房間裡的大象
我們都很熟悉「房間裡的大象」指的是什麼:這樣的龐然大物出現在房間裡,所有人卻看不見。這種集體視而不見的現象,通常是因為談論這個東西會牽涉到文化或社會禁忌,於是大家選擇沉默或否認。情形就像你搭地鐵時,有個怒氣沖沖的醉漢踉蹌地走進車廂,大家都會假裝沒看見一樣。我們都有過這種經驗。房間裡的這頭大象就是大象,不是別的,只是被假裝看不見而已,因為我們知道只要一談起牠,就會面對某些挑戰。既然我們還沒有準備好面對挑戰,最輕鬆的做法就是將大象留在「假想的陰影」中,有時候,這也是最聰明的反應。
然而,你是否曾經停下來思考,你迴避的可能是只屬於你自己的大象?也許房間所有人都清楚看見了你的盲點,只有你看不見?你的反應可能是對自己說:「我從來沒這樣想過!如果其他人都能清楚看見我看不見的東西,那也太可怕了吧!」或是你可能會想:「我哪有什麼盲點,但我確定很多人都有盲點!」無論是哪種反應,本書都是為你而寫。
發現盲點,意味著我們原本完全(或幾乎)看不見、不知情或未曾經歷過的體驗,會像一頭巨大、笨重(有時候)、優雅(有時候)的大象一樣突然出現在我們眼前。這正是我們尋求心理治療師、讀書自救、參與領袖課程或要求好友對我們直言不諱的原因,好讓我們把注意力放在眼前那頭龐大、吵鬧、擁有一對大耳朵,但我們卻不知為何一直看不見的哺乳動物身上。
有趣的是,我們看見的不一定是一頭完整的大象,也許牠還是朦朦朧瓏的,只給我們一個模糊不清的身影。我們可能要花點時間,才能完整看見並了解盲點所占據的空間,以及它們帶來的影響。但我們的盲點,在他人眼中看來,可能會非常搶眼!這就是差異所在:我們的盲點對於我們所愛的人、朋友或同事而言,或許清晰如白晝,但我們卻需要花些時間才能完全明白它們的存在,看出它們的規模與後果,還有它們如何影響我們自己以及我們與這個世界所建立的關係。
你看見的是事實,還是意識投射?
找到盲點在哪裡,看似簡單,但只有在具備「可用的」注意力,並且沒有迷失在我們編撰的故事或想法中,也沒有處於自動駕駛模式時,才能做到。比如說,開會時只顧著推進議程,對其他人的回饋充耳不聞,最後卻質疑生產效率低落;或是工作忙碌,拉開了與孩子的距離;或是因為不安全感,讓我們無法與夥伴坦誠相處——以上這些行為,都會導致親密感的缺失以及連結中斷。
神經科學家阿尼爾.賽斯(Anil Seth)說過,當我們所感知的事物與實際情況不符時,大腦便會創造「幻覺」。賽斯是英國薩塞克斯大學(University of Sussex)的認知與計算神經科學教授,主要研究感知與意識經驗的本質。他把大腦當成一台預測機器來研究:大腦如何將過去的認知、期望與感官輸入結合在一起,以便對我們內外在的感知與體驗做出最好的預測。
想想看,人類擁有非常出色的感知及解讀世界的能力。賽斯提出的「幻覺」架構幕後連結著盲點機制,這說明我們有時看見的並非真相,而是我們的期望,同時也說明為何眼見不能為憑的原因。當現實符合我們的期望,就不會產生不和諧。萬一兩者有所衝突時,我們會怎麼做呢?假如我們偏好自己的期望而不是實際體驗,看見的就會是我們想要的,而不是事實。我們的盲目就是由此而來。
換言之,當我們允許感官信號受到大腦編撰的劇本遮蔽時,就會「產生幻覺」:所根據的,就是我們的期望與預測。這些幻覺會形成關於自我與周遭世界的核心信念,在背後左右著我們的生活並驅動我們的盲目行為。萬一你的個性或自我觀念,絕大部分都建立在這種盲點之上呢?你不想一探究竟嗎?
