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柳林風聲》
Chapter1 河岸新朋友
一個春暖花開的早晨,鼴鼠正忙著幫自己的小窩──鼴鼠隱園,來一場開春的大掃除。首先用掃把掃地,再拿抹布擦地。他提著一只裝有石灰漿的桶子,攀爬梯子粉刷牆壁,不斷爬上爬下。粉塵同時飄進了他的喉嚨,沾滿他細小的雙眼,一身黝黑的皮毛也被染成灰白色的。他開始感到腰酸背痛,直到再也受不了為止。
在他所居住的小屋上方的土地,春神正在施展無邊無際的威力,泥土充滿了生意盎然的氣息。這一股氣息無聲無息地來到鼴鼠居住的陰暗小屋,讓他油然產生了絕望感,「我到底在做什麼,就算再怎麼努力清掃,這裡永遠都不會變得更好。」
他扔下了打掃用具,也同時拋下自認是徒勞無功的忙活,不顧此刻灰頭土臉的模樣,立即奪門而出。他強烈感受到春神的召喚,因此奮不顧身,沿著家門口一條蜿蜒曲折的地底通道,賣力地往上爬。
長久以來,鼴鼠一直安於生活在不見天日的地底,安全的地穴排除了地面上可能帶來的任何危險,無論外面如何颳風下雨,風吹日曬,所有的一切都與他無關。然而,現在是個神奇的時刻,春神的威力使得鼴鼠甘心拋棄過去安貧樂道的生活,開啟了一次絕無僅有的大冒險。
鼴鼠破土而出,一鼓作氣鑽出了地面。強烈的陽光照得他睜不開眼睛,原本就細小的雙眼更是瞇成了一直線。雖然外面豔陽高照,但遠方的春風微微吹拂在他生來細窄的額頭,身上的毛髮也如波浪般上下起伏,感覺神清氣爽。
鼴鼠伸展著四肢,慵懶地躺在柔軟如床的青綠色草地上,尚未蒸發的露水帶來了些許涼意。鼴鼠想起自己以前如此墨守陳規,一味蟄居在地底,足不出戶,拒絕接受外面的美妙世界,越想就越覺得自己實在愚不可及,白白蹉跎了一段大好時光。現在鼴鼠感覺自己彷彿置身在一場不願意甦醒的美夢之中,誰都不許輕易地喚醒他。
光是躺在草地上還難以令鼴鼠感到滿足,他縱身躍起,拔腿快跑,一溜煙穿越了草地,迅速來到一道籬笆的前方。
「你給我站住,此路不通。」一隻老兔子對著他喊,「欲從此路過,留下買路財。」
鼴鼠正沉浸在自己極度興奮的情緒裡,哪裡聽得進去老兔子的無理要求。更何況,他匆匆出門,身上未帶分文,也不打算再回家拿錢。鼴鼠充耳不聞,繞過籬笆。
兔子們紛紛走出洞穴,見到鼴鼠如此不守規矩,個個氣得面紅耳赤,在原地直跺腳,蹦蹦跳個不停。不僅如此,鼴鼠還刻意調侃他們:「你們真以為此路是為你們開闢的嗎?我偏偏就是要直接走過去,一群笨蛋兔子。」
兔子們只能無能為力地眼睜睜望著鼴鼠揚長而去,最後你一言我一語,互相責怪,推卸責任。「都是你,幹麼不攔住他!」「怪我咧,那你怎麼不去。」「好了,好了,別吵了,反正全是你們害的。」
鼴鼠漫無目的四處奔跑,一會沿著樹籬,一會跑進灌木叢。春天是一幅生機勃勃的圖像,樹上的鳥巢傳出一曲鳥囀的鳴唱,枝頭吐露新芽,濕潤的泥土地上百花盛開,四處綻放。
鼴鼠見到大地新生,四周顯得這般忙碌,他更得意自己能夠偷得浮生半日閒。走著走著,鼴鼠抵達了河岸,看著一條蜿蜒的大河在自己眼前緩緩流淌,他這一生從未見過一條河。
