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文/《我們回家吧》陳曉唯
車廂裡總有許多戲劇性的對談,日常的,幽微的,私密的,荒誕的,不可告人的,特別是午後離峰時段與夜間末班車。乘客們於車廂一隅築起邊界,忘我地對談。總故作平靜,悄悄觀看且凝神竊聽著,話語如煙,轉瞬即散,為此準備了筆記本,仔細地記錄下這些對話。摘錄幾則:
一、
午後。兩位中年婦人。
「我在整理兒子的房間時,發現了保險套的空盒。」她面目糾結,表情複雜。
「妳也別太難過,孩子都會長大的,至少他還懂得做預防措施。」
「我不是難過這個。」
「那麼妳難過什麼?」
「他用的保險套尺寸比他老爸以前用的還大。」
二、
午後。年輕母親與女嬰。
母親哄著不斷哭鬧的孩子:「妳看,是外國人喔。」她指著一個背對她倆的,身型高大的金髮男子。
女嬰的目光隨著母親手指的方向看過去,淚眼汪汪,停止了哭鬧。
高大的金髮男子驀地轉過身來,尷尬地說:「不好意思,我不是外國人喔,雖然我的樣貌不太像就是了。」
三、
末班車。一對醉酒的男女。
「我好愛你啊,主任,我忍了好多年才敢對你表白。」
「可是我下個月就要結婚了──」
女子狠狠地摑了男子一個耳光。
「你哪位啊你!」
所以他們倆是認識的嗎?
四、
末班車。
中年上班族與年輕女子。男子無名指戴有戒指,女子無。
「我嘴巴裡面還有味道。」
「剛就要妳別吞下去。」
「我也不想,誰要你出來前不說一聲。」
「妳小聲點啦,我下次注意就是了。」
五、
離峰時段的車廂。門旁站著一對明顯是翹課正在搞曖昧的學生情侶。
「我好喜歡吃嘴邊肉喔。」女孩說。
「我也是耶。」男孩回應著。
接著女孩墊起腳尖親吻男孩的嘴角。
男孩愣住了。
「我真的好喜歡吃嘴邊肉喔。」女孩燦爛地笑著。
這真的真的太厲害了。
六、
傍晚。一對學生。男孩戴著口罩,女孩笑著說:「活該,感冒了吧。」
「還笑,小心我傳染給妳。」
「好啊,來啊。」
「如果愛情可以傳染就好了,跟著感冒一起傳染給妳。」
七、
世足賽時,三個高中女生熱烈地爭論著什麼是「越位」。
最後她們得到了這個結論:「所以說德國隊最帥啦!」
八、
下班時段。兩位身著粉色套裝的上班族女性。其中一位滑膩了instagram,於是開口說著:「我之前跟妳說過的那個前男友,就是跟我大學閨蜜亂搞的那個,他居然要跟我大學閨蜜結婚了,更可惡的是他們還敢發帖子來給我!」
「這樣太好了啊。」另一位邊玩手遊邊回著。
「哪有太好了?」
「姦夫淫婦修成正果,妳人生第一次可以用冥紙包紅包的機會來了。」
九、
午後。
一旁的老先生對著老太太說:「今天天氣真好。」
老太太望著車窗外,窗外陽光明媚,景色在她眼前瞬閃而過。她回過頭,低聲地對老先生說:「有你真好。」
語畢,兩人靜默地微笑,無語,看向窗外。
車到站時,他們挽著彼此的手,下了車。
張愛玲曾寫過一則短篇小說《封鎖》,故事描述上海租界時期,軍人封鎖交通,車廂内的人發生了一段即興的、荒唐的、戲劇化的故事。這篇故事吸引了胡蘭成的注意,喜不自勝,形容自己初讀這篇故事時是「坐直了身子,挺起腰桿讀完的」。兩人因此文結識,有了一段姻緣,雖然最終依然離散。
《封鎖》裡有這麼兩句:
「封鎖了。搖鈴了。每一個『玲』字是一冷冷的一小點,一點一點連成一條虛線,『切斷了時間與空間』。」
「封鎖時,全車的人在等待的期間都不得不讓自己忙起來,若不填滿這可怕的空虛,他們的腦子就會開始思考──思想是件痛苦的事情。」
《封鎖》的車廂與現實的車廂有所不同,前者是「靜止」的,後者則是「流動」的,唯一相同的,當踏入車廂,即進入一個迥異於外在世界的時空。車廂裡瀰漫特殊的氣氛,窄索的移動的箱子裡,載滿各式各樣的人,每個人懷有自己的私密與心事,藉由軌道運送到某個地方,而在到達目的地之前,所有故事的片段,於窄小的空間中悄悄地釋放,偶有幾次,與周邊的人發生了化學效應,產生微細的交互作用。
暫時的,片刻的,短幅的篇章,字句顯得殘缺,讀來卻有韻味。然而,當車門一開,裡頭發生的一切似乎都將隨著空氣的流通,人們的遠去,逐漸飄散消逝。
會有人記得這些故事嗎?這些故事仍有後續的可能嗎?
內心懷有此般的疑惑與遺憾,以及諸多的期待與想像,將車廂裡的所見所聞,試著一點一點地寫於紙頁上,彷彿藉此得以延續它們的生命,時不時翻閱著,反覆細讀,似乎能感覺它們依然蓬勃且喧鬧,於書頁與文字無法到達的所在,或已悄悄地花開果落。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