得真的應付不來。他經常神智恍惚。他無法好好呼吸。他的雙眼是骯髒的窗戶。他是如此焦慮以致難以想到自己以外的事,不過就像他的交往關係、他的婚姻、他的房子、他的孩子、他的爛工作,這種不幸福感和與妻子日漸疏離的關係,顯然也是照著正常生活的劇本在撐著。

 

當琳達帶小孩出門時,他們小小的房屋就會變得平靜,倒不是因為少了噪音,而是無聲的房屋騰出空間給較小的聲音,例如,從浴簾背後流動的水聲之中傳來他清柔的歌聲,不只是音調,還有語調、字詞、手勢。或是沿著他的血管低沉的悶哼,說出他唯一確定的事情:「你不屬於這裡。」

 

當他開著車進城,車子被吸進昏暗的道路,他的心思也跟著遊蕩。有好長一段路,他忘了踩著油門、握著方向盤的人是他。儘管他相信他就要被天打雷劈,他還是加速。彼得是怎麼認識麥克,又怎麼發現他的第一家同志酒吧,是兩個遺失的歷史祕密。當時沒有社群刊物,沒有社群電台,甚至沒有可見的社群。長久以來,他沒有同志朋友或了解他的人,只有他和他的賢妻。也許有個陌生人拋出有意的眼神後接近,也許有個朋友的朋友。謠言,玩笑,在工作場所的男人休息鬼扯時提到的不起眼的資訊,反而就是寶貴的資訊。

 

無論他是如何獲得資訊,現在他握有一個驅車前往的地址:多佛飯店。過去幾個星期,他將這個名字摺好藏在身上,現在掏出來攤開做為目的地,指引他孤獨且猶豫的旅程。他走過酒吧門口,又走上一段樓梯。那裡只有香菸和啤酒腐敗的臭味,接著,有個酒保彷彿從很遠的地方問他是不是第一次來。

彼得回答:「是。」

「這樣的話,朋友,你可以待著,不過要到十點、十點半,這裡才會開始熱鬧。」那個人說完轉向身後的水槽。現在是六點。彼得謝過他,然後走下樓梯,回到街上尋找咖啡店。他對著一杯咖啡磨蹭,假裝讀一份過期的報紙,直到咖啡店打烊。接著他在附近繞了好幾大圈,等待時間夠晚可以回去酒吧。但是即使他已經預演過如何走上這些階梯,也知道自己要去哪裡,他還是不知道這些階梯通往何方;一旦到了那裡,兩個男人第一次見面,又該做什麼、看什麼。他在樓梯頂端躊躇,彷彿他的人生電影在那些看著他的人面前播放。他的心臟在耳裡奔馳,人聲將他左推右擠。腳下的地毯柔軟,男人就在上面移動,從桌子到吧台,或小團體,或成對站著,看起來似乎極為緩慢。他好奇自己是否在做夢,接著有個溫暖的聲音對他說了某些友善的話,獲救的感覺將他淹沒。終於,他可以完整呼吸。

 

彼得開始新的工作。他陽光又挺拔,如同工廠五層樓高的磚頭屋頂上的潔白字母—達令(Darling)。身為約翰達令麵粉磨坊的實驗室技師,彼得對他的工作非常自豪。這份工作的主要內容是檢查麵粉的成分,並且在實驗廚房做成麵包。他觀察麵粉的膨脹情形,分析水分的影響程度,調整顏色,這樣才能賣給像麥當勞那樣的大客戶,做成理想的漢堡包。就算前一晚幾乎沒睡,他每天仍準時上班。

日子來到一九七五年初,他現在是多佛的常客,而且他遇到越多人,就知道越多地方可去。這些夜遊不是關於性,而是交際、放鬆,發掘過去他不曉得但其實存在的世界,並且在那個世界發掘自己。現在,每晚當他走過裝滿嬰兒尿布的垃圾桶,走進家門,他的腸子不會因為害怕而打結,因為他並不真的在那裡。當他繞過滿地亂丟的食物,聞到水槽發臭的奶瓶,或者當嬰兒淒厲的哭聲破壞他的睡眠時,他並不真的注意到這些事,因為他正在安娜貝爾酒吧和喬跳舞。

 

他覺得波斯與義大利混血的喬很漂亮,可是喬在浴室準備的時間比他還長。彼得現在也會化點妝。他其實不是真的非常喜歡他和喬做的事情,但是比起夜深人靜,琳達若有所求地揉著他的背,和喬在一起的感覺比較對。彼得依舊戴著結婚戒指,但是戒指耀眼的光芒已經消逝,變成小小的枷鎖。

