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退向邊緣的人
某個陰雨綿綿,連精神也委靡不振的一天。外表約莫六、七歲左右的女孩,和父親一起撐傘走著的景象,映入我的眼簾。
下雨天,看著年幼子女與父母並肩撐傘的背影,總使我思考起父母這種角色的功能與宿命。子女年幼時,一般父母盡可能將雨傘撐向子女,避免他們淋雨。如此一來,孩子仰望著父母問道:
「爸爸,衣服有淋濕嗎?」
「沒有⋯⋯」
說謊。父母另一邊的肩膀早已濕透。
子女越是經歷這世間的風波,雨柱便越加粗大,濡濕的衣服變得如鉛般沉重。在此過程中,父母逐漸退向傘外。一點一點地,不得不地。
...
▎依然惦記著你
去坡州出版城辦事。經過出版城入口時,依稀回想起一個畫面。
數年前,一個春雨過後的冷清夜晚。在出版城辦完事,開車進入自由路時,看見滿地散落的碎片間,橫躺著幾台擠壓變形的汽車。似乎是追撞事故。前方首輛汽車上,走出一位彎腰佝僂的老爺爺,與其他車輛駕駛短暫交談後,立刻跑向副駕駛座,就連汽車毀損的狀態也未檢查。應是有更緊急的事,或者更珍惜的事物吧。
接下來的畫面,鮮明地烙印在我記憶中。
老爺爺走出的汽車後座,有一位身軀嬌小的老奶奶,全身蜷縮,正瑟瑟發抖。不久後,老爺爺打開車門,張開雙臂,將老奶奶輕輕抱在懷裡。那模樣,彷彿是用全身訴說:「儘管歲月流逝,我依然惦記著你。」
約過了一個月吧?有一回與知心好友小酌。正聊著日常瑣事,就在下酒菜見底時,話題轉到了愛情上。在雜誌社擔任編輯的好友,極力主張「墜入愛情的瞬間,各種不安的想像隨之而來」。
「喜歡某人,當然會被欲望沖昏頭,不僅想擁有對方的『白晝』,也想擁有對方的『夜晚』。有時想成為信任彼此感情、竊取彼此夜晚的確信犯(註),是的,那或許就是愛吧?」
主要企劃、出版哲學書籍的出版社社長,補充了這樣的說法:「我們經常說的『曖昧』,是對愛戀的情愫抱持『相信』與『懷疑』,從而產生了拉鋸。相信與懷疑,當然是漲潮與退潮的交替。當懷疑的濃度逐漸淡去,只留下了相信,這才是愛情的開始,不是嗎?」
那些都是從自身經驗中萃取出的心得,卻說得一副事不關己。我聽著他們的說法,頻頻點頭、微笑。
酒席接近尾聲,一個莫名其妙的疑問鑽入腦海裡:「那麼,區分真愛與假愛的標準是什麼?」
霎時間,交通事故現場老爺爺擁抱老奶奶的模樣,宛如無聲電影的一幕隱約在眼前展開。我這才恍然大悟。是啊。正如老爺爺那樣,是否將對方視為自己的一部分,也許正是區別真情實愛與似愛而非的標準。
愛情的類型五花八門,愛情也無法驟下定義。坦白說,愛情究竟為何物,依舊叫人迷惘。只是,若說我所見到的老夫婦那模樣並非愛情,那麼究竟什麼才能稱得上是愛情?
(註)確信犯:即「確信犯罪者」,源自於德語Überzeugungsverbrechen。指明知違法,卻基於自身的道德、宗教及政治等信念認定其行為符合正義,由此犯下罪行的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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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奔波的類型
讀到一則新聞,內容是過度的教育熱潮,導致學童生活品質深陷谷底。一位記者將麥克風遞向補習班下課、超過晚上十點才回家的小學生:「有時間和爸媽聊天嗎?」
外表看來還需要大人照顧的小小孩,擺出一副何必明知故問的表情,不客氣地回嘴:「聊天嗎?沒有那種時間。我很忙,爸媽也忙。」也是,本該盡情跑跳的孩子忙著上補習班,而必須籌措補習費的父母也忙著盡自己的本分,在這種現實下,那樣的回答也是理所當然的。
年紀越大,越受到時間的束縛與支配,這點我也不例外。今天似乎也整天將「很忙」掛在嘴上。雖然我並不喜歡「我很忙,沒辦法」、「時間不夠」等語法,不過今天仍舊敗給了忙碌。
尤其當處理時間有限的事情(例如截稿等)時,總有被時間追著跑的感覺。每回與時間展開追逐戰,卻在死路中被逮住的感覺,實在令人鬱悶;甚至有時怎麼也摸不著頭緒。是真的忙碌,還是只是想告訴誰「自己很忙」⋯⋯?
