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的孤獨時代
二○○五那年我出版了三十本以上的書,加上演講、授課、擔任電視節目來賓、節目監製或書籍審訂等其他活動,老實說,會那麼努力埋首於工作我自己也覺不可思議。除了感謝提供工作機會的業主外,我內心還湧現了一個念頭:「為什麼十年前的我不像現在這樣工作源源不絕呢?」。
我現在推崇的朗讀與呼吸法、和以小學生為對象的補習班「齋藤Method」,都是在十年前完成的,換言之,十年前我從事的工作與現在並無差別,而且,當時的我還更精力充沛、思路清晰,當時但那時卻沒有人對我的工作感興趣,心中懷才不遇的怨念,如今想起卻可說是幫助我完成諸多困難工作的關鍵。老實說,那讓人痛徹心扉的孤獨感不堪回首,但若是我的經驗能激勵啟發那些受到孤獨折磨、想脫離群體卻害怕而裹足不前的人,這段過去就有不同意義了。
從大學考試落榜的十八歲到明治大學工作的三十二歲,這十幾年對我來說,是如同深陷泥沼般的孤獨歲月。我稱之為「黑暗的十年」。孤獨的第一時期,是高中畢業後重考直到大學一、二年級左右。那時年輕人流行獨立生活,但我從小成長於熱鬧的大家庭,一個人獨自在東京生活反而感到不習慣,躺在榻榻米凝視租屋處的天花板,常萌生「只有我被遺落在宇宙的角落」的憤恨不平感,加上人生因重考而停滯不前,更是深切地感到孤單。
大學入學考試對考生來說就像奧運或※國民體育大會(日本高中生的體育盛事,分別在一月、二月、九至十月分三次舉行)※,一年只有一次考試的機會,考試時間只有一天至多兩天,卻要考驗整年的學習成果,若是應屆生,只要設法發揮累積數年的實力即可,但對重考生來說就沒這麼容易了,畢竟已經失去過一次機會,壓力很大,「沒能好好發揮」是不被容許的。因此,相對於應屆生的一派輕鬆,重考生卻是被無情的嚴苛窮追猛打。
邁入三十歲後,自然就有種「人生晚個一年也無妨」的從容不迫。現在的我甚至還能說「一年而已算什麼」。然而,一年的時間對十幾歲的人來說,卻會感到難以言喻的損失。追根究柢,因重考而停滯的一年,是因為我在高中時期過於熱衷運動,沒有好好準備考試。深知此一緣由,對於因此要再花上一年時間準備考試的自己更加無法原諒。此外,沒有歸屬感也是造成不幸的主因。
我在孤獨的第二期是求職期間,也遭遇相同煩惱。舉例來說,可以自稱○○大學的學生或△△公司的員工,不管是心情還是身分都會感到安定。但大學入學考試落榜的我毫無立足之地,雖說是重考班學生,但我常因無法早起所以沒能確實上課,可以說是失去了所有容身之處。那時我心中強烈感受到「我絕對要證明我比別人延遲的這段年月,並非毫無意義」,這般心情近乎執念。我相信,事情發展順利,絕對不會一無所獲,秉持這股信念,讓我下定決心不輕言放棄。
順利進大學後,同學都是比自己小一屆的應屆生,他們用平語而非敬語跟我說話,以前的同儕成了前輩對我直呼其名,這些都讓我感到極度不愉快。不過我對於在重考的一年裡所鍛鍊出來那種異於常人的精神力,有一定程度的自信。
我對於大學生活絕對不可缺少的休閒活動「社團」,可說是恨之入骨。社團(日文為Circle)一詞本是圓形之意,眾人搭肩組成鬥牛陣(Scrum,橄欖球用語),唱著歌一片和樂融融的畫面讓我感到心情沉重、鬱鬱寡歡。我是個危險人物,每件事都要找麻煩、破壞一切關係,常常都是孤獨一人。我只跟富含內在的事物往來,不論是人或書。堅持這原則在現實生活中實屬不易,就連我唯一的好朋友,也是位難以在現代生活、與我在感性相契合的同學。