鼴鼠無法繼續行走,前方的道路被河水攔腰阻斷,這一條大河不像兔子們所設立的籬笆,可以輕易繞道而行。鼴鼠決定隨遇而安,他開始沿著河流奔跑,腳步有如孩童般輕盈,涓涓流水像是對著他朗讀一則古老傳說,既是變化無常,又是千古不變,河流的源頭究竟在哪?一路奔跑下去也許就能揭開這則祕密。
一條生命長河孕育了無數生機,鼴鼠想像著自己即將直直地奔向大海。奔跑了好一會,鼴鼠感到疲倦,累了,再也跑不動了,原先要用在大掃除的精力,總算全部耗盡。他席地而坐,伸長了短短的脖子,眺望著大河的對岸,河面波光粼粼,偶爾會閃現他模糊的倒影。
這時,有一個位在河岸高於水面的黑色洞穴映入了鼴鼠的眼簾,他心想,假使能把自己的地底小屋搬遷到河畔,變成一間水岸別墅,每日一開門就能欣賞河岸風光,那該有多好呀!正當鼴鼠看得出神,黑暗的洞穴霎時出現了一對光點,隨即一瞬即逝,讓他一時感到困惑不已。
光點再次出現,然後又很快消失,連續幾回,這下子鼴鼠總算明白了,那是一雙眼睛,在黑暗中眨個不停,像是一閃一閃的小星星。
鼴鼠與這一雙眼睛的主人對視了好一會,洞穴中逐漸顯現了一張臉的輪廓,接著越來越清晰,有如一幅裝好畫框的圖畫。鼴鼠感到有些緊張,也期待著見到洞穴主人的廬山真面目。
一張留著鬍鬚的棕色小臉、不苟言笑的表情,說明這張臉擁有與生俱來的謹慎天性。一對小巧的耳朵,像是隨風擺動的小草,不時的左右晃動,頂上留著一頭濃密、富有光澤的毛髮,他是居住在河岸的老居民河鼠。
雙方互相打探了好一陣子,河鼠的雙眼與先前在洞穴裡看見的一模一樣,仍然眨個不停,眼神透露出友善的光芒。
「你好呀鼴鼠。」河鼠率先示好。
「你也好呀!河鼠。」鼴鼠接受了河鼠的問候。
「你想不想過來我這邊。」
「你說的比唱的容易,我根本不會游泳。」
河鼠蹲下身子,解開地上的一條繩索,使勁一拉,一艘小船緩緩地靠了過來,他身手敏捷地跳上小船。船身塗上了藍色的油漆,船內則是抹著白漆。鼴鼠興味盎然望著這一艘船,雖然他不明白船的真正用途,但他顯然知道自己即將登船。
河鼠像個擺渡人般,熟練地划動船槳,靠近鼴鼠所在的河岸。當鼴鼠小心翼翼地靠近船身,河鼠一把抓住了他的前臂,迅速拉他上船。
「今天是我第一次坐船,真是太有趣了!」鼴鼠說。
「什麼!你以前從來沒坐過船,那你平常都在忙什麼?」
「我一直都生活在地底下,不曾來到河岸,莫非坐船是一件非常重要的事?」鼴鼠靠著椅墊,環顧四周,自己此時就在船上,感覺很奇妙。
「相信我,世界上再也沒有比遊船河更美妙的事,我掛保證,絕對沒有。任由河水帶著我們四處漂流,如此悠哉地度過一天,這才叫作生活。」河鼠面露陶醉的神色說。
「欸,你說歸說,不要忘記看前面呀!」鼴鼠大喊。
話才說完,船頭就徑直地撞向了河岸,兩隻小動物也摔個四腳朝天,好不狼狽,但是河鼠馬上起身,臉上不見尷尬的神色,仍然一臉陶醉:「坐在船上,或跟著船到處逛逛,不管想去哪兒,或者不去哪兒都無所謂,這就是它最讓人著迷的地方。」
「那我真是幸運,能夠遇見你帶我遊船。太好了,咱們立刻出發吧!」
