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章
出軌,觸碰失落的兒時願望
每週兩次,伊芙開車一個小時來和我諮商。她告訴我,她討厭開車,多麼希望有人載她過來,在諮商室外面等著,再帶她回家。那個人不需要逗她開心,連說話也不用,只要能讓她坐在身旁,聽著背景的音樂,這樣她就心滿意足了。
聽著伊芙描述自己靜靜坐在駕駛旁邊的模樣,潮水般的憂傷向我湧來。我想像她小的時候,努力乖巧安靜,不打擾別人、不惹麻煩,假裝自己並不存在。
我在一開始的某次諮商中,問她最初的童年回憶是什麼,她說:「我五歲,在學校外面等著媽媽來接我,但她忘了。我發現,我得坐在那裡等候,直到媽媽想起來。我告訴自己『要有耐心』。」
最初的童年記憶通常藏著日後治療的主題,往往能告訴我們一個個案尋求治療的原因,並描繪個案的自我觀感。每一段回憶都隱含著過往和後來被壓抑的事情。
伊芙的最初回憶告訴我,她曾經被人遺忘。漸漸地,情況愈來愈明朗。她以前常被單獨留在家裡,沒有父母看管;身為四個小孩中的老大,她成長的家庭多的是忽視,少的是情感。
我對伊芙很感興趣。她四十多歲,烏黑的秀髮及肩,綠色的眼睛時常藏在又大又黑的太陽眼鏡後方。伊芙走進房間時會摘下眼鏡,然後迅速坐進沙發。她會靦腆一笑,問候我,我注意到她的右臉頰有個酒窩;她會脫下高跟鞋,光著腳丫,雙腿交叉坐在沙發上。伊芙很美,在某些瞬間,當她用年輕女孩的眼神看著我時,似乎有些迷惘。
我想知道伊芙的母親最後有沒有來接她,同時試著想像伊芙在那裡等待的心情,害怕媽媽永遠不會來,卻不敢讓人知道。
我問伊芙,但她不語。她不記得。我們諮商的時候,她經常神遊,看向窗外,好像在我身邊又不在我身邊。雖然她有著不凡的魅力,但三不五時她卻會變得死氣沉沉。
伊芙經常顯得淡漠;她會謹慎表達強烈的情緒,不時也會陷入漫長的沉默之中。
我看著她,心想她是否也把我視為她的司機,她生命中的一個大人,能夠準時到場,掌握方向,載她到她需要去的地方。我安靜坐著,知道可能需要一點時間讓她看著我或開口說話。
「昨晚我又跟他在一起了。」她起了頭,指的是她的情人喬許,他們每週會見面幾次。
大概晚上八點,喬許的同事離開後,他會用Line傳訊息,要她去他的辦公室。伊芙說他們需要一種安全的溝通方式。
「喬許第一次說要用這個App時,我以為他說的是『說謊』(Lying),於是我心想,『App取這種名字也太不妥了』。」她笑了,然後挖苦地說:「我覺得偷吃的人應該串連起來,例如開個聊天室之類的,他們可以分享資訊,互相提供建議,就像新手媽媽群組。早該有人做這種生意啦,你不覺得嗎?好幾百萬個迷失又困惑的人,不知道怎麼出軌才安全。」她笑了,但似乎又是前所未見的悲傷。
她沒看我。「喬許和我加入靈魂飛輪的會員,當作晚上見面的藉口。這個不在場證明很好,可以滿身大汗回家,立刻去洗澡。」她頓了頓,又說:「把他的味道從我身上洗掉,總讓我憂傷。我寧願帶著睡覺。」
伊芙吸一口氣,彷彿想讓自己冷靜下來,然後她又笑著說:「喬許覺得靈魂飛輪如果推出『不在場證明方案』,打個折扣販售假會員,應該可以大賺一筆。」
我也笑了,雖然我知道一點都不好笑。雖然她談笑風生,但其中有很多困惑、罪惡、害怕。忽然間,她的心思全都回來了,我能感覺到她的強烈痛楚。我心想,現在她恢復生氣了,於是開口問她想不想多談談外遇的事。
我們第一次諮商時,伊芙說她已婚,有兩個小孩。女兒剛滿十二歲,兒子九歲。她告訴我,她決定來治療是因為發生了很糟的事,讓她發現自己需要幫助,然後她說了喬許的事。
伊芙每個禮拜有幾天晚上會去喬許的辦公室。喬許是個生活極為規律的人,所以他們的流程固定:先做愛,再叫東西吃,吃完後他開車送她回家。