這正是探索盲點的有趣之處!我們都具有不同程度的自我覺知能力,可以透過光譜來檢視:光譜的一端是情緒智商(察覺到身體內在的感覺、情緒及想法,並且能仰賴過去學到的智慧來行動),另一端則是對我們的內在(與周遭)狀態完全抽離且毫無頭緒。根據我們與內外在環境的接觸程度,我們可能會錯失很多東西。
你是否認識高情智的人?只要你待在他們身邊就會獲益良多,把他們找出來放在光譜的一端;接著,想想你身邊是否有個總是心不在焉,讓身旁的人感到不自在的人,把他們放在光譜的另一端。
我們的大腦具有預測能力,能夠持續推測我們所感知的事物,而我們情商的高低正是取決於這些預測的準確度。某些程度而言,我們就如同電腦演算法:比複雜的外在環境單純,但可以不斷根據新的輸入來學習。為了發展自我覺知的能力,我們所接收的資訊類型與處理資訊的方式都非常重要。這就是為什麼有人可以傾聽團隊的聲音,並找到創新的方法來解決複雜的問題,而有的人卻幻想著自己手中握有解決方案,其他人都必須閉上嘴巴服從命令,即便一再重複著無效的策略也無動於衷。這兩種人篩選與處理資訊的方法不同,對於同一問題可能會提出完全不一樣的說法與解讀,而最後的結果也會截然不同。
也就是說,我們學習過程的複雜程度,取決於我們如何接收資訊。當我們陷於幻覺之中,便會形成心理上的盲點:看見現實不存在的事物,或是遺漏了眼前的事物。先前提到的錯視,顯示我們的心智可以憑空創造出影像,這種現象同樣可以套用在想法與觀念上面。所以堅信自己的方法正確無誤的經理人,看不見整個團隊的沮喪與離心離德的事實,因為他的眼睛只看到虛妄:自己不會犯錯,以及其他人的無知。這樣的職場充滿了壓力,效率低落,令人吃不消。反之,當我們覺知到大腦傾向於預測我們的期望,我們就能學著更有長進,並且更能談笑用兵,容許自己偶爾出現失誤或犯錯。如此一來,就能創造出更大的頻寬,去容納逐漸提升的好奇心與自我覺知,以及更有意義的人際關係。
透過周遭細節來看見世界
盲點不僅存在於我們的心智。如果你曾開過車,就知道視線盲點會產生「死角」,遮蔽你應該看到的區域。我們的眼睛也存在著生理上的盲點(punctum caecum)──視網膜上沒有感光細胞而無法偵測光線的部位。這個非常微小的部位,讓視神經在此通過並與視神經盤(optic disc)連接。因此,我們見不到視野中相對應的部分,卻仍然能完整看見眼前的景象,而不會在視野中出現空白的點,因為缺口已經被周遭的細節填補起來,我們甚至不知道自己的視線缺了一塊(有趣的是,章魚是唯一沒有視覺盲點的生物,原因在於視網膜神經纖維的排列方式不會阻擋光線進入,所以章魚能看見眼前所有一切。我喜歡這個事實,很慶幸我們的盲點不會胡亂拼湊影像,但不管好或壞,我們畢竟不是章魚)。生理上的盲點,讓我們得以看見視野中的所有其他事物。藉此,我們明白盲點的重要性,以及它在視覺上的功能。
在心理學以及我們與世界互動方面,道理也一樣:光線受到阻礙,我們錯失了一些東西。這些遮蔽物通常形成於我們年輕時候,以幫助我們看見其他重要的事物並生存下來(就像生理上的盲點,意味著我們需要仰賴周遭細節來看見世界,心理上的盲點也在我們因為太年輕還無法看見自身的經驗全貌時,引導我們的人生)。當我們年紀還小,沒辦法應付及滿足自己對被接納、安全感及被愛的需求時,於是發展出新的機制來忽略這種傷痛,並試圖尋求其他策略與行為來滿足我們的需求。當我們處於壓力之下,而且沒有心靈工具可以應付本身的體驗時,否認就是一個很好的手段。但是,養成習慣就不妙了,這會成為培養盲點的溫床,而一旦我們看不見盲點,它們就會緊黏著我們一生不放,並在我們不知情的狀況下左右我們的行為。