「請稍安勿躁,我先回家拿個東西。」河鼠把船上的纜繩固定在碼頭的石拴上,快速返回洞穴,接著他手上提著一只野餐籃,重新回到船上。
「那籃子裡都裝什麼呀?」鼴鼠問。
「裡頭是今天的午餐,冷牛舌、冷火腿、冷牛肉、醃黃瓜、沙拉法式麵包、水芹三明治、罐頭肉薑汁啤酒檸、檬汁汽水……」河鼠一口作氣念完。
「太多了啦,怎麼可能吃得完!」鼴鼠說。
「才不呢,等等你就知道根本不夠吃。」
鼴鼠沉浸在一陣陣漣漪、波光、香氣、水聲、陽光之中,還把一隻爪伸入水中感受如此新鮮的生活裡。
「我問你,你真的是生活在河岸?」
「沒錯,我從小到大都生活在河岸,也生活在河裡,這一條大河就是我的家,一條養育我成長的母親河。」河鼠提高聲調說:「大河供給我生活上的一切,是我的知己,也是我全部的世界,不管春夏秋冬,都有它的趣味,只要與河流為伴,我這輩子就心滿意足了。」
「是嗎?整天看著這一條河,沒有談天的對象,不會無聊嗎?」
「這你就有所不知了,河流裡可不乏我的朋友,比如熱情的水獺。」
鼴鼠朝著遠處的樹林指了又指:「那裡看起來好陰森唷。」
「哦,那裡是野森林,我們平常不會靠近那裡……」河鼠欲言又止。
「有誰會住在野森林?」鼴鼠繼續追問。
「那裡有住兔子,好兔子、壞兔子都有,全看你遇見誰。還有野森林老貛,他就住在森林的正中央,過著離群索居的隱士生活,平常沒事千萬別去打擾他。」
「有誰會去打擾他?」
「當然還是有些不識相的傢伙,像是黃鼠狼、白鼬,他們總是不安好心,想要在其他小動物身上動歪腦筋。」
「野森林再過去是什麼地方?」
「野森林之外的地區被稱為大世界,是一個你我都不該靠近,甚至提起的危險區域,好了,我們該靠岸吃午餐了。」
他們離開主河道,划進有處陸地環繞的小湖,湖邊有塊青綠草地,河鼠熟練地讓船隻安穩靠岸,他細心扶著鼴鼠,確保他安然登陸,然後把野餐籃子交給他,由他來全權處理今日的午餐。鼴鼠不負所托,立刻在草地上鋪好一塊乾淨的野餐墊,取出野餐籃子中的食物,並且擺放得井然有序。鼴鼠感覺做這檔事,比起春天的大掃除,還來得更有成就感。
就在這個時候,河面上冒出了一串氣泡,接著水獺一骨碌地爬上岸,抖掉一身的水珠。
「水獺,你來得正好,我來為你介紹,這是河岸的新朋友鼴鼠。」河鼠說。
突然,樹林背後傳來窸窣聲,一張黑白相間的臉龐在樹叢裡探頭探腦,乍看之下,真有點嚇人。河鼠立刻介紹:「這一位就是我剛才提到的老獾。」老獾聽見河鼠的介紹之後,即刻失去了蹤影,「唉,他就是一隻孤僻的老獾,從來都不喜歡社交。」
他們所處的位置,對面有一座小島,從那裡的河道出現了一艘賽艇,正朝著他們的方向駛來。一隻矮胖的傢伙,使勁划槳,絲毫沒注意到對岸有朋友正在向他打招呼。
「這一位就是蛤蟆先生,他對世間萬物都十分好奇,隨時隨地都在培養興趣,唯一的缺點就是只存在三分鐘的熱度,容易喜新厭舊。」河鼠說。
兩位小動物在船上吃完午餐,鼴鼠認為自己已經適應了水上生活。他鼓起勇氣對著河鼠說:「朋友,我想要划船。」
「請恕我拒絕你的請求,因為你並不熟悉航行在河上的規則與技巧,倘若我貿然讓你划船,絕對會發生意外。」