伊芙告訴我他們做愛的過程,一開始有點遲疑,後來則會談到細節。
「和喬許在一起,什麼都由不得我。」她殷切地看著我,想知道我懂不懂她的意思。她解釋,順從喬許的時候,她感覺被人接住;她感覺他知道一切關於她的事,也知道關於她身體的事,而且在他的主導下,她可以失控。
「因為他,我又活了過來,你知道我的意思嗎?」但她並沒有等我回答。
生與死,從一開始,就是伊芙敘事之中的強大力量。我們開始探索性、傷痛、修復等環節,以及這些環節與伊芙的家族歷史的神祕關係。我得知她的外婆在她母親十四歲的時候因為癌症過世。伊芙的母親照顧重病的外婆兩年,而她的某個部分和外婆一起死去了。伊芙和我將會慢慢發現,透過性的臣服,她能接觸到母親的渴望──渴望被人照顧、活著、修補傷痛的過去。
伊芙看著手錶,開始穿鞋,準備結束諮商。然後她往後靠,靜靜地說:「我們做完後,喬許開車載我回家,我會變得很激動。我喜歡和他做愛,我也喜歡他載我回家。」
又一陣沉默,接著她說,幾乎是氣音:「我看著他手握方向盤,表情嚴肅,我覺得他是我見過最帥的人。我想親他,但我知道最好不要,畢竟,我們不在他的辦公室了。我們假裝他是修車廠的員工。
「他在我家前幾個路口讓我下車,說再見時我覺得心酸,我真的不想上樓,回到我那庸庸碌碌的平淡人生。喬許完全知道我的感受,所以我什麼都不用說,他就會告訴我:『別忘了我多愛你。星期三見,很快就到了,比你以為的還快。』
「我會對他扮個鬼臉,他知道我覺得星期三就像還要好幾年才到,在那之前,我有好多好多感覺和想法,他都無法參與。於是他會說:『我在我們的App上。我一直都在,即使我人不在你身邊。』」
她戴上太陽眼鏡。「通常這個時候,我就停止感傷,然後下車。」我明白她為了離開他而切斷感覺,而且她當面告訴我這件事的時候,又切斷了一次。她會再度陷入漫長的沉默,直到離去。
* * * * * * *
我有許多個案,他們來找我是因為我以性為主題,發表學術著作或在學校開課。我看過男人和女人因為伴侶出軌痛不欲生,也看過曾經外遇或正在外遇的人,還有已婚者的情人。他們的故事不同,動機也大異其趣,但這些人全都表示,為了守住自己的祕密,或是為了替他們生命中的其他人保密,讓他們備感煎熬。
雖然我清楚每段關係都有利害往來的面向,但我也相信愛。我相信兩人之間依附的力量,相信忠誠是信任的一大基礎,而且我認為每段關係都包含了破壞與創造。我們愛人,但有時候我們也恨我們愛的人;我們相信他們,但也害怕他們可能帶給我們的痛苦和傷害。成長的其中一個目標是調合正面和負面的感受:懷著愛去恨;愛人的同時也認可失望、生氣的時刻。我們對心中那股破壞的衝動,知道得越多、越能加以掌握,我們就越有能力全心全意去愛。
生命,某個程度而言,總是關於毀滅的欲望和性愛兩者之間的緊張關係。毀滅,也就是毀掉愛、善意、生命本身;而性愛代表的不只是性,還有生存、創造、生育和愛的衝動。那樣的緊張關係存在於我們生命的每個面向,包括人際關係。
心理上的覺察幫助我們辨識這些衝動和欲望,並將之提升至意識層次,同時也幫助我們叩問自己和前人的選擇。然而說到外遇,由於牽涉的層次之多,使得毀滅與死亡、生存與生命之間的區別不總是清楚可見。
人們前來治療的一大原因,是尋找關於自己未知的事實,而這個探尋的開頭,總是始於希望知道我們到底是誰、我們的父母是誰;但另一方面,我們也害怕知道答案。伊芙為什麼和喬許是這種關係?為什麼是現在?這段關係的哪個部分是關於生存的需求,能讓她活了過來,哪個部分又與死亡和毀滅相連?她現在的生活如何反映出她的女性長輩的人生?又如何反映出她試圖治癒自己,也試圖治癒受傷的母親、垂死的外婆,因而作出的一切努力?
