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們不快樂的種種原因
在我的寶貝兒子阿里死後十七日,我開始撰寫本書,並且無法停筆。我寫的主題是快樂,在當時的情境下,這真是個不太可能的選擇。
阿里真是個天使。只要他碰觸過的事物都會變得更美好,與他接觸過的人會變得更快樂。
他總是和氣又快樂。你難以忽略他的熱情,也不會忽視他對周遭所有人展現出來的熱切關懷。當他離開我們時,我們絕對有理由生氣,甚至陷入沉痛。那麼他的死去,如何能引導我寫出這本書呢?故事要從他出生,也許甚至更早一點開始說起。
從我開始工作以來,就在IBM與微軟(Microsoft)工作,從中得到很大的滿足感、自我實現,當然還賺了一些錢,然後一直享受著成功、財富與肯定。儘管如此,我卻總是不快樂,甚至可以說我賺愈多,就愈不快樂。
原因並不是聲名狼藉先生(The Notorious B.I.G.)在他那首〈我的金錢危機〉(Mo Money Mo Problem)裡頭所說的金錢使人變複雜了。問題在於我雖然在物質方面都得到滿足,卻無法在生活中找到任何喜樂。就連我的家人也無法為我帶來喜樂,因為我已經不知道如何接收喜樂。
諷刺的是,年輕時儘管要掙扎著尋找人生出路,而且經常努力只求餬口,但那時的我反而常常是快樂的。但到了一九九五年,當我帶著家人打包搬去杜拜(Dubai)時,一切都改變了。
容我先說明,我並不討厭杜拜。那是個很出色的城市,那些大方的阿拉伯聯合大公國人民,真的讓我們感到賓至如歸。在杜拜生活的期間,恰逢其經濟爆炸性成長期,我在事業上有各種發展機會,那裡也提供了數不清讓你快樂,至少是試著快樂的方法。
但杜拜也很不真實。與炙熱沙漠及綠色水源這些搶眼景觀一同放在天際線上的,是未來主義設計感的辦公大樓,以及全球買家不斷湧入搶購的百萬美元以上公寓大樓。在街道上,保時捷(Porsche)和法拉利(Ferrari)跑車,與藍寶堅尼(Lamborghini)和賓利(Bentley)等頂級車輛,經常一起爭奪停車位。驚人財富的揮霍無度,能讓人眼花撩亂,但也同時讓人忍不住質疑,相較於這些物質,自己到底成就了什麼。
當我們抵達大公國時,我已經陷入與超級有錢的朋友比較的習慣,而且經常不滿足。不過這種矮人一截的感受,並沒嚴重到讓我去看心理醫師,或者尋求關進宗教修行所治療的程度。相反地,這讓我更加努力賺錢、迎頭趕上。我認真研讀股票交易趨勢分析,連基本公式圖表都不放過。我能像專家一樣預測短期股市波動。下班回家後,會等到美國那斯達克股市開盤,運用我的數學技巧賺大錢。
我猜想這樣的故事你一定很熟悉,並能預料到結果就是我賺得愈多,就愈是不快樂。這讓我更加努力工作,買更多玩具安慰自己。只是因為我相信,就是遲早這些努力會有所收穫,而我就能在高成就的彩虹彼端,找到那一桶快樂。我變成了一隻心理學家說的在「享樂主義跑步機」上不斷努力追求的小倉鼠,就是你賺得愈多,想要的就愈多。你愈是努力,就找到更多努力的理由。
有一天晚上,我上網按了兩下按鍵,就買了兩輛古董級勞斯萊斯(Rolls-Royce)。為什麼?只是因為我買得起。更因為我急切地想填滿我靈魂裡的空虛。但我說這兩輛漂亮的英國經典名車抵達我家門口時,心情卻一點都沒有改善,大概也不會感到訝異。
回首過去,我那時真不是個有趣的人。我的工作是當時為微軟在非洲與中東地區擴展業務,時間花在飛機上比在平地還多。在不斷「追求更多」下,我在家裡也變得咄咄逼人而且讓人討厭,連我自己都知道。我花太少時間感恩妻子,花太少時間陪伴一對兒女,而且從沒停下腳步感受每一天的美好。
相反地,我每天醒著的時間,都是緊迫盯人、緊張萬分,而且吹毛求疵,就連對我的小孩,都只會要求成就與表現。我急躁地想讓世界以符合我認可的方式運作。直到二○○一年,這種永無止境的步調與空虛感,終於讓我陷入了黑暗深淵。
