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標】問汝平生功業,黃州惠州儋州
在人生暮年回看:活著,到底為了什麼?
活著,到底為了什麼?
這是個很大的話題,聽起來好像也很沉重。
但在蘇東坡晚年評述自己一生的這首詩裡,我們似乎可以得到一點領悟。
建中靖國元年(1101年),蘇東坡去世前兩個月,北宋已進入徽宗時代。蘇東坡在海南收到消息,他因為大赦而獲准北還,那時他還不知道自己的生命即將走到盡頭。
他路過金山寺,看見好友李公麟留下的〈東坡畫像〉,望著畫中的自己,提筆寫下了對自己這一生的注腳:
〈自題金山畫像〉
心似已灰之木,身如不繫之舟。
問汝平生功業,黃州、惠州、儋州。
他說:如果要說我這一生的成就,就三個地方——黃州、惠州、儋州。
這是他被貶謫的三個地方,從世俗定義的成就來說,應該是他人生的低谷。
但為什麼他卻說,這三個地方成就了他呢?
在前面的章節中,我們已經瞭解了蘇東坡的人生軌跡。
從北宋開國百年第一,到一朝因言獲罪,獄中受盡通宵詬辱。等到重見天日的時候,他又在新歲團圓中被衙役押送著,沿一條破敗的驛道,跌跌撞撞地走到了當時遙遠的黃州。劫後餘生,長夜漫漫,他無事可做,無友可會,只剩一句「揀盡寒枝不肯棲,寂寞沙洲冷」。
但誰都想不到的是,就在人生最狼狽的低谷裡,蘇軾成了蘇東坡,一座千年後歷代文人都無法企及的文學藝術高峰。
我們現在知道的蘇東坡最有名的那些作品:一詞兩賦〈念奴嬌.赤壁懷古〉、〈赤壁賦〉、〈後赤壁賦〉,天下第三行書〈寒食帖〉,包括現在已經是中國美術館鎮館之寶的〈瀟湘竹石圖卷〉,還有我們都很熟悉的詩詞「回首向來蕭瑟處,歸去,也無風雨也無晴」、「小舟從此逝,江海寄餘生」、「一點浩然氣,千里快哉風」……這些,全部都是他在貶謫黃州期間寫的。
可以說,沒有黃州,就沒有中國文化史上的蘇東坡。
蘇東坡在黃州待了四年多,好不容易重新回朝得到任用,開始了事業上真正的巔峰。
他出任兵部尚書、禮部尚書等官職,在當時僅次於宰相。
但命運就是這麼會開玩笑,以章惇為首的新黨再次把持朝政之後,身為舊黨的蘇東坡日子就特別不好過了。
紹聖元年(1094年),已經五十九歲的蘇東坡再度被貶,這次他的目的地,是當時瘴癘橫行、蠻荒偏遠的惠州。這次的貶謫,基本上就宣告了他政治生涯的終結。
蘇東坡自己在詩裡寫「曾見南遷幾個回」, 貶謫到嶺南的,有幾個能活著回來的呢?
但你不得不佩服,在嶺南那幾年,這個老頑童不僅活著,居然還能活出滋味來。
在去嶺南的路上,蘇東坡就創作了兩篇很有名的書法作品,一篇是〈洞庭春色賦〉。「洞庭春色」其實是一款酒,用黃柑釀的。他把這個酒喝出了氣壯山河的感覺。
他說:我感覺人世間的泡影,把千里江山都隱藏在這一瓣橘子的斑點之中。
悟此世之泡幻,藏千里於一斑。
他說:我洗淨酒杯品嘗,好像三江的大水都在這一口豪飲裡,足以氣吞魚龍和神鬼。
盡三江於一吸,吞魚龍之神姦。
與〈洞庭春色賦〉同時寫出的,還有一篇〈中山松醪賦〉, 「中山松醪」也是一款酒。其實這兩篇賦文是之前創作的,前者創作於元祐六年(1091年)冬,當時他以龍圖閣學士的身分外放潁州,後者創作於元祐八年(1093年),當時他以端明殿學士兼翰林侍讀學士的身分外放定州。
而當他被貶嶺南,在路上遇到大雨,晚間留宿時,重寫這兩篇賦,是什麼心境呢?