不忠必定會傷害關係,即使那樣的傷害起初看不見;由此來看,不忠會帶來破壞與毀滅。然而,人們外遇不盡然是因為想要摧毀關係或從中脫離;弔詭的是,不忠有時是為了維繫婚姻而作的努力。一段關係裡,外遇常常是平衡權力的方式,或滿足不被滿足的需求。在許多案例中,雖然外遇是性的發洩,也能間接表達敵意、憤怒之類的負面情緒,但它也是保護婚姻不受那些感覺傷害的方式,同時能讓關係維持現狀。
在關係本身中不被允許的感覺,尤其是攻擊性,得以透過性來找到出口。常聽人說,婚姻外的性行為比較猛烈,婚姻內的性行為比較溫和、「文明」。伴侶在潛意識中互相保護對方不受攻擊,卻也使他們的關係變得麻木。沒有攻擊的空間,通常也就沒有性。
生死之間存在著你來我往的張力,而這種張力也存在於性慾之中,尤其是長期的關係。美國精神分析師史蒂芬.米切爾(Stephen A. Mitchell)著有《愛能長久嗎?》(Can Love Last?,暫譯),他在書裡探討性生活中,冒險與安全的衝突。米切爾強調,浪漫、活力、性慾,這三個因素不只令人的生命值得一活,也使生命值得栽培孕育與品味。他表示,浪漫之於生命,是一道活泉,但隨著時間過去,性的浪漫容易失去朝氣,甚至變得死氣沉沉,因為能夠讓性的浪漫欣欣向榮的是危險、神祕、冒險,而非長期關係中的安全感、熟悉感。
米切爾問,面對讓我們感到安全的人,我們還能繼續產生慾望嗎?他表示,那是安全與危險、熟悉與新奇之間微妙的平衡,而長久的愛,祕訣就在這裡。心理治療師艾絲特.佩萊爾(Esther Perel)在創新的著作《情欲徒刑》(Mating in Capativity)裡耙梳家庭生活與性慾的矛盾,並幫助情侶和夫妻開發玩樂空間、進行冒險,繼而在關係之中得到性的興奮感受。佩萊爾進一步延伸相關主題,檢視出軌的複雜性質。
精神分析的探尋能深入個人細膩的內心,而這樣的旅程千頭萬緒、深奧微妙。每一趟旅程中,危險與安全、破壞與建設、生與死、數個世代的苦難,都會以不同方式顯現。
我們第一次諮商時,伊芙並沒有摘下太陽眼鏡。她雙腿交叉坐在沙發上啜泣。
「我的生活被我搞得亂七八糟,」她說。「我不知道,說不定我已經毀了我的人生。我不知道怎麼辦才好。」
她告訴我,她的先生是個好人,婚姻也幸福美滿。
「我其實愛著我的先生,」她說。「我們的家庭很甜蜜,我的小孩很棒。他們就是我一直夢想的一切,我已經什麼都有了,也許我就是太貪心。」接著她告訴我,她發現生活已經失控的那一夜。
「我們通常在他的辦公室見面,但那個週末不同,因為他太太和我先生都在外地,所以我們以為那是一起過夜的好機會。我們不曾那樣,所以我們兩人都很興奮,也很緊張。」
她請保母那天晚上陪小孩過夜,而喬許在辦公室對面的旅館訂了一間房間。伊芙告訴我,她女兒今年十二歲,開始自己走路上學,所以她和先生今年初在手機裝了一個App,用來追蹤女兒。如果先生從App搜尋伊芙的位置,就能輕易找到她。
「我發現家人隨時可以查看我在哪裡,於是那個App變成一個大問題。我很討厭說謊,我知道聽起來難以置信,但我說的是真的。」她幾乎像在道歉。「我寧願什麼都不解釋,也不要說謊。所以那天晚上我決定關機,這樣就不用說謊交代我在哪裡。」她嘆氣。「天哪,一團亂。」
伊芙暫停,眼眶泛淚。
「我和喬許在一起的那天晚上,比我想像得更棒。很難用文字表達我的感受,因為我甚至不知道那樣的感受存在。我們終於在一個沒人打擾的地方,只有彼此,而且時間好像無窮無盡。感覺好像我們是真的夫妻,對彼此全心全意,身體和心靈完全融合。我們做愛做了好幾個鐘頭,我一直在喬許的耳邊輕輕說『我愛你,我好快樂、好快樂』。」
「『我知道,寶貝。我也好快樂。』他說。
「『你覺得我們能把這裡變成我們的家嗎?』我問他,我指的是那間旅館的小房間,當時似乎非常完美。」伊芙抬起頭看我。「現在我告訴你這件事的時候,我發現我只是把心願投射在那間可笑的旅館房間。我覺得自己像個白痴。我們躺下,我把頭靠在他的肩膀上,什麼都不想。那一刻,其他的一切都不存在。我是真心快樂。」