有個關於心理盲點的好消息:我們可以把盲點帶到陽光下。只要創造等同於感光細胞的注意力,可將盲點從陰影下誘哄到視野之中。一旦辨識出自己的盲點,我們就無法再次對它們視而不見。它們無法繼續躲藏,我們也不再盲目,會從幻覺中清醒過來,看見房間裡的大象。假如我們懂得挖掘盲點帶來的禮物,就有機會發現背後隱藏的訊息,並且從中學習而獲得成長。由此看來,有盲點並不是「壞」事,反而有助於在意識領域中解讀資訊的拼圖,只要被我們看見,便能提供對眼前事物更全面的觀點。我們可以學著在陰影中察覺到光,只要我們夠勇敢(或夠瘋狂)。
你的偵測雷達壞了嗎?
我們之所以看不見房間裡的那頭大象,主要原因在於有意識與無意識的體驗之間存在著落差。在自我覺知的光譜上,這些落差正好位於注意力「消失」的位置。就像我們一邊講手機一邊開車,結果錯過了高速公路的出口;或是不經意地刪掉了日誌上的備註,結果忘了出席會議。我們會不斷錯過或漏失,尤其是潛藏在意識覺知下面的那些東西,更是容易被忽略。
注意力能幫助我們歸類、處理,以及選擇環境中重要且有趣的事物,也讓我們可以忽略掉不相干的其他東西。即便我們喜歡一心多用,但事實上,我們很難同時專注兩件事物以上。「注意力暫失」是科學術語,指的是注意力轉換目標時,所產生的時間差或間隔(通常只有一瞬間)。它可用來描述我們錯失了什麼,同時也是研究大腦資源用於捕捉視野資訊的一種現象。
如同我們透過虛構的故事來幻想並過濾這個世界一樣,我們也會遺漏近在眼前的真實物體,因為我們的注意力早飄到其他地方了(例如想著退休後要去哪裡旅行,或是剛才跟伴侶大吵了一架,或是眼角餘光看見的某個東西)。注意力暫失告訴我們,除了視網膜的生理盲點以外,我們也會錯過在環境中確實能看見的東西,關鍵就在於我們是否把注意力放在這件東西上面,或是這件東西是否足以跟我們的記憶連結起來。
一九九○年代,加拿大卡爾加里大學(University of Calgary)的三位研究人員,珍.雷蒙(Jane Raymond)、克姆隆.夏皮洛(Kimron Shapiro)與凱倫.艾內爾(Karen Arnell)發展出一系列實驗,測試人類視覺是否能夠處理電腦螢幕上快速連續出現的兩個字母,前後間隔只有一八○到四五○毫秒。在其中一次實驗中,第一個字母是白色的「T」,第二個字母是黑色的「X」。研究人員將這兩個字母稱為「目標」。雷蒙與同事們發現,受試者時常辨識不出黑色的「X」。 自此,便開始有許多研究探討注意力暫失的特性與可能的原因。
在這一八○到四五○毫秒的間隔中,究竟發生了什麼事?答案是受試者沒有把注意力放在第二個字母上面,因為他們的大腦正忙著辨識白色的「T」,沒有足夠的時間辨識緊接著出現的黑色「X」。然而,這並不表示他們沒看見「X」。
雷蒙這三個研究人員提出假設:我們無法辨識出視野中的事物,是因為我們把注意力放在其他地方,例如為了努力找出白色的「T」,必須把不確定性以及混淆度降到最低,於是受試者壓抑實際看到的東西(黑色的「X」)來集中有限的注意力,以至於將它完全忽略。假如有個難以辨識的東西,我們就可能完全把它抹除,當作什麼都沒發生,什麼都沒看見!聽起來像不像盲點?我們會漏看,是因為我們沒有足夠的注意力及資源去看見它。實驗證明,多數人都無法在看見第一個字母後迅速就恢復注意力,緊接著辨識出第二個字母。
還有一件有趣的事。Google工程師陳一鳴是我的朋友,剛開始在Google工作時是做「任何需要的事」,但他的專長是人工智慧。後來他自稱「開心一哥」(Jolly Good Fellow),歡迎全世界有頭有臉的知名人士前去當Google大使。Google總部還有一面「鳴人牆」(Wall of Meng),整個牆面貼滿了他與各國總統、首相、演員與科學家的合照。我認識陳一鳴時,牆上還只是拍立得照片,現在合照已經多到改成輪播式的數位照片了!
