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從小遭家暴、變性後的霸凌及性侵,她透過「創傷清潔」找回人生秩序

2020/3/4  
  

 

 

文/《創傷清潔工》作者  莎拉‧克勞斯諾斯坦 

 

「創傷的相反不是沒有創傷,而是秩序,是調和,是歸屬。」
從小遭家暴、變性後的霸凌及性侵,她透過「創傷清潔」找回人生秩序

 

 

我第一次見到珊卓是在一個鑑識科學服務的研討會,剛剛結束後天性腦損傷罪犯的場次,成群的公務員、律師和學者湧向發酸的咖啡和出水的起司。我經過大廳一張摺疊桌,看見桌上鋪著宣傳手冊,旁邊立了一個標示,邀請人們把名片投入冰桶,就有機會贏得一瓶希哈紅酒。銀色的冰桶左右各有一個鹿頭造型的擺設,一旁架著一台小螢幕,播放「創傷清潔」前後的照片。這些照片令人聯想到「糞便」和「爆炸」。

 

摺疊桌的後方坐著一位非常高大的女人,臉上服貼的軟管接著氧氣瓶,揮手示意要我投入名片。她的臉上掛著笑容和藍色的大眼睛,氧氣軟管彷彿一條寶石項鍊。螢幕畫面不斷切換,我一時目眩神迷,支支吾吾表示我沒有名片。儘管如此,我還是拿了一本她的手冊,而接下來一整天的時間我都在翻閱它。

珊卓是專業創傷清潔服務有限公司(Specialized Trauma Cleaning Service Pty. Ltd.,簡稱STC)的創辦人,在過去二十年來,她深入幽暗的住家,見證死亡、疾病和精神失常的驟然入侵,以及裡頭的生命是如何結束。

 

多數的人從來沒有想過「創傷清潔」這件事。一旦他們發現這種工作的存在,而且顯然必須存在,他們可能會很訝異,原來警察並不負責善後,消防隊員、救護人員或其他緊急救難單位也不會這麼做。珊卓承接的創傷清理工作包羅萬象,包括水災、火災、犯罪現場善後。此外,國宅部門、心理衛生機構、地產仲介、社區組織、遺世物業繼承人,和一般有私人需求的民眾都會找珊卓來處理孤獨死、自殺或長期無人關心的住宅。套句她的話,就是那些因住戶的心理疾病、衰老、肢體失能而「淪為下流」的住家。傷心的家屬也會雇用珊卓幫助他們整理、清空、丟棄親人的物品。

 

簡單來說,她的工作是一本型錄,羅列我們身心死亡的方式,以及處理我們身後物品需要的力氣與細膩。

 

「我們專門處理讓您感到不舒服的差事。」

 

活人看死,珊卓是世界級的非官方專家。這點從她手冊裡頭密密麻麻的實績就能看得出來。手冊上頭寫道:「人們不太了解屍水。屍水就像強酸,帶有能分解食物的酵素。這些強烈酵素會破壞家具等物品,速度極快。滲進沙發的酵素會腐蝕彈簧,使整張家具長滿霉菌。我曾親眼目睹沾到屍水的床墊劣化得有多快。」

多數的人不清楚也永遠不會發現,每個社區都有這樣的角落,而且無論社經階級。我們從沒看見那些地方,聞到那些地方,接觸那些地方。我們不會知道,也不會心生憐憫。但那裡就是珊卓花大把時間待的地方;她在那些地方工作、接電話、發電郵,她在那些地方談笑,就像我們在公司電梯裡頭寒暄。

 

STC秉持慈悲精神對待住戶。人們常常低估這項精神,但我們非常重視。」

她的廣告強調慈悲;比起中和殘血中的病原體所需要的技術與情商,慈悲遠遠來得深奧。珊卓了解她的客戶,就像客戶了解自己;她驅散他們的氣味,丟掉他們奇怪色情書刊、相片、信件,以及殘留在肥皂和牙刷上的最後一絲DNA。但她無法抹煞這些人,她做不到。因為她和那些人經歷過同樣的傷痛。

 

「嗨,莎拉,我是珊卓。之前妳和我聯絡,表示想要訪問我。能否請妳回電,號碼是……不過今天可能不太方便,我的行程滿到不行,現在正在前往自殺現場的路上,所以要麻煩妳明天再打,謝囉。」

 

