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試閱一
02「突突突突突」
▍複雜
得病之前,和朋友談到因憂鬱症自殺的名人明星時,我都輕描淡寫地說著:「太消極了!」「開心點不好嗎?」「這世界這麼多未知的美好還沒體驗,怎麼捨得去死呢?」「真的應該想開一點啊!」所以說:「天道好輪迴,蒼天饒過誰」。現在,我的耳邊也充斥著這類勸解和鼓勵的話。
親人、朋友和以前的我一樣,輕輕鬆鬆地說著「開心點嘛」「堅強一點」「一切都會好的」這樣那樣的話。
我微笑點頭,畢竟不能辜負別人的好意,但事實上,如果我可以遇見以前正常的自己,會對說那些話的自己說:「站著說話不腰疼!你懂個屁!!!」
真的,事情比我想像的複雜得多。
▍退化
在人們的普遍認知中,憂鬱症就是「不開心」。但其實,持續的情緒低落只是冰山一角。憂鬱症最可怕的,是無法控制的身體機能退化,還有無法控制的認知思維改變。回溯過往,細細想來,病症其實很早就給了我「通知函」。
大約是2017年9月,我開始沒由來地對身邊所有事物喪失興趣,包括熱愛的音樂、電影、書籍等。走進電影院像是上墳,音響覆上了細細的一層灰塵,木心的詩集也長久地停留在同一頁。就是覺得沒意思。莫名其妙地覺得沒意思。起初以為是天氣變化引發的倦怠,就沒有在意。
後來,身體機能開始明顯退化。胸疼、頭疼開始侵襲,嚴重的時候我只能自捶胸口;記憶力、思維明顯減退,拿著眉筆找眉筆,一天到晚都在找手機;行動力變慢,如果別人的生活是流暢的畫面,我簡直就是以三分之一的速度播放;打翻水杯,打翻飯碗,成了一種常態;有些時候,會莫名流淚,但是你完全不懂自己在哭什麼;更多時候,你就是發呆,無意義地浪費著無意義的時間。
人變得非常非常疲累,一開始我晚上10點睡,後來晚上8點就睡,再後來我下班回家7 點就能入睡。即便這麼長的睡眠時間,我依然覺得疲倦不堪,每天都感受著「身體被掏空」的無力,每天都覺得被人持續暴打了一頓。說一句話都感覺用了一輩子的力氣。能量像完全被榨乾了。以前用一分力氣可以完美地做好一件事,現在動用全身的能量,卻只能吐出兩個字。
網路上廣泛地流傳著一句話,可能可以解釋憂鬱症,為真正的憂鬱症正名:憂鬱症的反面不是「快樂」,而是「活力」。
▍戲子
此刻,真正回溯過往,我常常會覺得自己活得宛如戲子。
我為自己量身打造的「人設」是:積極陽光的樂天派,帶動氣氛的「造high專家」,溫柔耐心的傾聽者。心裡認定:只有扮演好這樣的角色,才有資格成為呼朋引伴、受人愛戴的「人氣之星」。
我並不想達到眾星捧月的境界,當然我也沒有這樣的資格和能力。即便身邊人說起我,往往用上「可愛有趣」「人緣好」「朋友多」這樣讓人虛榮感爆棚的形容詞。但事實上,很心酸的是,我做的一切努力,只是想成為一個看起來不那麼悲觀厭世的普通人。
▍怪胎
曾經有一度,我研究每個人的行為模式和興趣喜好,只是為了讓所有人都喜歡我。一路走來,也有人目光如炬,戳破我虛假的皮囊:「你超假。」─往往我會狼狽地落荒而逃。
我對每個人笑盈盈、曲意逢迎、虛與委蛇,形成了自己的一套待人處世之道,說來諷刺,我還一度為自己深諳此道而得意洋洋。我想:眾生皆虛偽,我只是選擇了比較體面的虛偽之道。對於這種怪異的心理,我也曾經迷惘,但最後,簡簡單單的一句「人嘛,都有黑暗面」便足以消解。
同時,我堅信,一旦有人沒事找事,致力於闖進我的世界,剖析我的人格,他們會驚呼我如此做作,訝異於我深不見底的黑暗,然後毅然決然地離開我。
「一旦知道了真正的我是怎樣的人,他們就會離開我。」
─很可笑對不對?但這樣的桎梏整整束縛我二十餘年。
我是一個怪胎,這是我對自己最中肯的評價。「為什麼我這麼奇怪?為什麼就我一個人這麼奇怪??」
所幸,現在我明白,我的這種「心理殘疾」還有個專有名詞:微笑型憂鬱症。
像漂流了20多年的心終於有了歸屬:我不是怪胎,我只是有病。─真的,這讓我欣喜不已。
#試閱二
04 快祝我, 生日快樂!
