編按:全球暢銷480萬冊《皮囊》作者蔡崇達,推出以家中長輩阿太、也是《皮囊》裡首篇人物的人生故事《命運》,她帶給作者許多人生啟發──提出「肉體是拿來用的,不是拿來伺候的」觀點,即使是失去阿爸的孤兒,又被神婆預言「無子無孫無兒送終」,她仍用一生來證明「我們的命運終究會由我們自己生下;我們終究是自己命運的母親。」《命運》也獲得劉德華、韓寒等名人推薦。
在我老家,離世真是個技術活。
不知道從什麼時候開始的習俗,老人是不能在自己房子外離開的,也不能在房間裡離開。最正確的離世只有一種:一旦老人確定要離開人間了,就得當即要求子孫們把自己的床搬到廳堂正中間─就在家裡,靈魂才不會走散。閩南家家戶戶都供奉著神明,就在廳堂裡,在神明的注視下離開,靈魂才能升天。
因此,老人們到了一定年紀,就開始參與死亡偵探賽,聚在一起,琢磨著身體的各種徵兆,切磋著各種杯弓蛇影的線索。像等在百米衝刺起跑線旁的運動員,豎起耳朵,隨時聽命運發出的槍聲。出遠門、甚至離自己家遠點更是萬萬不能,但凡有點死亡的靈感,便要趕緊跑回家來,躺下反覆確定看看,是不是它來了。
這畢竟不是容易的事情,但好像大部分人都是有驚無險地安然死去了。也有錯得離奇的,比如我家那條巷子入口處的那個老人。
第一次他病懨懨地宣布,自己必須把床挪出來了,有親友甚至從馬來西亞趕回來。
一開始當然是哭天搶地,各種不捨,後來發現死亡好像很有耐心,每個人心懷感激地抓住機會,輪流著追溯他參與過的人生。但死亡給的時間太寬裕了,故事翻箱倒櫃地講了再講,費上十幾天,最終還是講完了。此後,便是無盡的焦慮─怎麼死亡還沒來?
─以至於竟然不知道如何相處。老人沉默地躺,親人沉默地守,守了整整一個月,老人實在躺不住了。他悻悻地,在眾目睽睽之下從廳堂裡的床上下來,默默走出了家門,蹲在門口,抽了口菸。
老人很不服氣,惦念著一定要有一次乾脆俐落、漂亮的死亡。終於,他感覺時間到了,第二次宣布自己要離世了。親人委婉地表達懷疑,老人篤定得很自信,甚至有種輸不起的惱怒。親人們萬般無奈。老人的床是可以順著他的意思搬到廳堂的,只是緊閉著家門,諱莫如深,甚至不讓鄰居的小孩來串門。畢竟萬一再沒成功死去,又是一樁尷事。但,這件事情終究還是悄悄傳開了。傳開的原因,是小鎮上的人又隔了一個月還看到那個老人,大家心照不宣,知道又發生了一次失敗的嘗試。
這種失敗,有種莫名的羞恥感。一段時間裡,大家見到那老人總想安慰,好像安慰一個長得很大還尿床的小孩。
老人第三次睡在自家廳堂,依據的倒是親人們的判斷。畢竟老人是肉眼可見地衰弱下去,如漏氣的球一般,每隔一個時辰就癟了一點。雖然目標是讓老人按照習俗標準地離去,但親友們甚至街坊們莫名緊張,如同這是老人人生最重要的一次考試或賽事。
小朋友下了課,拿著作業往他家裡跑;男人們下了工,端著飯碗也往他家跑。大家陪著他,為他鼓勁。這次老人終於成功離開了。他腳一蹬的那刻,大家竟然不約而同為他開心地歡呼,繼而突然意識到,人真的走了,才愣愣地墜入巨大的沉默和悲傷中。
這悲傷真是無處排解,而且夾雜著懊惱和憤怒。最後辦葬禮的時候,有人還是越想越不舒服,拿著香對著他的照片抱怨:「誰讓你離開得這麼不專業,害我們都無法好好告別。」這種抱怨在即將送老人入土時達到頂點。祭祀的師公說:「吉時已到,入土……」
有人在那兒憤怒、激動、不甘地喊:「我幹,我幹……」
土一埋,那人又氣又惱,癱在地上,喃喃地罵著:「我他媽還沒告別啊。」
