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本書為安寧病房護理師哈德莉親筆記錄的12則真實故事,帶領讀者走進臨終者的世界。從病房裡最後的對話、摯愛相擁的沉默,到那些難以解釋卻耐人尋味的神秘時刻,我們看見人生終章中的深情與智慧。每一則故事,都讓我們更理解,生命真正重要的是什麼。在這些即將道別的人生片刻中,我們學會放下,也更懂得珍惜。這不僅是一本關於死亡的書,更是一部照亮人心、溫柔擁抱告別的生命之作。
文/《不是永別,只是改天見》/哈德莉.維拉赫斯 著
接近橋下時,我看見火堆燃燒,照亮出周圍一群人的身影。氣溫很低,我把大衣拉得更緊。雖然周遭環境特殊,但我絲毫不感到恐懼。艾伯特是對的:每個人都知道我為什麼在這裡,沒有人會來招惹我。我跨過一些空瓶子,經過喃喃自語的人們,內心平靜異常。我四下張望,想找到熟悉的臉孔,然後發現了吉爾。與我四目相接時,我可以看出他鬆了一口氣。「妳來了。」他說著快步繞過火堆,朝我走來。
「我當然要來。現在的狀況呢?」
吉爾搔搔後腦杓,說:「讓他來告訴妳吧。在打電話給醫師之前,請先聽聽他的說法。」
我困惑地點頭,跟著吉爾來到艾爾的帳篷。艾爾躺在地上,蓋著破爛的毯子。我放下護理包,彎身坐到艾爾身邊,掀起一小陣沙塵。「嗨,我來了。」我柔聲對他說。
艾爾睜開眼睛看我,說:「哈德莉,我要告訴妳一件事。我知道這應該是藥物的副作用,但請妳先聽我說。」
我點了點頭,把袖子往下拉,蓋住冰冷的雙手。「你慢慢說,我在聽,我不會評斷你的。」
「我知道,但請不要把我的藥拿走。」艾爾停了一下,才又說:「我媽媽在這裡。」
我點點頭,控制自己的表情,鼓勵他說下去。
「我媽媽已經過世很久了。我知道這只是幻覺,但我從來沒有這麼快樂過。我現在不痛了,而且有她在我身邊。拜託不要把我的藥拿走。」
「艾爾,假如這不是幻覺呢?」我問。
艾爾停了下來,眼神越過我,看著外頭的黑暗。片刻過後,他笑了。
「真的是我母親嗎?妳不覺得我瘋了?」他問。
「我真的這麼認為。我一點也不覺得你精神失常。她有對你說什麼嗎?」
「她說我們要去旅行,可以好好休息了。」
「是嗎?那我想,你應該聽她的話。」我微笑著說。吉爾就在一旁,也面露笑容,用嘴形對我說:謝謝。
「我會確保他的藥量無虞。」我告訴吉爾。我伸手到保險箱,取出裡面的嗎啡。藥量維持在昨天早上的刻度。艾爾今天一點止痛藥都沒有服用,但他卻絲毫不感到痛苦。他的狀況絕對不可能是藥物的副作用。
「事實上,這絕對不是……」我開口告訴艾爾,卻發現他已經陷入熟睡。
「就讓他睡吧。」我告訴吉爾。「我明天早上再過來。好吧,其實現在已經算早上了,所以是幾個小時後。」
「謝謝妳把他當成一個人來對待。」吉爾說。
「謝謝你當他這麼好的朋友。如果沒有你,他不可能撐這麼久。」
獨自走回車子的路上,我覺得有什麼跟著我,彷彿有位好友安靜地陪伴我。這樣的沉默讓人感到舒適,不需要說話。我內心充滿無比的安全感。
回到家後,我爬回床上,試著讓自己再多睡幾個小時。躺在床上時,我還是可以感受到同樣的力量在我身邊。這並不可怕;比較像是有個朋友和你待在同個房間,卻不在你的視線內。你知道朋友在這裡,卻看不見對方。
幾個小時後,我睡眼惺忪地逼自己起床。我聽見布羅迪在隔壁的房間裡玩耍。我還是有種並非獨自一人的奇特感受。我走進廚房,為自己倒了一杯咖啡。我告訴克里斯:「我覺得雖然獨處,卻不是一個人。你有過這種感覺嗎?」
「喔,有啊,雖然不常,但我肯定知道妳在說什麼。」