走進正念,離開舞台。在心理學家丹尼爾.高曼(Daniel Goleman)博士、神經科學家菲利浦.高汀(Philippe Goldin)博士,以及冥想導師米拉巴伊.布希(Mirabai Bush)與諾曼.費雪(Norman Fischer)的協助下,陳一鳴為Google工程師創立了一套情緒智商與正念課程,稱為「搜尋內在關鍵字」(Search Inside Yourself)(看懂了嗎?這是拿Google的搜尋功能來作文章)。這是一套強大的培訓課程,推出後馬上成了跨領域的熱門課程,用來訓練各產業的領袖,了解當我們喊暫停時心智如何運作,以及對員工會造成什麼影響。陳一鳴設計這套課程的初衷是為了一群高智商以及……呃……在情商上需要別人拉一把的工程師們:定義上,這套課程包括自我覺知、自我調整、動機、同理心,以及社交技巧(感謝丹尼爾.高曼的配方),而自我覺知是所有參與課程者所仰賴的技巧。
陳一鳴的理論是,為了提升情緒智商,我們可以訓練大腦利用正念來提升當下的覺知,打開我們從內外在環境接收暗示的開關。例如:噢,他皺起眉頭,一定很難過;我的胃糾結成一團,應該是對於計畫的啟動感到緊張,我想我們是否應該先喊暫停,再好好想清楚。假如我們迷失在故事中或因為周遭壓力而分心時,就會錯過這一類的訊息。我們必須捕捉這些訊息,並且有技巧地加以運用,才能改善我們的幸福感與工作表現。當我們看穿不必要且會模糊焦點的事物,並將頻率對準主要的相關事物時,就能有更多空間讓盲點在我們眼前顯現。這些年來,正念成了時興的東西,經常是廣告或心靈書的主題,那麼,什麼是「正念」呢?
注意力訓練與洞察力
正念,就如我在本書中的用法,是善待及關注自己內外在生活的一種存在方式。正念能幫助我們訓練注意力,接收到容易遺漏或錯失的訊息。你可以把它想像成一副眼鏡,戴上後便能過濾不必要的東西,聚焦在房間裡的大象身上。不論我們在任何時候慢下腳步,都能透過高解析的影像去觀察,把注意力放在想法、情緒或原本模糊的事物上,同時有意識地放進更大的背景脈絡中去覺知。這將使得我們不會迷失於細節中,並且以寬容與悲憫來善待我們的所有體驗。正念是強大的心靈工具,曾經幫助我發現並持續善用自己的盲點。
正念有兩個關鍵要素:注意力及洞察力。要讓注意力在真實的體驗中顯現實力,可能需要花點時間,因為過程中需要將許許多多的瞬間連結起來,一不小心就很容易恍神或分心。透過注意力的練習(例如專注於呼吸或手掌的感覺,甚至是複雜的情緒),等我們真正能夠沉浸於其間,就能長時間穩定覺知去問真正的問題,並帶著好奇心與清晰的觀點去探究任何處境、疑問或難題。這就是洞察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