坐在墓地邊,嗚嗚地哭了半天。
我阿太說,她真想認識第一個提出這個習俗的人,這人真是又壞又聰明又善良。
在這麼大的命題面前,誰還顧得上和妯娌拌口角,和兒子爭對錯?人間的事情不重要,甚至按照這種方法離世能否真的升天也不重要。重要的是,在面向巨大的、未知恐怖時,這裡有條明確的路。有條明確的路,多難走都會讓人很心安。
因為這條路,我老家住著的應該是全天下最緊張的老人。有時候我會恍惚,好像整個小鎮是個巨大的人生學校,每一個即將離去的老人家裡,都是一個課堂。這群開心的老人,嚴肅認真地前來觀摩一場場即將舉辦的葬禮,一起研習最後的人生課程。
阿太一度覺得自己是被死亡遺忘的人。
從六七十歲參加這個「死亡觀摩團」,一直到九十九歲,我阿太猜了二三十年,死亡這傢伙卻死活不來。
一開始她是和閨密們手挽著手去觀摩的。成群結隊勾肩搭背,像一起去上學的幼稚園小朋友,嘰嘰喳喳,打打鬧鬧。
人老到將死的程度,有多少財富多少故事都不重要,最終還是回到了每個人的性格本色。小氣的、膽小的、照顧欲強的……大家越活越直接,也好像越活越回去。
其中我阿太厭煩粗嗓子的阿花;阿花一說話,就像是有人胡亂敲著聲音脆亮的鑼,明明說著很開心的事情,卻總讓人煩。她最喜歡膽小的阿春;阿春比她小三歲,平時蹦蹦跳跳的,好像真以為自己是八歲的小姑娘。阿春很好奇人腳蹬那下是怎麼樣的,但偏偏又很膽小。每次卡著時間死抓硬拉,硬是把大家夥兒拉來觀摩,但最關鍵的時刻,她偏偏有奇怪的直覺,貓一般小聲地叫一下,捂著耳朵躲在阿太背後瑟瑟發抖,還忍不住好奇:「死之前身體會抖嗎?會發出什麼叫聲?」
阿春卻是阿太那個團最早「畢業」的小夥伴。其實過程很稀鬆平常,阿太一大早去敲門,問她要不要一起去菜市場的路邊攤吃早餐,家裡人說:「今天早上發現她很不對,就把她的床搬到廳堂裡了。」
阿太愣了一下,「哦」了一聲,沒往廳堂裡看,轉身就走。她平靜地說:「阿春愛吃麵線糊,我去菜市場買點給她吃。」
再回來的時候,阿春已經走了。阿太把麵線糊放她床頭,從此再不去她家。
同一個「觀摩團」的小夥伴,一個個成功地躺到廳堂裡,一個個順順利利地腳一蹬走了,而自己卻一次次被留下了。最後剩下的,還有那個粗嗓子的阿花。
這樣的事情多了,阿太莫名有種留級生的心態。
她很嫌棄地看著她本來厭惡的阿花,說:「我怎麼就得和妳留下來?」聽口氣就知道,這其中有雙重的憤怒。
那時候的阿花八十多歲了,嗓子還是粗粗的,只是聲音不再飽滿,感覺就像是生鏽的鑼敲出來的聲音:「就要我陪妳唄。」兀自笑得歡欣雀躍的。
最後一次和阿花結伴的時候,阿太是有直覺的。她心裡一陣莫名慌,追著阿花說:「妳得比我晚走,記得啊。」
阿花笑得鑼鼓喧天:「它要來了,我和它打架總可以吧?我邊打還要邊喊:『不行啊,我怎麼能現在走啊?要走,我必須和那個蔡屋樓一起走。』」
,阿花笑得停不下來。
當天晚上阿太被叫醒─阿花還是走了。阿太連夜趕去她家裡,看著阿花死得一副肥嘟嘟、開心溢出的表情,內心憤憤地篤定:她肯定沒和死亡理論。她肯定沒說要和我一起走。想來想去,實在氣不過,偷偷掐了她一把,才罵罵咧咧地邊抹眼淚邊走回家。
自那之後,阿太便落單了。新的「觀摩團」她也不想參加,偶爾拄著拐杖,繞著小鎮走,一個個去看曾經的小夥伴的家。
阿太想:所以她們究竟去哪兒了呢?她們開心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