興致勃勃的鼴鼠碰了一鼻子的灰,心裡很不是滋味,認為河鼠自恃是河岸的老居民、划船的老行尊,顯然將他視為初來乍到的菜鳥,倚老賣老,非要凌駕於自己之上。「哼,划船有什麼難的,我看一下就學會了。」鼴鼠在心中嘀咕。
霎時間,鼴鼠的心一橫,趁著河鼠正陶醉在自己朗誦的詩句時,一把搶過划槳。這一個舉動著實嚇壞了河鼠,他拋棄了平時謹慎自持的態度,口不擇言,大吼大叫:「你這一頭該死的蠢驢,誰允許你這樣做的,快點把槳還給我!」
鼴鼠天生的性格正是,凡事若是下定決心,就得貫徹到底,對於旁人提出的任何意見,一律採取抗拒的態度。鼴鼠把船槳往河水用力一插,使盡吃奶的力氣划槳,但水面的阻力,讓他被船槳撐起身子,雙腳離開了船身,整個身體懸在半空中。他吃驚地鬆開雙手,從上頭摔了下來,撞到船舷,接著放聲慘叫,然後跌入河裡。
「救命吶,我不會游泳!」鼴鼠大聲喊叫,同時吃了好幾口水。
這時,河鼠不慌不忙地使用船槳,將它伸進鼴鼠的腋下,撐起他的身體,免得他繼續吃水而嗆到,接著熟練地划動另一支船槳,安然抵達河岸。
安全獲救的鼴鼠,面露羞愧之色,不停向河鼠賠不是。河鼠只是和顏悅色地看著狼狽的鼴鼠,好言相勸。「這下子你應該知道凡事都是必須經由學習,不斷實際演練,而且我待在水裡的時間比待在岸邊還長呢!所以你別操之過急。」
河鼠領著濕透了的鼴鼠回到自家的洞穴中,從臥房取出一條毛巾,幫忙擦乾鼴鼠身上濕淋淋的毛髮,讓他穿上了睡衣與拖鞋,並且在客廳的壁爐點燃爐火,室內立時溫暖了起來。鼴鼠感覺河鼠是個十分窩心的主人,讓他很感動。
兩隻小動物各自坐在一張扶手椅上談天說地,河鼠說著關於河上的故事,這對於陸上動物鼴鼠來說,是十分有趣的「我差點忘了介紹蒼鷺,他和其他小動物說話時,總是盛氣凌人,似乎很明白對方的心裡在想些什麼。」河鼠的飯後故事,很快就催眠早已累壞的鼴鼠,他不停點頭打瞌睡。河鼠見狀,隨即安排客人到樓上一間舒適的客房。鼴鼠的頭一碰上枕頭,完全沒有認床的問題,很快就沉沉地進入夢鄉,而且他隱約聽見河水不斷地在拍打房間的窗櫺,彷彿是和他這個新朋友打招呼。
自從鼴鼠離開居住已久的鼴鼠隱園之後,他揮別了百花盛開的春天,迎來了晝長夜短的暖和夏季,他一口氣學會了游泳、划船等技能,與大河更加親近,每天都有新鮮的事發現。他靠近生長在河岸的蘆葦時,似乎聽見了風與蘆葦之間的竊竊私語。
這時,鼴鼠感覺到四周似乎是同時安靜下來,寂靜無聲,他一時感到愕然,喃喃自語:「有人在說話嗎?但我好像什麼都沒聽到,除了蘆葦、燈芯草和來自柳林中的風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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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河岸風景》
Chapter1 河岸的新客
消息很快傳遍了河岸,甚至傳到了野森林的遠方:兩隻女性動物租下了壩堰正上方的向日葵小屋,而且顯然準備長住一段時間。更讓人津津樂道的是,這次的搬家過程完全遵循正規程序,讓河岸的主婦們大為滿意—這可不像那些單身漢搬家時那種隨隨便便、馬馬虎虎的作風,總覺得只要湊合就行了。