閱讀書籍也是,我有著絕對不看現代作品和暢銷書的堅持。當我徘徊在不知能否考取大學的轉捩點時,村上春樹的出道作品《聽風的歌》正風靡一時,但我也試過了好一段時間後才開始讀這本書,那時我覺得《聽風的歌》是本即使是女性來看也會覺得帥氣,是本描述帥氣青年的寂寞之書,與我歷經的孤獨可說是截然不同。
三十歲後,我想訓練自我由孤獨中康復再次閱讀這本書時,對作品產生的共鳴有了另一種意義。雖可以當年自己是年輕氣盛、血氣方剛為藉口,但現在看來不過就是無謂的自尊而已。然而,當時年少的我只能以這種方式自我保護,彷彿除此之外一無所有,我就是依附這般僅存的孤獨而活。事實上,這一切我以近乎惱羞成怒的心情全盤接受。
「不會這麼簡單就結束,我要以十倍、二十倍加倍奉還。」後來我才知道,那時心中過度認定不幸的悲觀想法以及孤獨感,竟轉換成巨大的能量。
孤獨中的光明
在那段回憶裡,日常生活中我幾乎沒有開口與人交談,應該說也沒有人聽我說話。在書店或澡堂簡單打招呼、在定食餐廳點餐,每天固定聽到「謝謝光臨」、「歡迎再來」,一天就這樣劃下句點。在這樣寂寞裡,我自然而然開始接近本來距離自己很遙遠的事物。
回想起來,那段時期讀的書淨是些黑暗陰沉的內容,至今仍是我喜愛的書籍。我偏愛閱讀近似遺書的書籍,原因並不難想見,例如,《一位明治人的記錄》是講述會津藩士遺言的作品,其他還有《貝多芬傳》、《親愛的提奧》,甚至是米勒、歌德等,這些偉人們雖然廣為人知,但他們作為孤獨先進們的價值卻被世人遺忘,我卻因為移情作用每每都讀到忘我。
以震耳欲聾的音量播放第五號交響曲〈命運〉,我覺得自己與失聰的貝多芬合而為一;凝視梵谷畫冊裡的自畫像,我彷彿可以感受到他因與高更交惡而被切下耳朵的遺憾。從小就是眾人矚目焦點,被視為神童的莫札特,在某種層面上來說也是難以形容的孤獨。那般天賦異稟其實凡人都無法理解,擁有出眾才能的孤高偉人,他們的人生論與心理世界令我心醉。那時的我想著「啊,我跟這個人有連結之處」,所以覺得精神上的朋友不斷增加。對於那些傑出優秀者所懷抱的極端孤獨感、無法獲得旁人理解而痛苦煩躁等情緒,比起其他事物都都讓我感同身受,歌德、梵谷對我來說是生活中的唯一光明。
回想起來,與我產生共鳴的這些偉人中,最現代的大概就屬小林秀雄。當時的我覺得他最能理解我的感受,以及我與時代格格不入的被排擠感。我彷彿跟亡者通信、與其他人生活在不同時空中,這讓我感到不可思議的快感。以孤獨中的微光為目標的我,在黑暗裡載浮載沉。此外,坂口安吾的魅力也讓我傾心。他以《墮落論》(新雨出版)等充滿元氣、鏗鏘有力的散文蔚為人氣,然而我喜愛的卻是他《石頭思想》、《無聊的魔鬼》(新雨出版)等描述無可救藥孤獨感的文章。坂口安吾基於對佛教的高度憧憬而學習梵語,過度熱衷學習導致神經衰弱,讓人感到不勝唏噓。我覺得自己與他非常相像。
同時我也深陷於外語學習中。在大學入學考中,雖然英文是我最為擅長的科目,但比起解題我更喜愛閱讀諾貝爾文學獎得主伯特蘭.羅素(Bertrand Arthur William Russell)的原文著作。雖然與入學考試毫無關係,但每當閱讀羅素的著作時,我總會因「有人可以大剌剌說起人生深奧哲理。英文就是這般明確的語言。實在太美了……!」,而感到開心。
當時我對於「Oh Yeah!」、「Of course」等這種意義淺薄的英語對話感到反感,但接觸羅素那般優美的文章後,彷彿領悟到人生奧義般,瞬間感到心情暢快。在考題裡看到羅素的語句時,不必看出處我就能立即曉得「這是羅素的文章」。我想考生中大概也只有我知道。一想到這就讓人情緒高昂,還忍不住在考卷前小小地做出雙手握拳的勝利姿勢。