 

自豪的感覺也消逝了,無論是房屋、工作、小孩、磚頭拱門或滑稽的老舊門鈴。呼吸變得更加困難,思考自己的所作所為也更難,而且那些事情似乎追著他的思緒原地打轉,困在他的腦袋裡頭。他放棄原本興致勃勃展開的浴室裝修,浴缸原本的位置現在剩下一個鑿開的凹洞。

每次他走進浴室,那個凹洞都在譴責他。

 

彼得對胸部不感興趣,所以他很少去想。他想到的時候,只覺得脫衣舞女郎碩大的乳房是她們戲服的一部分,是塑膠做的,而且她們在台上跳舞的時候,乳房和戴在脖子上又粗又炫的頸鍊莫名配成一套。後來他發現有些變裝皇后就是以女人的身分生活,雖然生不俱來,但那才是真正的身體。知道這件事情不久後,某天晚上在酒吧,他無意間聽見有人在討論吃了女性賀爾蒙後的改變。

 

好像有某個燈泡被點亮了。

 

找醫生不容易,但他終究還是找到一間距離多佛飯店不遠,位在卡爾頓的小辦公室。彼得說他想要吃賀爾蒙,醫生解釋,整個過程會很長,而賀爾蒙能協助的只是一小部分。醫生也解釋,賀爾蒙對彼得的健康不利,會縮短他的壽命。
 

「但是你想,我走出這裡可能就會被貨車撞死,我的心願卻沒有實現。」彼得這麼說。

「一個星期之後,如果你還是這麼覺得,那就回來。」醫生這麼回答。

一個星期後,彼得回去了,心意更加堅定。於是醫生開了處方給他。
 

彼得變得好胖,工作的時候同事都調侃他。他們叫他橄欖球員,說他很適合當後衛,說他像間磚頭蓋的茅房。他跟著大笑,說他喝了多少啤酒,應該要離酒吧的女服務生遠一點。話雖如此,他開始留長頭髮,乳房也在襯衫領子下方增長。一開始,「大家都笑我白痴」,然後事情開始轉變。他變得越怪,他們就越保護他,就連在筒倉工作的老粗也和善地對待他。也許他們佩服他的勇氣,或者覺得同情。也許他們只是體貼他,如同他總是體貼他們。
 

每天早上,他拿出不讓琳達發現的東西,從塑膠盒中沾些細粉輕拍全臉,接著塗上一層濃厚的黑色睫毛膏。他張開嘴巴,對著後照鏡做出完美的O型。他以為沒人看得出來,但是他們看得出來。他不知道的是他們早就不在意。他是絕佳的員工,效率高超,獨當一面,還是個調解天才。他不只和辦公室與實驗室的同事相處融洽,甚至不費吹灰之力就讓自己備受喜愛。經理對他稱讚有加,付費讓他參加管理課程;老闆想要提拔他擔任接觸客戶端的職位。雖然他的

同事相當接納他,彼得還是感到極度不安。他深深相信,他不能一邊誓死堅持化妝與服用賀爾蒙,同時維持當初他以異性戀的身分擔任這個職位所需要的尊嚴。最後,儘管他的老闆不願意,他也知道自己回絕了大好的職業前程,彼得還是拒絕升遷。

 

他試著下班後直接回家,晚餐的時候坐在那裡。偶爾他也參加妻子家人的生日派對,但是大多時候,他的生活方式彷彿他沒有家庭。他沒有交代就在深夜出門。他總是非常亢奮。他隨口說出琳達從沒聽過的人名地名。週末他會消失不見,和俱樂部的朋友一起去採購廉價的化妝品和新衣服。他在城裡買了一頂金色假髮,雖然事後想起來,他會說那根本是超級俗氣的塑膠頭盔,但是當時的他覺得戴著那頂假髮走進安娜貝爾,跳進舞池中央,「超他媽的美」。在那太短暫的幾個小時裡,他勇往直前,宛如太陽,欣喜若狂,直到他必須把假髮藏回後院的儲藏室,讓它在黑暗中發射金色的光芒。

 