在那個時刻,我知道我不能繼續忽視這一直以來的問題了。這個在鏡子裡回瞪著我,咄咄逼人又讓人討厭的人,根本就不是我。我想念以前那個快樂又樂觀的年輕人,我不想再背負這個疲憊、悲慘,而且看起來好鬥的外殼了。我決定將自己的不快樂當作一個挑戰,我要用我書呆子的方式,透過自修,搭配我工程師的分析大腦,幫自己挖出一條走出不快樂的路。
講到自修,就得稍微講一下我的成長背景。我在埃及的開羅度過童年,我母親在那裡擔任英國文學教授。上小學之前,我就已經學會閱讀了。八歲那年開始,每年會選擇一個主題,在我的預算範圍內買所有相關書籍。然後在那一年裡,我就會認真學習書中的所有內容。這種近乎強迫症的做法,雖然讓我在朋友眼中成為笑話,但在我處理所有挑戰與追求目標時,也能用同樣的方法處理。只要人生走入困境,我就閱讀。
我就這麼自學了木工、馬賽克畫風、吉他,以及德文。我研讀了特殊相對論(special relativity)、博奕理論,以及數學,我還學習如何開發高度複雜的電腦程式。從還是個小學生到十多歲的青少年時期,我面對成堆的書,總能專注地閱讀著。長大後,我用同樣的熱情,學習如何重建經典車、烹飪,以及超寫實主義炭筆繪畫。我能在商業、管理、金融、經濟與投資等方面,取得相當的熟練度,都是自修而來的。
所以,在我三十多歲且感到低潮時,我便任由自己沉浸在閱讀相關的書本裡。我買下所有與快樂相關的書籍。我去聽演講,看每一部紀錄片,然後謹慎分析學到的所有事情。但我研究這個課題的方式與著重的面向,和寫出那些著作,以及進行那些實驗,讓「快樂研究」成為炙手可熱學科的心理學家不一樣。
我將快樂這個問題拆解到最小的組成元素,然後進行工程分析。努力做出一個能產出想要結果的演算法時,要求他人接受盲測,測試所有成分的適合度,並深入研究每一個輸入因素的有效性。身為軟體開發者,我定下目標,要開發出能反覆運用在每個人的人生,而且每次都能產生快樂結果的程式編碼。
很奇怪的是,我的第一個進展卻是在一次與我母親閒聊時得到的。因為就是她一直告訴我要努力工作,而且要把財務放在最優先的地位。她經常對我引述一句阿拉伯諺語,大概的意思是「省吃一年,省穿一年,你就能永遠找到快樂。」我年輕時非常認真地遵循這個建議。我辛勤工作並且努力存錢,最後也成功了。所以有一天,我去問媽媽,我有權期待的快樂在哪裡呢?
就在那次與她的談話間,我突然發現,快樂不該是你等待並且努力,彷彿需要去爭取得來的東西。還有它也不應該依靠外在條件而存在,更不要說要靠職業成就與個人累積淨值等,因為那時的我充滿了進展與成就,但我每走到一個里程碑,就彷彿有人把目標又往後移動了一點。
我終於了解到,如果我一直以為只要做到了這個或得到了那個,或者達到了某個基準,我就會快樂,那我將永遠不會感到快樂。
在代數裡,公式可以用許多方法來解答。舉例來說,如果A=B+C,那麼B=A-C。如果你想解出A是多少,就得找出另外兩個參數B與C的值。如果你想解出B的值,就會採取不同的步驟。選擇的參數,會幾乎完全改變尋求答案的方法。想解快樂方程式時也是一樣。
在過去追求幸福時,我一直都用錯誤的假設─ 只要不斷增加物質財富、樂趣以及地位等東西,最後就會產出快樂。但其實我真正該做的,是直接找出快樂本身的解答。
這段研究快樂的旅途走了將近十年,在二○一○年,我終於為快樂發明了一個公式,以及架構良好,簡易又可複製的模型,還有如何維持快樂的方式,而這一切都搭配得天衣無縫。
我測試了這個方程式,而它奏效了。不管是失去一筆生意的壓力、機場安全檢查的長龍、惡劣的客服態度,都不再讓我感到不悅。身為人夫、家長、人子、友人與員工各種身分,日常生活難免有順有不順,但不論哪一個特定的日子過得如何,不管是好是壞,或兩者都有,我都能享受這種情緒雲霄飛車。
