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編按:每一段逝去,其實都不曾真正離開。一次次告別,換來對愛與理解的重生。每一段故事,都是一次靠近自己與他人的過程;每一次傾聽,都是一次療癒與成長的契機。這不是死亡的故事,而是學會好好活著的旅程。
2013年作者郭憲鴻(小冬瓜)的父親冬瓜過世,接手父親的殯葬事業,成為殯二代──小冬瓜,在2020年創立YouTube頻道「單程旅行社」,並在父親離開的第10年,他寫下第一本書《生命最後三通電話,你會打給誰?》,用一路面對的生死議題,讓人們理解及時「四道」,不留遺憾。
在最新著作中《想你時,終於可以笑著流淚》,他想告訴大家即使有遺憾,不用急著釋懷。每個人道別的方式都不同,悲傷的時區也不一樣。也許只是靜靜待著,等哪天再次回望,終於可以笑著流淚。那是告別的開始,也是療癒的起點。
文/《想你時,終於可以笑著流淚》郭憲鴻(小冬瓜)著‧三采文化出版
為什麼我沒有媽媽?
那時候,父親正試著從黑道抽身,他同時經營了一家葬儀社和一家花店。葬儀社的大小事務他親自處理,花店則交由他當時的女朋友—青眉打理。從插花到擺設,都是青眉一手包辦,專門為葬儀社準備告別式上需要使用的花籃、花架和花束等相關用品。
父親當時忙著拚事業,大多時間都把我放在花店裡,所以我和青眉很親,每天都跟前跟後地黏著她。她照顧我的生活起居,陪我吃飯、洗澡;她插花的時候,我就乖乖在旁邊畫圖;父親難得放假的時候,她會跟父親一起帶我出去玩,逛夜市、打彈珠。
以前父親帶著我住三溫暖的時候,我對「家庭」沒有太多的想像。一方面是因為年紀太小,另一方面是因為我的生活裡只有父親,還有那些形形色色的、進出三溫暖的叔叔和阿姨們。我以為每個小孩都跟我一樣,住在一間店裡,店裡有很多很多人。畢竟路上這麼多店面,我當時的推論應該很合理吧(笑)。
然而,上學之後,我就發現這世界好像跟我想的不太一樣,最不一樣的是,有種我沒見過的人,叫做「媽媽」。
「媽媽」是什麼?這個名詞對我來說太陌生了。父親從來沒有提過媽媽這兩個字,三溫暖裡也沒有媽媽存在。
於是我偷偷觀察每個出現在學校裡的「媽媽」,才發現,原來「媽媽」是一種會牽著同學的手來上學、幫同學帶便當,甚至跟著一起去校外教學的人。
為什麼每個同學都有媽媽,我沒有?
想了好幾天都想不通,有天我終於鼓起勇氣問父親:「每個同學都有媽媽,那我有嗎?媽媽在哪裡?」
父親沒有回答我,他臉上有種我看不懂的表情,不知道為什麼,我總覺得好像繼續再問下去,就會發生很可怕的事情。
我不敢再問,但是心裡卻有個小小的角落,希望自己也能有媽媽。
冬瓜在哪?給恁爸死出來!
想要媽媽的渴望越長越大,所以當青眉出現在我的生活裡,為我煮飯、哄我睡覺,因我生病而急得掉眼淚時,我很自然地把對媽媽的渴望,投射到青眉身上。
「青眉阿姨……」有一次青眉幫我洗澡時,我看著她瞇著彎彎的眼睛,不知道哪來的衝動,竟然忍不住脫口問她:「我可以叫妳媽咪嗎?」
「好啊。」蓮蓬頭的水還在流,她笑著摸摸我的頭。這聲「好啊」簡直是我這輩子聽過最好聽的聲音。
我永遠都忘不了那一天我有多麼地快樂,也永遠忘不了她當時臉上的笑容。原來這就是媽媽的笑容啊!這就是有媽媽的感覺吧!
從那一刻開始,青眉成了「青眉媽咪」,我把她和「媽媽」畫上等號,覺得自己總算是個有媽媽的小孩了。
有媽媽的我,每天都過得很快樂,我每天都纏著青眉媽咪,在她腳邊跟進跟出。在我心裡,這個家跟同學們的家一模一樣,有爸爸、有媽媽,還有快樂的我。
但是,年紀小小的我並不知道,當時的父親白手起家,企圖心很強,為了在短時間內把事業衝起來,好幾次都踩到別人的地盤,暗中結了不少仇家。
那天放學,如同往常,我黏在青眉媽咪旁邊寫功課,興高采烈地向她訴說今天學校發生的事。
「冬瓜在哪?給恁爸死出來!」
突然間,門外傳來石破天驚的怒吼,有好幾個理著平頭的黑衣男子衝進店裡來,把花店的玻璃門窗全砸碎了。
我嚇傻了,青眉媽咪趕緊抱著我衝到角落,把我塞到櫃檯後面。那些男人把青眉媽咪拽出去,對著她又吼又推又踹又砸,我嚇得一動也不敢動,好想跳出去大吼:「不要打我媽咪!」但我不敢,全身發冷,抖個不停,好怕自己也被打。
她帶走的是我心裡的家
後來,隨著父親事業越做越大,和青眉媽咪之間起了很多爭執,種下了青眉媽咪日後離開的種子,而她走後,我心裡的家就碎了。即使日後父親再娶,有了繼母,始終拼不完全。
有年母親節,廣播節目《星河夜語》做了個母親節企劃,開放聽眾CALL IN,讓聽眾對媽媽說話。鬼使神差地,我立刻打了電話過去。
那個廣播節目很熱門,我從來沒有CALL IN 過,根本不知道流程是什麼,電話一接通,我腦子就空白,完全當機了。
主持人王介安在電話那頭問:「哇!這位聽眾的年紀聽起來很年輕喔!來,小朋友,你想跟媽媽說什麼?」
我一句話也說不出來,腦海裡全是青眉媽咪的模樣—她低頭插花的樣子、她牽著我手的樣子、她抱著我哄睡的樣子、當債主來時,她把我護在身後的樣子、她抱著我啜泣,收拾行李離開這個家的樣子……
「媽咪,妳在哪裡?我好想妳—」我抱著話筒大哭,連通話是怎麼結束的都不記得。
以後的事以後再想……嗎?