「或許我只是累了。」我一邊說著,一邊走回臥室,準備開始新的一天。
我從櫃子裡拿出乾淨的護理師服穿上,然後把脫下的睡衣捲起來,丟進洗衣籃裡,恰好就落在幾個小時前的髒工作服上。我想起自己沒有把名牌拿下來,在翻找的過程中,突然覺得頸後吹過一陣風。我凍結在原地,沒有勇氣檢查風的來源,等待片刻後才打開臥室的門,對克里斯喊道:「嘿,剛剛空調突然吹出風來嗎?」
「呃,對,打開的時候。怎麼了嗎?」他高聲回答。
「喔,那沒關係,是我想太多了。謝啦。」我又把門關上,不禁嘲笑起自己。化完妝,把沒洗的頭髮綁好後,我也為布羅迪換上衣服,把他抱到車上。
我覺得自己好像忘了什麼,卻一點線索也沒有。把布羅迪送到學校後,我猛然想起自己還是沒有把名牌從髒衣服上拿起來。我哀號著掉頭,知道自己的晨會一定會遲到,但也知道就算直接上班,崔維斯也會逼我回家拿名牌。我衝進屋裡,用力扯下名牌,低頭看著手錶,不禁鬆了口氣:我大概只會稍微晚個一、兩分鐘。
到辦公室的路上,前方的車突然緊急剎車。我挫敗地哀號,這下真的要遲到了。幾分鐘後,車陣終於開始緩慢前進。大約過了一英里,我才意識到塞車的原因:兩輛卡車相撞。看著車禍的慘況,我感到呼吸困難。雖然很嚴重,不過換個角度想,假如被撞的不是堅固的大車,一定會嚴重好幾十倍。被撞的可能是我,我可能會死,我心想。幸好,雙方看起來都沒受傷。那一瞬間,我暗自慶幸自己把名牌忘在家裡。
晨會開始又結束了,崔維斯宣布德雅要離職,我朝著她的方向嘟起嘴。
「我們會傳下表單,讓大家填寫歡送會要提供的食物。」崔維斯說到一半,我們的接待人員突然探頭進來,直直看著我的方向,說:「艾伯特先生過世了,他的朋友剛剛打電話來。」
我收拾東西,安靜地離開會議室,朝著橋的方向開去。
抵達時,我看到了美麗的景象。在這段時間裡我所認識的,和艾爾先生共同生活的人們,都聚集在他身邊,手牽著手地禱告。他們退開,讓我上前,淚痕滿布的臉龐上,他們對我微笑著,表現出禮貌。我拿出聽診器來確認死亡,開始計時兩分鐘,同時看著這些愛著艾爾先生的人。我聽著他們靜靜為他禱告,有些人睜著眼,有些則閉著。我很慶幸艾爾能和像家人一樣的他們待到最後一刻。兩分鐘過去,我記錄死亡時間,抬頭發現吉爾坐在幾英尺外的沙地上,盯著水面發愣。
「嘿。」我輕聲說著走到他身邊。
「好吧,我們都知道這一天遲早要來臨,對吧?」他努力忍住淚水說。
「艾爾非常喜歡妳。謝謝妳照顧他。」
「我也很喜歡他。」我說著在吉爾身邊坐下。「我已經通知了願意進行慈善火化的葬儀社。如果沒有親屬出面,你想要他的骨灰嗎?」
「好的,他希望我把他撒在這,和大家在一起。妳也可以來。」他說。
「我一定會的。」
葬儀社抵達後,在吉爾的幫助下小心地把艾爾抬上輪床。吉爾淚流滿面地向摯友道別。
「請一定要通知我儀式的時間,好嗎?」我對吉爾說。
「我答應妳。」
「這不是永別,而是改天見,好嗎?」
「改天見。」吉爾擠出笑容對我說。
我揮手離開,但還沒走太遠,就聽到吉爾對我大喊:「艾爾前幾天一直在說,他有不好的預感,妳會發生車禍。開車一定要小心,好嗎?」
我僵在原地幾秒,才轉頭看著吉爾,說:「謝謝你,我會的。」
這幾年來,我漸漸相信,有時雖然原因不明或找不到符合邏輯的解釋,奇特的事件就是會發生。如今回首,我相信自己那天晚上和隔天清晨所感受到的力量,某種程度上,一定和艾爾有關,那股力量的目的,一直都只是為了守住我的平安。
──本文摘自三采文化《不是永別,只是改天見》/哈德莉.維拉赫斯 著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