琳達知道某些事情不對勁。結束一天漫長的育兒工作後,她穿上講究的上衣,隱藏鬆弛的皮膚,努力為丈夫展現美貌。某個週末,她母親答應幫她照顧小孩,讓他們夫妻出門拜訪一對夫妻朋友。週五深夜,喝醉的彼得提議交換伴侶。琳達不情願地答應,她以為這樣可以挽救婚姻。但是週末結束,他們接了孩子回到家裡後,彼得宣布他再也不愛她了,他要離開她去找另一個女人。

 

她崩潰了。彼得準備離開他們的家,這件事進行了好幾個月,這段期間他們還是同床。她深陷婚姻凋零的傷痛,深受另一個女人的影子折磨,不知該怎麼向兒子解釋。放在臥室的搬家紙箱刺痛她的眼睛。某天晚上,他們躺在床上,半睡半醒之間,她的腳不經意碰到他的腳。
 

「不要碰我!」他斬釘截鐵地說。「我不喜歡女人碰我。」

 

彼得在安娜貝爾,從樓上俯瞰舞池。人們醉了,嗑了藥後左搖右晃。他坐在喬的腿上,感覺良好,丟掉姓名,充滿能量。他們附耳低語,說笑調情,走向擁擠的吧台時不忘牽手,一邊啜吸威士忌可樂,一邊橫越整個酒吧。

 

就是這個時候,他撞到一個人,但他頭也沒回,只是隨口說聲「抱歉」。就是這個時候,琳達硬生生擋在他面前;他低頭看見她小小的臉,也看見自己的種種過錯。他無法對她解釋,雖然他人在同志俱樂部,握著男人的手,頭戴假髮又化妝,但他不是同性戀。他只能告訴她他唯一知道的事,就是他和別人不同。他找不到詞彙形容他的感覺,他不知道那樣的詞彙存在。

 

他也不了解他的妻子,他顯然嚴重低估了她,不只是關於她發現了多少,還有她是多麼愛他。她求他留下。她求他去找醫生幫忙「矯正」,在當時,這種幫忙也包括電擊。他不會再犯下低估她這種錯誤,這下他真的非走不可。他求琳達讓他帶走兒子。「妳還可以再生。」他拜託琳達。琳達懷疑他的動機,拒絕了他。

 

「我當時想得太美。」珊卓回憶。「就憑當時我為了生存必須做的事,根本行不通。我對自己沒有信心,更不用說要養一個小孩。而且在那個年代,被我這種怪胎養大,對一個小孩會造成什麼樣的影響?」

 

彼得開著滿載行囊的車子離家。他不斷發抖,因為他留在身後的一切太過沉重:他的婚姻、他的小孩、他的房子、他絕大多數的財產,還有一封給律師的信。

「敬啟者,本人彼得‧柯林斯承認同性戀傾向,基於性生活不和諧,敬請同意我的妻子與我離婚。」

 

他留給琳達兩個剛學走路的小孩、房屋貸款、零存款、零收入、零交通工具、不能用的浴室,而且音訊全無。他再也不需要取悅父母,儘管他們會說早就料到,他還是離開;儘管這下毫無異議地證明了他們長久以來的信念—他不值得擁有愛;儘管他沒有工作也無處可去,他還是離開。他離開,因為二十三歲的他是這麼蒼老,又這麼年輕。他離開,因為某種他依然無法命名的東西,也因為他唯一篤定的就是他不該待在那裡,不該和他的妻子與孩子一起待在陽光海岸的班傑明街。他這輩子從來沒有感到這麼孤單。在這段遠離自己同時朝自己前進的車程中,他隨著悲傷與恐懼顫抖。

 

琳達有好幾年都會夢到彼得回來找他。彼得則會記得琳達有一頭長髮,穿著迷你裙和白色厚底鞋。他會說「其實她是個蠻好的人」,但是關於她性格的細節,例如,她有沒有幽默感,他則是完全忘了。琳達成為孩子唯一的照顧者,而他永遠無法正視他的離開加諸在琳達身上的劇痛—不論是金錢上、生理上還是情緒上。

 

之後的十五年內,他都無法慶祝聖誕節,這是真的;賽門在前門揮手,說著「爸比再見」的記憶會永遠刺痛他的心。儘管四十年來,他對兒子一無所知,當他六十歲的時候,他會把這兩個寶寶的照片放進銀色相框,小心放在每天醒來就能看見的地方。

 

 

──本文摘自《創傷清潔工:與死屍、腐屋、精神疾病交手,擁抱生命中的混亂失序》/三采文化出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