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的母親問我：「妳還住在家裡吧，家裡有爸爸媽媽能夠照顧妳，比較能安心工作。」我露出自然的笑容：「沒有，我和妹妹在外面租房子。」她的母親愣了愣：「妳住在外面了？」我點點頭，沒有額外的尷尬，笑容仍在嘴角。
要離開的時候她的母親送我們到門口，她們說了些日常的話，下次什麼時候回來、有想吃什麼嗎、台北的房子想一下啦該換了、不要一直熬夜、太累就換工作沒關係。等她穿好鞋子，她的母親伸出雙手，她也伸出雙手，她們給彼此一個擁抱，那畫面在昏黃的天色裡恰到好處。她的母親淺淺地說：「這是我們的例行公事，妳要不要也來一個？」然後看向我，伸出雙手。「好呀。」我說，然後我也伸出雙手。我們自然地擁抱著。
她的父親已經在車上等我們，上車後她的父親裝作譴責的口吻說道：「今天怎麼沒有跟媽媽抱抱。」她笑著說：「有喔，是你沒看到。」她的父親露出笑容，轉動方向盤，車子緩慢地往前。其實我沒有看到她的父親是否有露出笑容，但我相信他有。車子緩慢地轉彎，她將車窗打開，往後方望去，她的母親沿著小路走向巷口。掰掰、掰掰，她說。她的母親站在那裡，也露出掰掰、掰掰的嘴型。後來她說，小時候去上學，母親說她總是說完再見就跑向同學，幾乎不會回頭。
「爸爸媽媽其實會在意，因為他們會看著我們到最後，如果妳願意回頭一次，他們就會很開心了。」她說這句話的時候沒有語重心長的口吻。她知道這雖然只是小事，但是值得放在心上。愛已經浸入日常細節。
抵達車站的時候，天色已經完全暗下來，遠處的街燈亮起，我走在她的右側，看不太清楚她的臉，我想她可能也看不清楚我的，我直視前方，忽然有一股想哭的感覺。「我知道了，」我說：「難怪妳這麼溫暖，因為妳的家人也好溫暖。」大概已經泛起眼淚了吧，還好夜色保護了我的表情。
無論是一起吃飯的餐桌、餐後坐在餐廳看電影的時光，無論是我們出去了哪裡，她的母親問的那句簡單的，要不要回來吃要說一聲喔。這都是很簡單的事，但是當我想起來、想試著扣上我的母親或我的父親的臉的時候，眼前卻感到模糊。
我發現自己已經有點忘了，以前我如果不回家吃飯、沒有事先跟父親說，父親是會生氣的，久了父親就不煮了，父親不知道該怎麼告訴我們，晚餐也想大家一起吃。以前的我不知道，為什麼晚餐要一起吃。我也有點忘了，被母親和父親照顧的感覺是什麼，我有沒有做過什麼被他們罵呢，或是有沒有人說了什麼讓大家笑得合不攏嘴，我想是有的，可是所有的細節我都想不起來。
連感覺都想不起來了。
我有點忘了什麼是照顧。我有點忘了，我們是怎麼從一家六口，走成現在當我們談起家這個字，會先想起自己身上的疤痕而不是家人。會先想起過去的時光而不是此刻。我有點忘了，我們從什麼時候開始，不再是彼此照顧的關係。什麼是照顧呢。出錢、出力、關心、開心。照顧是什麼呢。
很久沒有到朋友家作客了，或是，常常到的並不是朋友家，而是他們在外租的房子，從那裡可以看見他們許多的自我，從某個、遙遠的空間裡、深厚的情感裡延伸出來的自我。家是什麼呢。
「我忽然有點慚愧。」搭上客運後我告訴她：「我總跟別人說，我們要有自己的生活、父母和我們的人生是各自獨立的。當我說出，人生是自己的，那是因為我和我的父親與母親捨棄了共同的生活。因為那樣的我，才說了那樣的話，但我並不能給予別人也應該要捨棄的建議。」生活是共享的，但人生是自己的，這句話原來不只在感情裡，在家庭裡也是一個重要課題。「家家有本難念的經，於是才有所羈絆、變成每個人生活裡的幸福和煩惱。應該是這樣才對，不是漠然地只想到自己的人生。」我說：「所以我覺得慚愧。」
不過還好我們已經過了只停留在感慨的年紀，我看了她一眼，她伸出右手拍了拍我的肩。沒事的，我說，難免會有這種心情，沒事的。每一種和平、每一種破碎都很珍貴，不是必須要感謝的那種珍貴，經驗有時候會讓一個人變得膽怯狹隘，而有時候會讓人發現自己忽視的、偏頗的，尤其是分享的時候。
可能這種分享就是一種照顧了吧。謝謝你們的照顧，說出這句話的時候，是真心地在感謝關於照顧這件事。因為時間沒有盡頭，所以活著的人才需要活得用心、變成彼此的連結，在有限的生命裡，好好走這難得的一段。
回到現在住的地方，暮暮聽到開門的聲音跑了出來，我一打開門就看見他坐在那裡等我（實在像一隻披著貓皮的狗）。喊了他的名字，他喵嗚地叫了一聲，身子一下子就放鬆了下來。洗完澡後躺在床上，看著暮暮，再看著其他房門，知道妹妹們都在裡面。我們正在學著彼此照顧。
曾經寫過：「以前喜歡到別人家裡作客，因為會看見我家也有的。後來仍喜歡到別人家裡作客，因為會看見自己家裡沒有的。」現在則是逐漸看明白了愛的百態、家的百態。擁有的與沒有的，都不再如想像中絕對。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