很多年以後,我輾轉透過了很多關係,找到了青眉媽咪。這中間,經歷了父親再娶、繼母過世、父親過世、我接下家業……
我和青眉媽咪雖然仍關心著對方,但時間及空間已經拉出了我們之間的距離,不再像小時候那麼親近。
青眉媽咪始終很體貼,從不過度介入我的生活,只是默默關心著我,從來沒向我提過任何要求。
後來我有了自己的家庭,在事業與家庭間分身乏術,更難顧及青眉媽咪。有時我會想,對於青眉媽咪,到底該做到什麼程度才恰當?
我知道青眉媽咪一直沒有結婚,也沒有小孩,那,曾經被她照顧過的我,是不是該盡兒子的孝道呢?
然而生活真的太忙了,告別式、講座、拍片、兩個孩子小瓜和小花相繼出生……我忙得不可開交,或許也有逃避的成分,總覺得沒關係,以後的事以後再想,現在這樣就好。偶爾打個電話給青眉媽咪,
跟她聊聊天,轉帳給她,讓她日子過得舒服一點,這樣就沒問題了吧?
也許等小瓜、小花大了之後,我再跟太太商量,看要不要把她接來一起住,或是住在離我們比較近的地方。
但是,這個「以後」並沒有來,我等到的,是她過世的消息。
人都走了,難道還能跟老天爺搶人?
那是新冠疫情的期間,她一個人倒在租屋處的床上,被發現的時候,身體已經發黑。
我想走過去,但腿就是抬不起來。我站在門口,第一次發現,自己竟然會有無法靠近遺體的時候,我不想接受那是遺體,更不想接受那是青眉媽咪。
「社長,我們來就好。」同仁看出我的不對勁,連忙接手處理。
我看著他們把青眉媽咪裝進屍袋,青眉媽咪臉上的表情好痛苦,我很想過去跟她說:「不要怕,我來了。我在這裡,妳等等我。」然而我卻連一個字也說不出口。
疫情期間,必須用最快的速度火化。我眼睜睜看著同仁們把青眉媽咪帶上接體車,沒來由地突然生出一股力氣,緊緊按住屍袋。
「社長?」同仁們疑惑地看著我,我一時間卻不知道該怎麼放手。
我很想撲過去搶屍袋,很想把青眉媽咪搶回來。那是我媽媽!不要把她帶走,拜託……
但是我沒辦法,同仁們都是冒著被感染的風險來接體,我要保護他們,再怎麼捨不得,我都必須盡快送青眉媽咪去火化。而且,我到底在做什麼啊?人都走了,難道還能和老天爺或閻羅王搶人?
「沒有,沒事。」我依依不捨地放了手,腦海裡卻全是剛才看見的,青眉媽咪痛苦的臉。
她是不是氣我現在才來?她是不是氣我沒有親自把她放進屍袋?她是不是氣我沒有更關心她?氣我沒有接她過來跟我一起住?
我知道她不會怪我,但我怪我自己。
我為什麼不知道她住在這麼小的地方?為什麼我不趕快把她安頓好?為什麼我給自己找那麼多理由?為什麼她跟我說她過得很好,我就相信了?我真的有那麼忙嗎?
你到底在幹麼啊?郭憲鴻!
我很愛她,但我來不及
青眉媽咪出殯的時候,我穿上孝服,以孝男的身分送她最後一程。
整理她遺物的時候,我發現她生前的最後一則貼文,是分享我的YouTube 影片。
很諷刺的是,在那支影片裡,我一如既往地,不斷告訴大家愛要及時,要道謝、道歉、道愛、道別……但我自己做到了嗎?
這樣的我,還有資格當「孝男」嗎?
雖然青眉媽咪和我沒有血緣關係,但她很愛我,並且給了我一個夢想中的家。……只是,她已經不在了。
這次,藉著書寫的過程,我終於鼓起勇氣,好好回顧了青眉媽咪留給我的種種回憶,有好多快樂、好多溫暖,也有好多失去。
我把這些事情寫下來,不只是為了回望,可能也是為了想贖罪吧?想透過我的眼淚與告別,讓這世界上的遺憾,變得再少一點。
我曾經有個媽咪,我很愛她。
但我來不及。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