▍斷念
藥物和治療切斷了我的所有情緒,我整天散發著一種「也無風雨也無晴」的佛性,既感受不到歡愉,也感受不到痛苦,連說話也變得緩慢又溫吞,一副超級溫柔的樣子。
但今天,我感覺非常糟糕。也不知道是不是突然加藥量的緣故,整個人迷糊得完全分不清夢境和現實了。晚上,我在排隊吃藥,猛然從一種虛幻和飄忽中驚醒,開始重新審視這一切。
我、病院、離開、不屑、自尊、失去、疾病⋯⋯所有無望的感受突然向我猛烈襲來,不由分說地往我身上猛砸。
這一切都是真的?我真的不是在做夢?前一秒,我還在享受朦朧又恍惚的美妙;下一秒,我一下置身在萬念俱灰的絕境了。
我看著柱子,看著插座,看著送風口,想著到底、到底、到底要怎麼樣,才能離開這世界。到底、到底、到底要怎麼樣,才能毫無負擔地擺手告別。
▍驕傲
身體還沒完全清醒,意識卻莽莽撞撞衝擊大腦的時候,我意識到:我又活了一天。
而後,殘酷的現實又開始鞭笞著我的驕傲。
我在這裡。我在病院裡。我在精神病院裡。我,風華正茂,大好青春,爭強好勝,不甘後人;我,就這樣一個我,現在躺在這裡,愣頭愣腦,無所事事,遊手好閒,虛度年華。我實在太可笑了。
每天早上,我都要眼睜睜地看著自己所有的追求和自尊被風捲殘雲般地摧毀一遍:為什麼會這樣?到底為什麼會這樣??究竟為什麼會這樣???究竟為什麼會變成這樣???
我廢了。
▍自覺
終於有一天,我不是在護士的驅趕下離開被窩了。
我想,我得試著去接受我在接受治療的事實。既然這樣,我就得按規章流程辦事。為了體現出儀式感,我還特地認認真真洗了頭。可是吹風機被護理站監管,我乖乖地跑去拿吹風機,結果護士告訴我,早上不能用吹風機。
於是,我感覺腦袋上飄了一早上的雪。
▍按摩
越躺越久,腳就越來越冰。我懶得起床泡腳,就在被窩裡搓一搓。我媽緊張地過來問我是不是腳不舒服。
我說:「我是蒼蠅,我在搓腳。」
我媽就硬要給我按摩。她揉捏著我的腿,我笑著說我又不是癱瘓。她又搓我的肩膀,搓我的臉,搓我的額頭。我真害怕,她會把我早上精心畫的眉毛搓掉。
▍生日
我本來想用「刻骨銘心」來形容今年的生日,沒想到最後演變成了驚心動魄。
兩次毫無預兆的崩潰讓我在我們病區一戰成名。
一開始,兩個朋友千里迢迢帶來了蛋糕和禮物。很溫馨,很甜蜜,很美好,對吧?可不是嗎?我們開開心心地唱歌、切蛋糕、分蛋糕,病友輪番過來祝我生日快樂。我笑著,一一向朋友們介紹我在這裡認識的「弟弟」「妹妹」「阿姨」,並對他們真摯的祝福表示感謝。
我們圍坐一桌,聊著,笑著,吃吃喝喝。大家臉上洋溢著可愛的笑容,像所有平凡又歡樂的生日宴一樣。我「哈哈哈、嘿嘿嘿、嘻嘻嘻」地笑著,心裡卻想著:「好想去死啊!」
▍ 崩潰
短暫的生日宴結束後,朋友們要走了。
在病房裡,我最好的朋友輕輕地跟我說:「你沒發現你現在已經融入他們了嗎?你跟他們走得太近了。」我沉默。
她說:「你總得要重新融入社會吧,你給你媽媽帶來多大負擔啊!」
我跪倒在椅子上,語帶哽咽地說道:「我也想繼續工作啊!我也不想給家裡人帶來負擔啊!」可能突然被自己感動了,我真的啜泣哭了起來。另一位朋友拿了衛生紙給我,我好朋友看我這麼扶不起也怒上心頭,說道:「你別管她,隨她哭!」
於是,我最後一根神經「啪啦」一聲斷了。我異常激動地對著她吼:「為什麼要這樣?!」然後起身狂奔跑到大廳去找我媽,像一個受了欺負跑去跟媽媽告狀的孩子。
當時是吃飯時間,大家都在大廳吃飯。我「撲通」一下撲倒在我媽懷裡,不顧他人地大聲尖叫,放聲大哭。我的嗓音真是好啊,我覺得我飆出了人間難得一聞的海豚音。我媽被我這突如其來的舉動嚇壞了,緊抱著我緊張地問到底怎麼了。整個餐廳的人也驚呆了,紛紛過來詢問狀況。我什麼都管不了了,只顧著自己飆海豚音。這就是我的名氣在病區一炮打響的開端。
▍「我們」
意識到我開始失控以後,我越發絕望。控制不住的情緒爆發,意味著我過去二十餘年打造的「冷面笑匠」的「人設」開始崩塌。在其他人面前,我希望我自己永遠是理智的、平緩的、深藏不露的、波瀾不驚的。但現在,朋友隨隨便便的一句玩笑,對我來說,都足以致命。