想像一下,外頭風雨交加,命運漂泊難測,他卻想起了這兩篇曾寫過的賦文,這兩種令他喝完之後身心舒暢的酒。
我們看他的字——蘇東坡晚年的書法已經非常老辣。如果我們把這兩篇作品和他的〈赤壁賦〉放在一起觀賞的話,就會發現,〈赤壁賦〉因為是寫來送人的,所以更加端莊和工整,但這兩篇可能是寫給自己的,行筆更為流暢,瀟灑飄逸,兩個階段雖然相隔十來年,但是他的氣力依舊雄勁貫通。
按明代書法家張孝思的評價:此二賦經營下筆,結構嚴整,郁屈瑰麗之氣,回翔頓挫之姿,真如獅蹲虎踞。
如今,〈洞庭春色賦〉與〈中山松醪賦〉已是吉林省博物院的鎮館之寶。
到了嶺南以後,蘇東坡更開心了。他說自己剛從船艙裡走出來,就看見惠州的碼頭上站滿了人,大家都用奇異的眼光望著他,有些人還向他問好。
他「哎呀」一聲,說:「嶺南萬戶皆春色,會有幽人客寓公!」
十月二日初到惠州
彷彿曾遊豈夢中,欣然雞犬識新豐。
吏民驚怪坐何事,父老相攜迎此翁。
蘇武豈知還漠北,管寧自欲老遼東。
嶺南萬戶皆春色,會有幽人客寓公。
惠州這個地方,很熟悉,感覺曾經來過。不然的話,為什麼連雞犬都好像認識我一樣?不管未來怎麼樣,至少我知道,在這裡,肯定會有人對我好的!
是嘛,我見青山多嫵媚,料青山見我應如是。
我們看蘇東坡在惠州做了什麼。他雖然還是沒權,沒錢,甚至痔疾纏身,水土不服,但他依然樂呵呵地種他的菜,啃他的羊骨頭,饞他的荔枝——日啖荔枝三百顆,不辭長作嶺南人。
雖然誇張,但我們能看得到他的這個氣魄!
而且「熱心市民」蘇東坡,還幫惠州西湖修了兩橋一堤,改進了廣州城的供水計畫。他在嶺南待了兩年半,就像清代詩人江逢辰的那句詩:「一自坡公謫南海,天下不敢小惠州!」
一個人點亮了一座城,千年過去了,這座城市直到今天都因他而發光。
而到了海南儋州,蘇東坡所面臨的環境就更加惡劣了。不僅缺衣少食,而且病無藥、居無室。
蘇東坡完全是抱著必死的心了,他在寫給友人王敏仲的信裡說:這次去,估計就回不來了,我去那裡第一件事就是做口棺材,第二就是選塊墓地。
某垂老投荒,無復生還之望,昨與長子邁訣,已處置後事矣。今到海南,首當作棺,次便作墓,乃留手疏與諸子,死則葬於海外,庶幾延陵季子嬴博之義。父既可施之子,子獨不可施之父乎?生不挈家,死不扶柩,此亦東坡之家風也。
當時昌化的行政長官張中,還因為給蘇東坡提供了行衙居住,並想整修官舍為他提供更好住所而被罷官。蘇東坡無奈,只好在儋州城南買地蓋房。當地民風樸實,人們對這位北方來的儒者非常友好。他們不僅自發過來幫他蓋房子,還經常送吃送喝,祭祀的時候,還會把祭灶的烤肉拿過來送他。
我們在第二章裡曾經提到, 他在海南怎麼用美食來治癒自己:他發現了烤生蠔,吃了自家兒子用山芋和碎米做的玉糝羹,還自釀天門冬酒。哪怕在最餓的時候,他也能寫出〈老饕賦〉,用對美食的想像來安慰自己。
雖然條件有諸多不足,但他依然找到了很多生活的樂趣。
旦起理髮
安眠海自運,浩浩朝黃宮。
日出露未晞,鬱鬱蒙霜松。
老櫛從我久,齒疏含清風。
一洗耳目明,習習萬竅通。
少年苦嗜睡,朝謁常匆匆。
爬搔未雲足,已困冠巾重。
何異服轅馬,沙塵滿風鬃。
雕鞍響珂月,實與杻械同。
解放不可期,枯柳豈易逢。
誰能書此樂,獻與腰金公。
他說自己年輕的時候總是貪睡,上朝又匆忙,梳頭都沒梳夠,就已經被沉重的官帽壓得疲憊不堪。但現在爽了,可以享受睡眠自由。雖然老人家覺少,日出就醒了,但至少算是自然醒的。醒了以後可以慢慢梳頭,清洗之後,耳目都變得明亮,全身毛孔都感到舒暢。
他還在詩的末尾說:誰能把這份快樂記錄下來喲,呈獻給朝中那些佩戴金腰帶,卻每天還得早起「上班打卡」的老翁啊?