仔細想想,忙碌似乎也有不同的類型。
有時是在工作過程中為了尋找方法而忙碌,有時是為了尋找藉口而忙碌。今天一天,我因為什麼色彩的忙碌而說出「很忙」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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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警衛大叔寫手冊的原因
近來工作室搬遷,打包行李後,與警衛大叔聊上了幾句。打過最後的招呼,正要轉身的瞬間,遺忘了好一陣子的模糊記憶,如湛藍潮水般在心中晃漾起來。
任職記者期間,在我工作的大樓裡,有一位頭髮花白的警衛大叔。身材高而瘦削,總是一刻也閒不下來。老先生時常踩著快步穿梭各處,如馬蓋先般檢查各種設施與設備,一旦發現煙蒂等細小垃圾,立刻伸手撿起丟棄,彷彿身體安裝了機械手臂般。
老先生平時隨身攜帶印有「〇〇銀行」商標的老舊皮革手冊,彷彿祀奉神主罈25 一般。手冊內寫著什麼樣的內容,令人好奇。
就在好奇心日漸增加的某一天,老先生在咖啡自動販賣機附近攤開手冊,正細心地端詳著什麼。我心想「正是現在!」,靜悄悄地像隻街貓般走近,一點一點地窺看手冊中的句子。
豈料在手冊中,只有像是以粗原子筆用力寫下的幾行紀念日,頁面顯得空蕩。似乎還不只寫了一頁,連續幾頁寫著相似的詞語與數字。
我們第一次見面的日子 4 月23 日
老婆生日 2 月17 日
遇見妳的時候 4 月23 日
妳出生的日子 2 月17 日
結婚紀念日?初次邂逅妻子的日子?老先生平時雖然有愛妻體貼的一面,不過我一時怎麼也無法理解。為何反覆寫下類似的內容?
疑問不久後隨即解開。數個月後,在老先生辭去警衛工作的那天,我得以聽見令人動容的故事。
老先生猶如心事重重的信徒在神父面前告解般,低下頭以肅穆的表情說道:「不久前我被診斷出罹患失智症。該怎麼說呢?記憶就像悄悄逃走一樣,也像是珍貴寶物被強行奪走的感覺⋯⋯」
「真的嗎?我完全不知道。」
「嗯⋯⋯一早醒來,一切都是那麼茫然,覺得前天的事情模糊不清,一年前的事已經從腦海中完全消失。過去的記憶全部混雜在一起,沒有什麼特別鮮明的記憶。不過至少惡化的速度並不快,也算是安慰了。」
「是啊⋯⋯」
「哈哈,別一副嚴肅的表情,還能怎麼辦呢?可不能只活在過去吧,所以我決定將上天給我的每一天,當作我人生中最青春的日子。」
「最青春的日子⋯⋯」
「對了,拿到診斷結果,走出醫院的當下,我做了一個重要的決定。」
「什麼決定呢?」
「嗯,就算其他事都忘了,老婆生日這種事可千萬不能忘。唉⋯⋯」
「啊⋯⋯」
老先生語帶保留,我也沒再追問。儘管有許多想問的問題,還是閉上了嘴。一時想不出比沉默更好的表達方式了。雖然我沒有開口,耳朵倒是張得更大,老先生口中吐出的一言一語和呼吸聲,全都聽在耳裡。在他的故事與嘆息聲中,混雜著悔恨、悲傷與對人生的依戀。
我一面平撫窒塞的胸口,一面向老先生道別,以眼神簡單問候過,便走向出口的方向。剎那間,「老婆生日」這句話震耳欲聾,老先生手冊內滿滿寫著的日期,也隨之浮現腦海。
哎呀,老先生是不是被診斷出失智症後,為了守住自己的記憶,才這樣反覆筆記?是否正如同電影《記憶拼圖》中,罹患短期失憶症的男子在自己身上紋身,重新組織碎片般的記憶那樣,老先生也在手冊上寫下相同的句子,希望抓緊自己與妻子之間的回憶?
老先生退休後,我將零散的拼圖拼湊起來,告訴同事們這位警衛大叔令人動容的故事。並表示總有一天要眼見為憑,看是我的推測正確,還是背後有其它原委。雖然部分同事點頭同意,卻也有幾人反倒對我感到不解:「怎麼會對這種事感到好奇呢?」
時至今日,每當我看見與老先生那本相似的手冊時,依然會想起他艱難地從口中吐出的一言一語,這些話語時常竄入我的腦裡與懷裡,隨著節奏緩緩流淌。
我決定將每一天當作一生中最青春的日子。
而且就算其他事都忘了,
老婆生日和結婚紀念日,
這種重要的事千萬不能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