七/傷心葬花的第三者
這天是四月二十六日的芒種節。芒種一過便是炎熱的夏天,百花都會凋謝完畢,花神要退位了,人們要準備各色禮物來祭拜,餞別花神。
大觀園中女孩子們都早早起床,或用花瓣柳枝編成轎馬,或用高級的布料縫成旗子,再拿彩線綁在花枝上,使得處處花枝招展,美不勝收。
寶玉跟著姐妹們穿梭在花樹間,唯獨不見黛玉,猜想她躲到別處去了。
寶釵認為她在瀟湘館,心想:我去鬧鬧她。
到了瀟湘館,卻見到寶玉先一步進去了。
寶釵不免心想:「唉,這個黛玉任性又不合群,偏偏寶玉處處忍讓,時時體貼她,把她寵得更嬌貴了。」為了避免尷尬,她決定不進門去,轉身去找其他的姐妹玩。
忽然有一雙團扇般大的彩蝶,一上一下的繞著寶釵飛舞,隨她前行,久久不去。
寶釵心想:「怪了?雖然園子裡處處是落花,但枝頭上還殘留不少花朵,這一對蝴蝶不去花叢中採蜜,纏著我做什麼?……啊!我知道了,一定是我吃了冷香丸,散發出的花香吸引了牠們。」不禁莞爾一笑,從袖子裡拿出扇子掩著嘴。
那對彩蝶在陽光下閃耀著如玉一般的光澤,寶釵看著,腦中竟浮現了出雙入對的黛玉和寶玉,一時頗不是滋味。她突然生出了調皮心,舉起扇子朝牠們撲過去,玩耍起來。
那一雙蝴蝶忽起忽落,引得寶釵忽追忽停,踮腳轉圈的撲著。一直跟到了池中的滴翠亭上,蝴蝶遠走高飛,寶釵也累了。
她剛想轉回來,卻聽到亭裡有人在嘁嘁喳喳。原來這亭子是迴廊曲橋的樞紐,八卦造型,面面有牆,窗戶卻都是雕鏤的格子組成,只糊著紙,隔音很差。寶釵停住腳步細聽,便聽到了:
「你看看這條手帕,如果真的是你丟掉的那一塊,你就拿回去;如果不是,就還給芸二爺。」
「正是我掉的那塊!拿來給我吧。」
「等等,你拿什麼謝我呢?總不會讓我白拿這一趟吧?」
「我已經答應要謝你的,當然不會騙你。」
「很好,我找了手帕來給你,你謝我。但是撿到你手帕的那個人,難道你就不謝他了嗎?」
「你別胡說!他是個爺們家,撿到我們丫嬛的東西,本來就該還的。叫我拿什麼謝他呢?」
「我說小紅,你不謝他,我怎麼去回他話呢?況且他三番兩次的和我說了,如果你沒有給他謝禮,就不許我把手帕給你呢。」
停了好一會兒,又聽到說:「算了,拿我這條手帕給他當謝禮吧。你如果告訴別人呢?不行,你必須發誓不說才行。」
「沒問題。我墜兒如果告訴人,嘴上就長疔瘡,以後不得好死!」
「唉呀!咱們只顧說話,萬一不小心有人來,悄悄在外頭聽見了,那就糟糕了。不如把這些窗格子都推開,就算有人看見咱們在這裡,便以為我們在開玩笑亂講話。如果有人走過來,咱們也看得見,就別再說了。」
原來是寶玉房裡的丫嬛小紅和墜兒。寶釵心中吃驚,想著:「難怪聽人說,那些奸淫狗盜的人都很有心機。這窗格子一打開,看見我在這裡,她們豈不是很丟臉嗎?那個小紅平日眼高心大,最是刁鑽古怪,如果讓她知道我聽見了她的隱私,難免人急造反,狗急跳牆,不但生出事端,我還落了個尷尬。可是我要躲起來,恐怕是來不及了,看來得使出『金蟬脫殼』之計了……」
忽然「咯吱」一聲,窗格子開了。
寶釵不閃避了,故意放重了腳步,笑著謊稱:「顰兒,我看你往哪裡藏!」一面故意往前追趕。
小紅和墜兒聽到都嚇呆了。
寶釵對她二人笑著說:「我剛才看見林姑娘在這裡蹲著玩水!我要偷偷的嚇她一跳,她倒是看見我,朝東一繞就不見了。該不是藏在裡頭了吧?」一面故意走進亭去,找了找,又馬上離開,邊開玩笑說:「我看一定是鑽到山洞裡去了。遇見蛇,被咬一口了。」一面離開去追人。
兩個丫嬛信以為真,以為那些悄悄話都被黛玉聽去了,緊張得不得了。
小紅冒出冷汗說:「若是給寶姑娘聽見,那就算了。那林姑娘嘴裡又愛刻薄人,心思又多又細,給她聽見了,如果走露了風聲,怎麼辦呢?」
剛好一群丫嬛從曲橋走上亭來,墜兒和小紅便混入人群中,強顏歡笑的跟著走了。