不僅給自己找到了一些樂子,蘇東坡還充分發揮「老年中堅分子」的餘光餘熱,教大家怎麼挖井,怎麼治療瘧疾,怎麼種植水稻……他在海南講學,使原本的蠻荒之地漸漸「書聲琅琅、弦聲四起」,甚至帶出了海南歷史上的第一位舉人。
我看到一份資料,說受到蘇東坡的影響,今天的儋州人依然喜歡吟詩作對。2002年,儋州還獲得了「全國詩詞之鄉」、「中國楹聯之鄉」的榮譽稱號。
所以有人說,蘇東坡被貶儋州,是「東坡不幸海南幸」。海南到今天,依然還有東坡村、東坡井、東坡田、東坡路、東坡橋、東坡帽、東坡墨、東坡話……
其實想想是很感動的,這個世界有他真好啊。
蘇東坡在海南待了三年,離開的時候依依不捨地說:「我本海南民,寄生西蜀州。」
原本以為這是他的「死地」,沒想到,他卻活成了一個奇跡。
這個時候,我們再回頭看看他對自己生命的注腳:
心似已灰之木,身如不繫之舟。
問汝平生功業,黃州、惠州、儋州。
我以前讀這首詩,以為這是他油盡燈枯的時候對自己這一生的自嘲,尤其是前面兩句,聽起來就特別「喪」。但後來我讀了《莊子》,才發現蘇東坡這兩句話,是化用了《莊子》的原文。「心似已灰之木」,這句話源自莊子的〈齊物論〉:
南郭子綦隱几而坐,仰天而噓,荅焉似喪其耦。顏成子遊立侍乎前,曰:「何居乎?形固可使如槁木,而心固可使如死灰乎?今之隱几者,非昔之隱几者也。」
莊子認為,人生要追求的境界是「形如槁木,心如死灰」,沒有歡喜與厭惡,沒有恐怖與哀懼,只有喪失了「我」,才能突破「我」,進入「無我」的境界,讓自己完全融入天地大道中。
「身如不繫之舟」,這句話源自莊子的《列御寇》:
巧者勞而知者憂,無能者無所求,飽食而敖遊,泛若不繫之舟,虛而敖遊者也。
不繫之舟,沒有繩子繫著的小船,看起來似乎很飄搖,沒有依靠,但從另外一方面來說,也是自由,是無限。
想一想,人生在世,真的有永恆的依靠嗎?真的有長青的基業嗎?真的有絕對穩定的關係嗎?真的有不死的肉身嗎?
「問汝平生功業」,如果把蘇東坡這句話拿來問我們——
假如明天就是我生命的終點,問吾平生功業,我會說什麼?
曾經有一部法律劇叫《底線》, 裡面有個片段特別打動我:
男主角的老師告訴他,他也曾經有過中年危機,感覺生命好像就是這樣了,事業嘛,再爬也爬不到哪裡去;人生嘛,好像該看的風景也都看過了。
那麼,活著的意義是什麼?
他說他最後明白了,也許根本就沒有什麼終極意義。
活著本身,就是意義。
這些經歷就是活著的價值。
就像蘇東坡在人生的結尾,也許有自嘲,但生死看淡之下,問汝平生功業,他卻看見了那些超乎世俗成就的東西——
黃州、惠州、儋州,這些不可替代的生命體驗,塑造了他,完整了他。
這,就是他此生的意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