我接到了我好友從北部打來的電話。她說聽了來看我的朋友的描述,覺得我身處的環境很可怕。什麼「姐姐」「弟弟」什麼的,他只希望我趕快出院回家。
在我眼裡,他們是最能理解我的病友,是一起並肩作戰的朋友。而在我的朋友們眼裡,除了我,他們都是神經病。但我覺得她們還沒明白過來,我也是神經病的事實。
好友繼續說:「『我們』正常人不能待在裡面。」
我回:「是『你們』正常人不能待在裡面。」
好友固執地糾正:「是『我們』正常人!」
我堅持劃清界限:「是『你們』正常人。」
▍我要死
我必須大肆渲染我的第二次崩潰,以體現它無與倫比的精彩。放棄的論調剛結束,電話兩頭陷入了沉默。我掛掉電話,扔掉手機。「砰咚」一聲,無辜的手機落地。我開始發作了。
一位老奶奶戰戰兢兢地和我媽說:「開始了,開始了!」我媽立馬過來抱住我,我在我媽的懷抱裡控制不住地低吼。認識的阿姨把我團團圍住,病房外也圍滿了看熱鬧的「鄉民」。突然,我又開始放聲尖叫,但不同於第一次,這次我沒哭,而是發了瘋似的用頭撞地,撞牆捶牆,毆打床鋪,反正哪裡硬我就往哪撞。
旁邊的阿姨一個拉我手,一個拉我腳把我控制住,我狂吼:「放手!!!放手!!!」她們說話,勸解,撫慰,但我一個字也聽不進去,我也不覺得痛,所有的感知力瞬間降到冰點。
怎麼形容那一刻的感覺呢?如果說,求生是人的本能,那麼那一刻我的本能就是求死。「我要死!我要死!!我要死!!!」是我的大腦對我發出的唯一信號。
▍羞恥
在我媽的懷抱裡,我逐漸平靜。我已經懶得來形容當時的難受了。反正一百萬種闡述都是為了表達痛不欲生的痛苦。
我的判斷力終於一點一點被建立起來,隨著理智回來的,還有我那顆油然升起的羞恥心。「太丟臉了!」我想著,覺得剛才說不定還是直接死了比較好。
阿姨們聞訊一個接一個地過來撫慰我,她們說:「寶貝,沒事的。」「會好的,別害怕。」「妹妹,有好一點嗎?」
我非常赧然,一直在被窩裡悶悶地說著「對不起」。恢復精神後,我對我媽說:「哎呀,我都不好意思走出去啦。」最後,我低著頭走出去吃藥,覺得自己欠每一個人一句「對不起」。
拿藥的護士跟我說:「哎呀!你也太嚇人啦!」
我害羞地低頭笑著道歉:「對不起啦姐姐!麻煩你啦!」
她說:「麻煩倒是沒有,但你可別再傷害自己了!」
我「嘿嘿」笑著點頭。但是說真的,普天下,誰會真的想傷害自己呢?或者說,誰真的願意受到傷害呢?
▍明確
事實上,這場疾病給我帶來的傷害,一方面來自它本身,另一方面切切實實地來自我真心誠意的朋友們。每一次,他們說的每句話,都讓我感到孤獨得無以復加:我一個人了,我要一個人了,我永遠都是一個人了。
可是怎麼辦呢?我的性格無法要求他們為了我去盡力理解。我沒資格理所當然地讓別人為了自己去做些什麼。但是我明白了一點:我得活著。
所以我做了人生最直接、最坦蕩、最真誠的一次坦白。
▍坦白
我再一次撥通了北部朋友的電話。她為了我隱忍著脾氣,佯裝歡樂地說:「親愛的,生日快樂!」
我嚴肅地回:「我想我必須和你坦白。」
她也變得淡定,說:「好。我也想知道你究竟怎麼想。」
我人生第一次直接地、毫不委婉地、不帶修飾地、不考慮對方感情地說了這樣一段話:「我一直不說真實想法,是因為真實想法會傷到你們的心。我知道你們都是關心我,都是為我好。但是你們說的那些話,對我不但一點用都沒有,反而讓我更加感到孤獨。在你們評價我之前,可不可以先瞭解一下這個病。如果把我的感覺複製貼上一份給你們,我想你們就不會說出這麼輕鬆的話了。這就是我內心最真實的想法。」
朋友那裡的信號開始嘈雜,她一直努力地說著什麼,可能是道歉,可能是安慰,可能是爭辯,我不知道,我太累了,我掛斷了電話。要不要留下來,是她的選擇。
後來她跟我說:「我可以失去所有東西,但我不能想像失去你。你太看輕我了,我,會永遠在你身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