忽然鳳姐出現在遠處山坡上對她們招手,大家看見了都盡量躲著,只有小紅跑過去問:「奶奶找人要做什麼事嗎?」
鳳姐打量了一回,見她長得乾淨俏麗,說話知趣,笑著說:「我沒帶人在身邊,卻需要幫手,不知你會不會做事?傳話齊全不齊全?」
小紅笑說:「奶奶只管吩咐,如果誤了奶奶的事,任憑您責罰。」
鳳姐笑說:「好,你到我們家告訴你平姐姐,汝窯盤子架底下放著一卷銀子,那一百二十兩是給繡匠的工錢,等收賬的來了,當面秤給他看過,再讓他拿走。還有,床頭上有個小荷包,你拿來給我。」
小紅答應著,連忙去辦。
不久小紅拿了荷包回到山坡上,卻找不到鳳姐。她在假山上找來找去,忽然看見迎春的大丫嬛司棋從山洞裡出來,低頭站著繫帶子,便趕來問:「姐姐,不知道二奶奶到哪裡去了?」
司棋臉上還有笑意,說:「我沒有留意。」
小紅聽了,回頭往下看見探春和寶釵在池邊看魚。小紅過去陪笑問她們,這才問到鳳姐去了稻香村。
她往稻香村走去,路上撞見晴雯、碧痕、秋紋等丫嬛。
晴雯一見小紅,劈頭便罵:「你玩瘋了!院子裡花也不澆,鳥兒也不餵,茶爐子也不弄,就在外頭亂逛亂玩。」
小紅頂嘴說:「昨天二爺說了,今天不用澆花,兩天澆一次。我餵鳥的時候,你還在睡覺呢。」
碧痕質問:「茶爐子呢?」
小紅回說:「今天不是我當班,別問我。」
秋紋不高興的說:「你們聽聽她的嘴!別說了,隨便她到處去玩吧。」
小紅辯解說:「我可沒亂逛亂玩,是二奶奶剛才叫我去傳話拿東西。」說著舉高荷包,她們這才無話可說。
「呵!」晴雯冷笑譏諷說:「原來爬上高枝去了,難怪不服我們了。有本事從今天出了這園子,長長遠遠的攀在高枝上,那才是真的厲害。」
一面說著,大家隨晴雯走了。小紅只得忍氣,忙來找鳳姐交差。
鳳姐見她辦得俐落又清楚,很欣賞她,得知她是林之孝的女兒,又是寶玉屋裡的人,便笑著說:「改天我跟寶玉說,把你要過來我屋裡。」
小紅有種得救的感覺,嘴巴不敢說什麼,心中卻十分期待。
寶玉在瀟湘館找不到黛玉,轉而到之前撿拾花瓣的地方找她。
只見無數的鳳仙花和石榴花,層層交疊的落了一地。寶玉嘆氣說:「這些花兒累積了這麼多都沒人撿拾,看來她真的是生氣了。讓我先把它們送去花塚,過兩天等她氣消了,我再去找她好了。」
他撿了那些花瓣兜在懷裡,直奔那天葬花的地方。
來到花塚附近,卻聽到有嗚咽的聲音。
寶玉心想:「不知是哪個屋裡的丫嬛受了委屈,跑到這裡來哭?」
寶玉煞住腳步,聽那個女孩哭著說:「
花謝花飛飛滿天,紅消香斷有誰憐。
游絲軟繫飄春榭,落絮輕沾撲繡簾。
一年三百六十日,風刀霜劍嚴相逼。
明媚鮮妍能幾時?一朝漂泊難尋覓。
花開易見落難尋,階前愁煞葬花人。
獨把花鋤偷灑淚,灑上空枝見血痕。
願儂脇下生雙翼,隨花飛到天盡頭。
天盡頭,何處有香丘?
未若錦囊收艷骨,一抔凈土掩風流。
質本潔來還潔去,強於污淖陷渠溝。
爾今死去儂收葬,未卜儂身何日喪?
儂今葬花人笑痴,他年葬儂知是誰?
試看春殘花漸落,便是紅顏老死時。
一朝春盡紅顏老,花落人亡兩不知。」
那個女孩竟然就是黛玉,她吟唱的詞藻哀婉動人,寶玉深深受到感動,不禁傷慟的倒在山坡上,懷裡的落花撒了一地。
黛玉回想著,這段日子以來寄居在別人家裡,表面上是個正派小姐,卻時時遭人冷落譏笑:東西挑剩的才給我,又是把我比做戲子,又是拿婚配的事笑話我,連跟我最親密的寶玉也用不正經的話輕薄我。這每一項都像是尖刀般的寒風,利劍般的冷霜,逼迫殘害著我這朵脆弱的小花。
還有,明明是滿嘴情話,看來情真意切可以倚靠的寶玉,為什麼又跟寶釵要好,把我摒棄在外成了第三者?難道金玉良緣是真的?那我到底算什麼呢?
是了,是了。她豐盈健壯,將來必然多子多孫,她才是理想的婚配對象啊。而我自小體弱多病,自身都難保了,如何當得起人家生兒育女的好妻子?