伊芙暫停幾秒,沒有看我,繼續說:「躺在喬許懷裡有種和平常不同的感覺,和他的觸摸有關。好像他同一時間,既強壯又溫柔。我和他在一起的時候,完全忘了自己是誰,那是我不曾有過的感覺。但我猜那就是問題,那就是為什麼,那天晚上後來很慘。」她嘆氣。
「我早上六點醒來。離開旅館後,我打開手機,有十通語音留言和超多簡訊,是保母傳的,說我兒子氣喘發作,他們人在醫院。我哭了,想盡辦法用電話跟醫生聯絡。我簡直不敢相信自己讓這種事情發生。就是那個時候,我發現生活已經失控,陷入麻煩;就是那個時候,我決定尋求治療。」她轉向我,語氣絕望,「告訴我,我該怎麼辦?我愛他,難道是瘋了嗎?」
佛洛伊德曾寫過,他最不喜歡治療戀愛的個案。對佛洛伊德來說,愛是不理性的感覺,而戀愛的人處於部分精神錯亂的狀態,與現實脫節。他相信處於這個狀態的個案,除了愛與情慾,無法接觸任何現實的情緒,因此幾乎不可能產生真正的覺察。
歐文.亞隆(Irvin Yalom)在著作《愛情劊子手》(Love’s Executioner)的開頭就說,他也不喜歡和戀愛中的個案共事。他自認是因為羨慕。「我也渴望神魂顛倒」,他老實寫下。
治療師幾乎像個偷窺父母房間的小孩,無疑像個「外人」,因為撞見個案的婚外情,可能心生嫉妒、感到被排拒在外。然而,治療師同情共感的對象不只限於被排除的外人——意思就是那個小孩——也包含了談戀愛的當事人。
但是,當那份愛並不正當,裡頭還包含了許多道德倫理的成分時,情況就會變得更為複雜。治療師和多數人一樣,對那樣的愛也有很多感受。他們可能產生道德衝突,感覺罪惡,或與被背叛的人感同身受;他們可能羨慕個案可以去做某件他們自己想要做的事;他們可能想把個案變成「更好的人」,幫助他或她結束外遇;他們甚至可能幻想浪漫情節,例如個案和愛人私奔。
我聽著伊芙訴說時,內心就是如此複雜。我明白探究真相總是痛苦,真相會逼我們放慢速度去檢視生活,要我們反省,不要我們行動。外遇真正的意義是什麼?伊芙知道不忠背後的驅力之後,她受得了嗎?承認自己從孩童時期開始就背負著傷痛,而外遇便是想要安撫那個傷痛,她禁得起嗎?她能不能看出母親和外婆是以何種方式存在於她的外遇之中?她撐得住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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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次諮商,伊芙遲到了五分鐘。
「我睡過頭,差點來不了。」她邊進門邊說。「路上很塞,而且我找不到停車位。我心想,除非奇蹟發生,不然我到不了。」
我聽著她說,好奇她是否希望來不了,這樣就不用開始自我省思那段痛苦的過程。不過,我也聽出了她的驚訝,她真的辦到了,不只是趕上了諮商,也許還包括她邁開了人生的一步。
「你現在長成了有能力的大人,事業成功,先生和兩個小孩也深愛著你,你可能會對這樣的成就感到驚訝,也許看起來就像奇蹟。」我說。
她微笑,「有時候我還真不知道怎麼會這樣,我不敢相信這真的是我的人生。我知道聽起來膚淺,但就連我的外貌有時也讓我驚訝。」她說。「我小時候很醜,爸媽會說我『長相奇特』。」她看著我,又說:「但事實是,現在我什麼都搞不清楚了。我感覺自己又變回從前那個女孩,一無所有、無依無靠。我覺得我毀了親手建立的一切,而且不可能重來。這次我辦不到。」
伊芙不太記得童年的事,她只記得常常落單,在和三個弟弟一起睡的房間裡,自己一人在書桌底下玩。她會從紙上剪下小人形,跟那些人玩扮家家酒。他們是她夢想未來能夠擁有的大家庭:有很多小孩,愛著她、保護她,也愛護彼此。書桌底下的空間是他們的家,她用毛毯蓋起來,躲在那裡,這麼一來,她就能夠大玩幻想遊戲,不受干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