小屋裡的每一塊布料、每一件家具,都被搬到六月的陽光下清潔,擦得閃閃發亮。今年六月出奇地陽光明媚,雨水很識相地只在夜晚落下,讓整個鄉村都披上一層生機勃勃的翠綠。主婦們特別讚賞這種活動,因為她們可以藉機一窺小屋的內部裝潢。這間小屋多年前屬於一位年邁的單身公兔,他沒有請管家,身邊也只有一隻負責照料他的兔子。說來也不意外,小屋的髒亂程度正好證實了她們對單身漢的普遍批評,不過這完全不影響她們對已故老公兔的深厚感情。
屋頂已經修補好,她們還僱用一隻相對可靠的白鼬,把花壇清理得乾乾淨淨,並且把那塊小草坪壓得像網球場一樣平整。城裡還運來了一台嶄新的嵌入式爐灶,安裝得妥妥當當。一位煙囪清掃工揮舞著刷子和長桿,在煙囪裡鑽進鑽出,忙了整個下午。白石灰被大方地刷滿牆壁。洗乾淨的窗簾也被燙得平平整整,重新掛了回去。買來的新水桶也漆成了亮藍色。
一車又一車的家具和用品陸續送來:果醬和火腿、乳酪和蠟燭、床上用品、用麻布包裹的大花瓶,裡面插滿鮮豔的孔雀羽毛和雨傘、幾幅用法蘭絨包好的厚重畫框、一張舊寫字桌、兩輛配有藤編小籃子的嶄新自行車、一臺帶鐵腳踏板的縫紉機,還有箱子、板條箱、手提包和行李箱,以及形形色色的包裹。河岸的主婦全都點頭稱讚:這才是像樣的搬家。
最後,也是最讓人振奮的一刻,出現在夏季第一個真正炎熱的日子裡—從車站乘馬車抵達的新住戶亮相了!一位年輕的鼴鼠小姐和她親愛的朋友兔子小姐洛蒂。鼴鼠小姐的名字是貝蘿,不過這名字怎麼傳開的,誰也說不清。社區裡好幾位居民特地趕來目睹新住戶的首次登場。一隻駝背的年邁老鼠碰巧在小屋花園尾端的柵欄邊休息,事後評價說:「她們看起來是非常得體的年輕動物。」貝蘿身穿一件旅行裙,既乾淨又優雅,由深棕色光澤絲綢製成,點綴著天鵝絨飾帶,頭上還戴著一頂小帽,帽頂裝飾著小天鵝絨蝴蝶結。
「不過那隻兔子嘛,」年邁老鼠說,「她戴著一頂滿是絲絨櫻桃的帽子,加上那些粉紅緞帶,看起來有點滑稽!不過,兔子不都這樣嗎?」他聳聳肩補充,「兔子總是打扮得比較輕佻。」
河岸上的女性居民滿意得不得了,不過並非所有人都感同身受。在貝蘿和兔子到達的幾天後,鼴鼠對他的朋友河鼠抱怨:「我真搞不懂為什麼要大驚小怪。沒有她們把一切攪得亂七八糟,我們也過得很好。」
即使一向奉行單身主義的河鼠也覺得這話有失公允。「鼴鼠,這樣說並不公平,你自己也心知肚明。她們剛開始是有些忙亂,但現在一切幾乎都恢復正常了。而且這兩位年輕小動物不怎麼出來交際,我們很少見到她們呀!」
鼴鼠和河鼠一早就出門了,那是個充滿希望的日子。他們在短短一小時內策劃了短途旅行、籌集資金、準備物資和安排分工,然後出發上路。河鼠的船裡裝滿了籃子、墊子和釣具,兩人駛離了河岸。這一天,他們釣魚、吃午餐、抽菸斗、打盹,過得充實又愉快。如今,隨著太陽逐漸沉入遠方的樹林,蚊蚋在涼爽、潺潺作響的河面上飛舞,雨燕穿梭其間,兩位朋友正悠然返回河鼠在河岸上那個舒適的小洞穴。鼴鼠很開心地練習他越來越熟練的划槳技巧,河鼠則心滿意足地讓他操勞,甚至難得克制住了糾正他的衝動。