她正是那受了蜂蝶傳粉的花兒,等著結果實產種籽;而我這一生,就像這些沒有授粉的落花,白白的短暫開放便要青春枯死。老天爺,讓我消失好了,讓我消失吧!求祢給我一雙翅膀,讓我隨著這些落花,飛到天盡頭去吧……
黛玉正流淚傷感自憐著,忽然聽見山坡上傳來哭聲,心想:「人人都笑我有痴病,難道還有另一個痴人嗎?」抬頭一看,居然是寶玉。
黛玉說:「呸!我以為是誰,原來是這個狠心短命……」說到「短命」二字又把嘴巴掩住,長嘆一聲,快步離開。
寶玉知道她是故意躲自己,心裡更難過。他抖抖土,連忙趕上去,說:「你站著。我知道你不理我,但我只說一句話,從此我們就分手。」
黛玉本來不想理他,但聽他說只有一句話,便說:「請說。」
「哈,兩句話,你聽不聽呢?」寶玉見她願意回應了,便得寸進尺起來。
黛玉不悅,回頭就走。
寶玉嘆氣大聲說:「早知今日,何必當初?」
黛玉忍不住停下腳步,回頭問:「當初怎麼樣?今日又怎麼樣?」
「唉!當初姑娘來了,不都是我陪著你說說笑笑嗎?我心愛的東西,姑娘要就拿去;我愛吃的,聽見姑娘也愛吃,連忙收拾得乾乾淨淨,等著姑娘回來吃。咱們同一個桌子吃飯,同一個床上睡午覺。丫嬛們想不到的,我怕姑娘生氣,替丫嬛們都想到了。」
黛玉默默聽著,沒有反駁。
「我心想著姐妹們從小一起長大,要親熱和氣一點,才算得比別人好。沒想到姑娘現在人大心大,不把我放在眼裡,三日不理四日不見的,倒把遠房的什麼寶姐姐、鳳姐姐的放在心坎兒上。」寶玉一邊說著便哭了起來,「嗚……我又沒個親兄弟親妹妹,雖然有賈環和探春兩弟妹,卻都是趙姨娘生的。我和你都是獨生子女,我以為我們的心都是一樣的,誰知我是白費了這番苦心,弄得滿腹冤屈無處訴。嗚……」
黛玉聽了心情低落,也不自覺滴下淚來,低頭不語。
寶玉又說:「我也知道我沒什麼好的,但再怎麼不好,也萬萬不敢在妹妹面前做錯事。就算有一、二件事做錯了,你可以教訓我,罵我幾句,打我幾下,我都願意接受。誰知你總是不理我,害我是丈二金剛摸不著頭腦,失魂落魄,不知怎麼辦才好。」
黛玉聽他說得懇切,便問:「既然這樣,為什麼我昨晚去找你,你不叫丫嬛開門呢?」
寶玉詫異的說:「這話從哪裡說起?我要是有這樣做,立刻就死!」
「呸!」黛玉啐他一口,說:「大清早的說什麼死呀活的,也不忌諱。你說有就有,沒有就沒有,發什麼毒誓呢!」
「我確實不知道你來,昨晚只有寶姐姐來,坐了一下子就走了。」
黛玉想了一想,微微一笑說:「嗯,想必是丫嬛們偷懶。」
「一定是這樣,等我回去問了是誰,好好教訓一頓。」
「你的那些姑娘們,確實該教訓教訓了。今天得罪了我事小,如果明天什麼寶姑娘來了,貝姑娘來了,你也得罪了人家,那事情可就鬧大了。」黛玉說著抿著嘴笑。
寶玉聽了,又是咬牙,又是笑。
這件誤會就這麼冰釋了。
﹝學習的生命觀/趣聽石頭說好戲﹞
【7.犯錯不可恥,可恥的是一錯再錯】
話說,在芒種的那天,薛寶釵在滴翠亭外,聽見了丫嬛墜兒和小紅,在亭內說些私密的悄悄話。當她們推窗時,薛寶釵知道自己閃避不及,竟瞎掰說:「顰兒,我看你往哪裡藏!」讓她們以為是林黛玉偷聽了她們的對話,因而擔心害怕。
偷聽人家說話本來就是不對的,薛寶釵又陷害了林黛玉,這就是一錯再錯了。
說起犯錯,我想起賈寶玉的媽媽王夫人也有不對。明明是賈寶玉先跟金釧兒胡亂開玩笑的,她卻把錯全算在金釧兒頭上,把人家趕走,永遠不讓她回來。當薛寶釵來關心的時候,她卻說是金釧兒把她的東西弄壞了,她一時生氣打了兩下,攆了出去,只是想氣她幾天,幾天後還要傳喚金釧兒回來的。你聽,這根本是睜眼說瞎話。
人犯了錯,如果能坦承認錯,好好道歉,並提醒自己以後不要再犯,這才是真正的勇者。像薛寶釵與王夫人那樣拒絕認錯,還嫁禍別人或找藉口,那就是懦弱又可恥的表現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