重考至今已過二十五年。不可思議的是,重考時的焦躁不安至今絲毫未減,而且當時不愉快的過往回憶仍歷歷在目。然而,如果要說有什麼在背後操控自己,不管是現在的強大精神力或對工作的無限欲望,我想毫無疑問地就是從重考時所感受到的真實孤獨感而來。現在,不論是在精神或時間上,我已經無法將自己緊逼到當時的境界,換個角度想,那時候獨處時光確實珍貴無比。
蓄積力量的孤獨時刻
大學三、四年級時我的人際關係漸入佳境,不過進了研究所後我又再次陷入孤獨。可悲的是,研究所完全不適合我。我因為胸懷改變日本教育的雄心壯志而選擇就讀研究所。但我的想法與其他同學天差地遠,而且還逐漸顯露在言行舉止中,我成了他人眼中難以相處的人。同時我與教授的關係也不好,這些都讓我毫無幹勁,所以每天都去看歌舞片。去看歌舞片的理由,到現在我還是說不出個所以然,我想大概是覺得心情愉悅吧!一般來說,研究所二年級要開始寫碩士論文,我卻什麼都沒寫,成了一事無成的研究生。
我對研究所有著根本上的誤解,這是最大的問題所在。或許工作才是我最需要的。然而,我卻選擇了一個距離工作最遙遠的地方。這讓我總是心煩氣躁,儘管在教室上課也覺得自己未沒有成長,反而更加坐立難安。
我到底該怎麼辦呢?所以我選擇自閉。
當時東京大學教育系裡,有個教室改建的活動,最後決定在教室鋪設榻榻米,好讓學童們方便活動。那間鋪設榻榻米的教室除了偶爾用作研討會使用外,絕大多數時間都閒置著。研究生本來是沒有個人專屬的研究室,我因為非常喜歡榻榻米,自然而然就時常待在那間教室。
我想這應該算是非法侵占了吧。我長時間都待在那間教室裡,想必也讓其他研究生不敢靠近。為了不受他人打擾,我想當時的我應該散發出一種拒人於千里之外的氛圍,現在回想起來真是羞愧。儘管進了博士班,我還是每晚在大學裡待到晚上十一點,直到學校大門關上,才只好翻牆出去。我也不曉得為什麼每天都能在同一處留連忘返,我只知道那段期間我終日待在鋪有榻榻米的教室唸書,有時也會趴下小睡,我把自己逼入極限拚命地念書。
沒有人理解當時的我。因為我覺得跟其他人講了他們也無法明白,乾脆就不與人說話了。我曾認真地以為重要的想法或腦中靈感,不與人分享反而更能蓄積能量,但並非出自於擔心點子被人盜用這種心胸狹隘的想法。我甚至一心認定,只要和其他人說話,就會被奪走寫作的能量。不過,現在的我絲毫不這麼認為。反而不停地講話,這種現象恐怕也是那段時期的反動吧!
將想法囤積下來藉此提升寫作力,雖然不知道有沒有效果不得而知,但進入博士班後我確實開始提筆寫論文了。論文當然不值錢,不過我也沒有其他事情可做,有勇無謀的我也在那段時期結婚了。男人在單身時幾乎都是一派輕鬆自在的模樣,不過結婚後就會瞬間背負著無形的壓力而痛下決心,當時的我利用寫論文來表現決心,我化身為專職論文寫手,接二連三地完成論文。以上是我對孤獨第二期的回憶。
到了孤獨的第三期時,我失去了研究生的身分,不僅無業甚至還要撫養小孩,這幾年的悲哀可說是一言難盡。那段期間給跟我一起喝酒的朋友們添了不少麻煩,在此也藉機表達我的歉意。
對於從小就我行我素的我來說,黑暗的十年是個意想不到的陷阱。其中不乏跟孤獨的水火不容,或是精神狀態岌岌可危的時期。不過實際變得孤獨後,「單獨者」這個身分也在我心中覺醒。我切身感受到「啊!這裡是與人結伴時絕對無法到達的境界」。
如同登山是種團隊活動,同時也要單獨進行,不是他人幫助你爬山,別人也無法代替你爬山。真正的登山活動過於辛苦我並不擅長,但精神上的登山我卻相當拿手,因為我總是獨步前行,路上還有其他同行者也無妨,不過我希望僅止於單獨者們恰巧一起登山的形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