他們划經向日葵小屋,並沒有看到新鄰居,但廚房的煙囪正冒著一縷穩定的炊煙,隨著涼爽的微風傳來某種烘焙食物的誘人香味。窗戶敞開著,窗台上每個花瓶裡的鮮花都開得格外鮮豔,這一幕理應讓任何人感到愉悅—但鼴鼠顯然不是。「她們足不出戶,肯定是在搞什麼名堂,」鼴鼠陰沉地說,「女人差不多都是這樣。」
河鼠責備著:「鼴鼠,這樣說公平嗎?公正嗎?」
「是的,」鼴鼠乾脆地回答,「她們就是這樣。」
河鼠往後靠,看著漸漸被他們拋在後方的小屋。「我還以為你會喜歡有另一隻鼴鼠搬到附近。應該更有家的感覺,不是嗎?」
鼴鼠發出一聲類似「嘖!」或者其他同義的聲音,隨後忘了文法,說:「『有家感』正是我不想要的東西。不,河鼠,我明白你的意思,也相信她們的個性很好,但是……女人嘛,你知道她們是什麼德行!不就老是參加音樂晚會、跑去城裡拔牙、沒完沒了的洗碗、換乾淨的衣領、早晨拜訪、出門找壓花的材料、做花束之類的……」
「小心!」河鼠喊。鼴鼠此時已經激動得划槳用力過猛,幾乎要把整艘船撞上岸邊,這裡的河岸正好是一片長滿青草和蘆葦的斜坡。鼴鼠猛然清醒,羞愧地把船倒回來。
「對不起,河鼠!我不是故意這麼……」他說的話越來越低沉無力。「我一定成了一個討厭鬼,真的很抱歉。」
「我能理解,」河鼠溫和地說,「我真的懂,鼴鼠。原本一切都順利安好,而你現在覺得全都亂了套。」
「沒錯!」可憐的鼴鼠喊。「我不明白為什麼我們需要其他人。沒有她們,我們也過得很好。」
河鼠笑了。「如果我們河岸上的居民幾年前也這麼說,我們早就把你送回那舒適的小窩了,而我就失去了一個好朋友,你也永遠沒機會學划船。鼴鼠啊,你怎麼能這麼抱怨呢?我想,可能只是因為新鄰居裡有一位鼴鼠小姐。」
「根本不是這樣,」鼴鼠有些惱火地說,「事實上……」但他話說到一半就突然停住了。河鼠好奇地看著他,他卻不再說話,只是搖了搖頭,平時坦率的臉上露出了一絲固執而神祕的神情。
聰明的河鼠斜眼打量了一下鼴鼠,最後若無其事地說:「好吧,至於這個嘛,如果她們想在草坪上喝下午茶或打槌球,我敢肯定蛤蟆做得比我們好得多。不,她們應該會忙自己的事—烹飪、縫紉,或者其他女性日常會做的事情。至於我—噢,我說,鼴鼠,」他突然興奮起來,「那是老獾!我已經好幾天沒見到他了。喂,老獾!」他爽朗開懷地喊了一聲。
老獾正沿著河邊的小路健步走著,聽到呼喊後抬起頭來,看到他們,立刻表現出準備下河岸的樣子。他的動作十分明確,所以河鼠立刻指揮鼴鼠將船划到前方一棵低垂的柳樹下。鼴鼠手腳俐落,毫不費力地完成了一切,將纜繩繞過一根低垂的樹枝,彷彿天生就是水上的好手。他的表現如此出色,讓河鼠在跳上岸時忍不住讚揚:「做得好,鼴鼠!」鼴鼠聽了,心中滿是自豪感。
「出來划船嗎?」老獾問。
河鼠愉快地回應:「我們覺得今天是出遊的絕佳日子—而且真的釣到了不少鱒魚。我還以為像今天這麼好的天氣,你應該會在野森林裡教訓白鼬,或者監視黃鼠狼之類的事情。」
