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和葉東的關係不是喜歡或不喜歡那麼簡單,我覺得我們早已經超越了俗淺的大眾情感,飛升到化境,呵呵。但是當然,擁有俗淺的大眾情感是很快樂的。那種聽到對方電話都會腿軟、接電話都幾乎要心肌梗塞發作;每天盼望見到那人,那人走近了又怕得瑟瑟發抖,說話還會咬到自己舌頭的喜歡……我不是沒有,我偷偷地有,但不是對葉東,是對另一人。我知道很少有人會這麼幹,會暗戀自己的上司。
我也不知道為什麼會喜歡他,他在別的女孩眼中不過就是一個襯衫鈕釦扣得一絲不苟,還穿著幹部顏色襪子的老頭而已,很土的。但是在我眼裡,他就是一座敬亭山啊。喜歡他微見風霜的額角、抿緊的嘴角、清臞的身影,像歌裡唱的那樣,「有一個人,曾讓我知道,寄生於世上,原是那麼好」。沒錯,因為有他,生命的每一個日子都變得特別美好。我們總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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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們雜誌是一本學術期刊,每兩個月出版一期。主要研討方向是植物學,當中也夾雜一點評論和獲獎名單。這本雜誌就像個孤兒,誰也不管它,但是它也沒有死掉,期刊年會排名還挺靠前。大概是運氣好吧。張敬年和那些動輒叫囂著要提高發行量,要「賣錢」的總編們真的不一樣。去英國考察歸來,他給我們開個會,談到的事情也是這種——
「世界上最小的睡蓮是侏儒盧安達睡蓮,它的花只有一枚硬幣大。這睡蓮被發現的時候已瀕臨絕種,人們把它們移植到英國克佑皇家植物園的威爾士公主溫室,但是移植失敗了,最後只剩下十五顆蓮子,被人用新的方法培植,發芽了,葉子抽出了,還沒開花,要等的,可是有人等不及了,睡蓮被偷走了。」
颱風,波及內陸。
那天,我正在辦公室裡忘我地寫小說,那是個無處可去的週末。不知不覺天已經黑了,大樓斷電,我身處的辦公室伸手不見五指。靠著手機裡5%的電量,我慌不擇路地收拾了東西跑出來,發現外面在下著大暴雨,我卻沒帶傘。我不想再回到漆黑的辦公室,只能在雨裡對每一個路過的計程車司機大喊「師傅」,像落難的孫悟空。
有車停下來了。
車窗降下來,我看到張敬年。
我坐進他的車裡。直到如今我都不敢猜測他是無意路過,還是有意趕來。他說婉恩啊,這麼大的雨以後不要來辦公室寫東西了,沒必要那麼趕。他知道我寫的不是工作的東西,是我的外快啊外快。
他請我吃飯,喝熱呼呼的湯。
我喝著湯,快要哭了。此時此刻,他就在我面前,我和他距離這樣近,我有千言萬語想和他傾訴,從我第一次見到他說起,到他給我講過的世界上最小的睡蓮,我有很多感情想要抒發,想要告訴他,可是我卻如鯁在喉,什麼話也說不出來。
我放棄了表達,我是個廢物。
不論怎樣,頭割下來,血抽乾,悶住呼吸,我都不敢以這樣一句開場:「我喜歡
您,我愛上了您。」
太難了,我沒辦法說出來。
有些愛情註定是用來放棄的,對嗎?
我哭起來。
唔,二十五歲那年的我的血肉之軀啊。
他遞過來紙巾。他並不知道我為何哭了,只是默默地遞過來紙巾。
我感謝他的不問之恩。
現在的我,用自詡老辣的眼光分析當年事。對於那天,我覺得,他也許什麼都知道。他也許看過我在他辦公室門口傻乎乎看他看到發呆的蠢樣,他也許看過我寫的暢銷小說,那裡面很多男主角都是他的化身。
但是他什麼也沒說,不揭穿我,是對我最大的留情。
真懷念他,但是我並不想回去找他。我對他的愛情,就像一顆古蓮子,現在它沉在我心的底層,我絲毫不想再挖出它,迫令它醒轉。
我和他的故事就是這樣,就這麼多。最宏偉的過場也不過就是一起吃過一次廣東菜,他給我點了鴨腿冬瓜湯,看我邊喝邊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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記得那個週末過後上班的中午,我和葉東去吃飯。「妳怎麼了,不開心嗎?」葉東問我。「嗯,我想告訴你一件事。」我真的可以對葉東傾訴嗎?他是我的朋友。我已經忽略了他的性別,並且我從來沒有懷疑過他是一個好人。
「我想辭職,」我說。「去北京或者上海,或者廣州。」
「挺好的啊,我支持妳。不過,如果妳厭倦了北上廣,妳還可以回來,這裡肯定會接受妳的。」葉東說。
「不要提這裡。」我強顏歡笑道。「哈哈哈。」我掩飾著真心,好像在說一句謊話。「我喜歡這裡的一個人,好尷尬喔,所以我得離開這裡了,哈哈哈。」
葉東看著我,看了很長時間。
菜都要涼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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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如果你的心是那株盧安達睡蓮,我真想冒犯將它偷走。」我在小說裡這樣寫。
這樣的話,說給愛人聽,會是多麼美的情話啊。
葉東發來微信。「蓮子怎樣了?發芽了嗎?」
「發芽了,已經各長出四片葉子。」我拍照發給他。
「我可以去看看嗎?」他說。
「你是說你要坐飛機來北京,看一眼你的睡蓮?」我說。
「不,我就在北京,我不走了。」葉東說。
「明天我來接妳一起吃午飯,別總悶在家裡寫稿。」他又說。
這語氣!就像一個……就像一個駕輕就熟的男朋友。
「你為什麼要做這樣的決定?你想好了嗎?」我問道。
他回答得很簡單。「為妳。」
「為我?葉東,壓力太大,我承擔不起啊。」我說。
「這麼多年,我一直告訴自己別說出來,因為我沒出息,配不上妳。現在談不上多有出息,但我忽然明白了一件事,不能等,很多事情想好就要當場去做,不然也許要等上一千年。」
我掛了電話。誰說我一定要接受葉東請的午飯?
但是我說不出拒絕的理由。也許我在心裡也很想見到他,像見到一位故人。也許,見到他會讓我想起我以前的雜誌社,而想起雜誌社我會想起張敬年。
想念如此甜柔,我多麼想沉醉其中。
但是在想念的縫隙裡,我似乎看到另一個身影。
「人家不會打麻將幹麼逼人家?」這是在我剛入職時,被方晴、杜潮江慫恿打麻將時,他護著我。
「喂,妳的樣刊,能借我看看嗎?」每次雜誌寄來樣刊,他是唯一積極閱讀的讀者,他渴望了解我嗎?
「那天下大暴雨,妳又去社裡寫稿了。」事後知道,他來過社裡,他落下的傘說明,他打算接我。
葉東。我怎麼能一廂情願地覺得他只是我的朋友,他明明沒同我一樣想這件事。
所以當我暗戀著我喜歡的人時,他也被暗戀折磨著嗎?
覺得他又可憐又親切,像我。
但是,喜歡一個人,這生而為人最珍貴的權利,非常抱歉啊,我必須善用。我沒辦法喜歡上自己的兄弟,正像張敬年沒辦法喜歡上我,比他年少二十歲的我。
人生種種,一場花開花落。有人完滿,有人帶著憾恨。千年的北宋蓮花不語,盧安達最小的睡蓮不語,花朵沒辦法告訴人該怎麼選擇、拒絕,它們只是靜靜生長,靜靜開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