我回電後,發現珊卓擁有溫暖的笑聲,而且她需要移植肺臟。她問我想約什麼時候見面,我說我可以配合她的行程。她翻開行事曆。「艾佛瑞德醫院的咖啡店好嗎?」她說她下星期看胸腔科醫生之前有兩個小時。我忽然發現,對珊卓‧潘克赫斯特來說,死亡和疾病就是日常生活的一部分。在接下來的幾年,她向我透露這種深藏在性格中的不屈不撓如何拯救她的人生。

 

和珊卓相處的這些日子,我遇見裝訂工、性侵犯、戲偶師、囤積食譜的人、囤積貓的人、囤積木頭的人;有一個沉默的女人,她家根本容不下她養的許多兔子,而且她的皮膚極為腫脹,好像水球一樣隨時都會爆炸。珊卓喜歡歪曲語言,自創某些單詞或片語,例如「用腳毛想」、「手放下拍」,聽她咒罵總讓我忍不住爆笑。我在黑暗的世界見到驚奇的人事物—發霉軟化的牆壁、液化的食物、結塊的飲料、人血養大的蒼蠅,以及閒置十八年的雞骨頭彷彿排列在甕底的神祕文字—如同收音機與生日卡片那般真實。

 

我聽著珊卓的近況,彷彿身在漢朝,而她剛循著絲路回到西方世界,只差她說的其實是早上或下午發生的事:關於等待精神小組帶走一個殺死自己的狗的男人,她才能進去清除他家地板上的狗血;關於一樁「三角關係刺殺案」;關於一個躲在自家天花板監視家人,卻死在天花板上的男人;關於一個死後被自己的狗吃掉的隱士;關於從毒窟清出的針筒如何裝滿兩百四十公升的桶子;關於一個自己躺上桌鋸台的男人,還有他留給家人的殘局。

 

我見識到珊卓的許多面向,她是個社會評論家(「現在的老師根本不教生活技能」、「我們一代比一代懶散」),喜歡開黃腔,充滿自信(「我身體要是好點,一定出來參選,而且一定是黑馬」),寬以待己(「過去為了達到目的而必須做的那些事,我一點也不慚愧」),有自己的一套哲學(「事出必有因,而且當下真的很難解釋為何如此」),是個樂觀的(「今年將是我有生以來最好的一年」)完美主義者(「我的標準訂得很高,做妓女,我就是超好的妓女,做清潔工,我就是超好的清潔工,不管做什麼,我絕對全力以赴」)。

 

也就是說,珊卓就像你、像我、像任何我們認識的人,但是沒有一個人有辦法像她一樣。

 

不過有件事情珊卓做不到,就是做出完美可靠的敘述。她現年六十出頭,還不算老到說不清楚人生的順序。然而關於她的過去,許多事實不是忘得一乾二淨,就是無止盡地變來變去、順序錯亂、自相矛盾或接不上現實。她坦承藥物損害了她的記憶—「我不知道,我不記得。這件事情的教訓就是,不要嗑藥,它會毀了妳的腦袋」—不過我個人相信,她的記憶喪失是創傷所致。

 

和珊卓認識多年後,我開始深信另一件事。和她同齡的人多半可以鉅細靡遺地訴說他們成長的故事,那些十七、八歲初次接觸世界所發生的喜劇與悲劇。那不是因為他們的頭腦比較靈光,也不是因為他們少嗑了藥、少喝了酒,或者擁有比較安穩的童年。那是因為他們經常訴說自己的故事,因為他們身邊經常圍繞朋友、父母、伴侶、子女,把他們當做完整的人看待。

 

人生與自我就是這樣產生真實的連結。事件就是這樣變成故事,而故事變成記憶,記憶變成自我敘述,以及家庭敘述,繼而獲得我們的身分與力量。無論我們確認多少次,珊卓永遠搞不清楚時間順序。部分原因是,直到現在,她還是沒有理由誠實或完整地重述一次。

 

「很多人知道部分的故事,但他們不知道全部的故事。」就是這句話點醒了我,我為什麼要訴說這個故事。這個故事對珊卓來說再熟悉不過,同時全然陌生。我想要清掃她人生中的凌亂,挖掘藏在這個人內在的價值。

 

我們把文字當成清理創傷的消毒水,一字接著一字,一句接著一句。我們重組混沌四散的碎片,創造光與熱。我們不能消滅悲傷、破裂和失落,但我們可以竭盡全力將一切歸位。

 

珊卓,雖然妳的故事不完美,但將在這裡完整。這是我獻給妳的情書。

 

 

──本文摘自《創傷清潔工:與死屍、腐屋、精神疾病交手,擁抱生命中的混亂失序》/三采文化出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