老獾搖了搖他那濃密蓬亂的頭髮,用低沉粗啞的聲音說:「不,現在一切安好—或者說,對白鼬來說,這已經算是最好的狀態了。我敢肯定他們遲早會再次惹出一些糟糕的事情,但最近還算太平。」他指的是去年冬天的事件,當時許多不那麼值得信任的動物完全忘了自己的分寸,闖入了高貴的蛤蟆莊園,把裡面的家具破壞得一塌糊塗,還喝光了所有的波特酒,總之就是再次證實了大家對他們低劣品行的看法。
「你要去哪兒,老獾?」鼴鼠問。
「我要去蛤蟆家,」老獾說,「趁他吃晚餐前和他聊個兩句。」
「我希望他沒有再做什麼蠢事,」河鼠語氣有些嚴厲,「我們都受夠他那些荒唐舉動了。」那些荒唐舉動指的是蛤蟆最近又迷上了汽車—他的人生已充滿了諸多此類可能會帶來災難的興趣,所以他們全都希望(儘管非常懷疑)這會是最後一個。順帶一提,這也是白鼬和黃鼠狼最近不當行為的誘因之一。
「不,」老獾冷靜地說,「我覺得他這次終於記取了教訓,下定決心成為一個更高尚、更出色的蛤蟆。他最近對管理家產頗有興趣,他父親若是知道應該會很欣慰。當然啦,他確實不小心把低地牧場賣給了三隻不同的動物,還買了一臺根本不需要的打穀機。此外,他也花了大筆錢請了一位建築師設計,準備在南草坪上建一個旅遊營地—但不得不承認,他很努力了。」
「真是努力得令人頭痛啊!」河鼠笑。「好吧,我敢說他會邀請你和他共進晚餐,畢竟蛤蟆可是最會做東的主人。不過,你來和我們一起吃吧。雖然只是隨便一頓,但鼴鼠今天捕魚的表現簡直出乎意料地好。而鱒魚嘛,就是要趁新鮮吃才美味。」
「好,」老獾答應了。「我只是打算提醒他身為蛤蟆莊園主人應該盡的責任。他可能不太喜歡我登門打擾,所以我會很樂意說完話就離開。」
「那等你回來吃晚飯的時候,再跟我們說吧——如果我們還醒著的話!」河鼠笑著補上一句。
老獾沿著碎石小路,終於走到河鼠家門口時,他們果然還沒睡。
鼴鼠和河鼠已經累得精疲力竭,卸船的動作慢吞吞,明顯比裝船時還要費力,整整多花了一倍的時間。河鼠決定,在面對煎魚這項苦差事之前,必須先抽根菸斗,喝點「帶勁的」(今晚,他從酒窖裡拿出一個極具誘惑力的小酒桶,倒出沁涼冒泡的薑汁啤酒,滿滿盛在錫杯裡)。鼴鼠沒異議,只是點點頭:「是啊,確實需要。」過了一會兒又開口補了一句:「要不也幫我倒一杯?」
老獾終於出現時,夜幕已低垂。他剛走到門口,就碰見了鼴鼠,正忙著把水邊的魚提上來。那些魚已經被清理得乾乾淨淨,一條條頭尾相接,整齊地排在舊木盤裡。他們一同進屋,只見河鼠已經恢復精神,站在冒著熱氣的煎鍋旁,彎腰忙碌著。「放涼的炸薯條、煎蛋、醃洋蔥、芝麻葉和番茄,當然少不了麵包。飯後甜點是蛋奶凍和李子蛋糕,」這位優雅的動物簡單地介紹著。「當然還有鱒魚。不過就只有這麼一點粗茶淡飯。你明明能在蛤蟆家飽餐一頓,把你叫來真有些過意不去。不過你去找他,他有什麼反應?」
老獾剛要開口,鼴鼠就立刻搖了搖頭,語氣堅定:「河仔,現在別問他。老獾一開講,你肯定會忍不住問東問西,結果忘了鍋子裡的魚,那我們晚餐可就只剩八卦能吃了!不行,先做好晚餐,之後再聊個痛快。」
他們在河鼠的小草坪上用餐,這場深夜野餐美好極了,歡快又隨意,還透著一絲混亂的氣息,而且充滿了各種小道消息。食物吃完後,老獾和河鼠點了菸斗,互通有無,因為無論是河岸還是野森林,最近大家都忙得不可開交。「廣大世界大概也一樣吧,」老獾說。「那裡也是六月,就算他們的感官再怎麼遲鈍,也不可能毫無察覺。」
「那麼老獾,你對新鄰居有什麼看法?」河鼠問。
「河仔,別問這個。」鼴鼠低聲說,不過老獾似乎沒聽見。
「我還沒見過她們,不過聽說她們溫文爾雅,舉止得體。那位年輕的鼴鼠小姐……」
「貝蘿。」鼴鼠垂頭喪氣地低聲說。
「……據我所知,她似乎不太愛交際,是個端莊賢淑的年輕小動物。聽說她上午都待在家裡, 不知道在忙些什麼。至於兔子小姐……」他將菸灰輕敲到桌上。在月光下用餐,隨手敲落菸灰,任麵包屑隨風飄散,將已經不冰的啤酒直接倒進草地,一切的收拾工作都留到明天。人生真是太美好了!老獾接著說:「兔子嘛,他們一向不太可靠,但她看起來應該還算有分寸。至少她們兩位不像一般女孩們那麼輕佻浮躁。」
「我不覺得……」鼴鼠低聲說,但老獾只顧著往下說。
「這就是我今晚所做的事。我提醒了我們的朋友,他身為蛤蟆莊園的主人應該盡什麼責任,並建議他後天邀請她們去喝茶……」
「老獾,為什麼?」鼴鼠這次提高了音量。
「在露臺上,如果天氣好的話。」老獾望向燦爛的夜空,一副無所不知的神情。這時萬里無雲,星光點點,月亮尚未升起。「好天氣應該至少能持續到那時候。至於飲品,我建議用香檳潘趣酒,這種輕盈的飲料比較適合女士們。」
「老獾,不行!」鼴鼠喊了出來,聲音大得驚醒了河岸下方熟睡的鴨子。鴨子抱怨:「小聲點,老兄!這麼晚了,我只是想在戶外打個盹兒,享受新鮮空氣,你非得要大呼小叫嗎?」
鼴鼠急忙道歉後,壓低聲音繼續說:「你怎麼能要蛤蟆做這種事?她們會把一切搞得一團糟。」
夜色深沉,看不清老獾的表情,但他的語氣聽起來很不認同。
「鼴鼠,這是蛤蟆的責任。他家可是這一帶最大的莊園,正式歡迎這些年輕女孩來到河岸是他的義務。你總不會希望他失職,損了他的一世英名吧?」
「嗯—」鼴鼠的口氣似乎不覺得這會對蛤蟆造成困擾,但老獾立刻打斷了他。
「鼴鼠,你真是讓我大吃一驚!身為一隻鼴鼠,你一直以來都彬彬有禮,很有紳士風度;不只是個慷慨的主人,也是個和藹可親的朋友。可是,每次一提到這些年輕女士,你就悶悶不樂,脾氣暴躁—沒錯,就是『脾氣暴躁』。」鼴鼠張嘴想要反駁,但老獾繼續說:「真的就是『脾氣暴躁』!翩翩有禮的鼴鼠去哪了?我可是一直都拿你作為標準去跟別的動物比較呢!」
鼴鼠深深嘆了口氣。「你說得沒錯。只是—不,不。」他這次更加堅定。「你說得對,我不應該逃避責任。我向你道歉,老獾—還有你,河鼠。我確實讓大家失望了。我敢說,她們一定會以某種令人不愉快的方式打破我們生活的寧靜,但這不該成為我無禮的藉口。我會改進的。」
「這才是我們欣賞的鼴鼠!」老獾滿意地點點頭。「你去蛤蟆家喝茶時,就會發現她們並沒有你想得那麼糟。」
「等等,你沒有說我們也要去呀!」
河鼠懶洋洋地回應:「小鼴,別這樣,我們當然得去啊,主人可是蛤蟆呢!他會希望我們去支持他的。更何況,食物一定非常好吃,這點就夠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