我終於又變回了那個快樂的我,那是我最初始的狀態,而我曾在這個狀態下停留了好一陣子。我將這個嚴謹的過程與上百名朋友分享,我的快樂方程式對他們也奏效了。他們的回饋幫助我把這個模型改進得更好。這真的是一件好事,因為我當時根本不知道,我會多麼需要它。
我父親是一位傑出的土木工程師。儘管我的熱情一直都在電腦科學,但我仍然攻讀土木工程,只為了取悅他。我攻讀的學科對於我的教育,並沒有太多貢獻,因為就像我父親相信的,學習來自真實的世界。從我還在念中學時,父親就鼓勵我每年假期去不同國家。剛開始時,他節衣縮食讓我取得出國的經驗,並安排我旅遊時待在親戚或他的朋友家。後來我開始工作,便自己負擔旅遊開銷。這些遊歷真實世界的經驗,對我而言確實很珍貴,因此我立誓要讓我的小孩擁有類似的機會。
我很幸運,在大學階段就讓我獲得不少利益和祝福。首先,我認識了一位迷人又聰慧,名叫妮波(Nibal)的女子。在她畢業一個月後,我們就結婚了,婚後一年,她變成了阿里媽媽(Umm Ali),這是中東婦人在第一個小孩出生後慣有的稱法。在阿里出生後十八個月,女兒阿雅(Aya)誕生,並成為我們家的小太陽,因為她有著滿滿的活力泉源。人生裡有了妮波、阿里與阿雅,我的好運似乎無窮無盡。我對家人的愛驅使我努力工作,並為他們提供最好的生活。我就像頭衝鋒的犀牛一樣,迎向人生的各種挑戰。
二○○七年,我加入了Google。雖然這家公司很成功,但其全球知名度在當時還很有限,我的角色就是將公司的營運打入東歐、中東,以及非洲市場。六年之後,我移往Google X 工作,這家公司現在獨立於谷歌之外,所以稱為Google X,我在這裡擔任商務長。在Google X,我們不試著對世界的運作方式尋求小幅改善,相反地,我們試著打造能澈底改變現狀的新科技。目標是要做出十倍的改進。這讓我們經常進行一些看起來像是科幻小說點子的計畫,例如自導碳纖維風箏,它可以充當空中風力渦輪機使用;植入隱形眼鏡裡的迷你電腦,它能捕捉生理資料,並透過無線方式與其他電腦連結;以及將電信科技放在抵達同溫層高度的氣球,以便為全世界的人類提供網路網際服務。在Google X,我們把這些計畫稱為「射月計畫」(Moonshot)。
當產品只是做小幅改進時,是用相同的工具與假設,以及舊有技術更動。但是當挑戰是要將原有事物改進十倍以上時,就是全新的開始。如果要做一個射月計畫,你會想要解決根本的問題,而不是產品,甚至在不確定自己有沒有解決能力之前,就已經承諾進行此項任務。目標要大膽設定。舉例來說,汽車工業數十年來一直專注於安全議題。針對一九○○年代初期開始的傳統汽車設計模型,不斷小幅改進與改良。我們在Google X 的方式則是從問一個問題開始:「為什麼要讓車禍發生呢?」於是無人車射月計畫就此成立。
於此同時,我的快樂方程式運作順利,我從工作中得到極大的樂趣,貢獻自我之力,幫忙創造未來,而我的兒女則在學習與成長,並且維持我父親留下的傳統,每年夏天都去新的地方旅行。他們在全球有許多朋友可以拜訪,他們也總是到四處探索。
二○一四年,阿里在波士頓念大學,那一年,他打算進行跨越北美洲的長途旅遊,所以我們原本並沒有期待他會回到杜拜的家停留。因此當他於五月打電話來,說他有股極大的衝動,想在學期結束後回家和我們待幾天時,我充滿驚喜。不知為什麼,他似乎感到事態緊急,所以問我們能不能幫他訂最快班機。阿雅也打算回家小住,這讓妮波和我喜出望外。我們做好了安排,迫切期待全家人能於七月相聚的喜悅。
在他回家四天後,阿里腹部急性不適,我們將他送往當地醫院,醫師判定要進行盲腸手術。我當時不以為意。事實上,我還鬆了一口氣,因為這是在他在家時發生,我們可以就近照顧他。這個假期也許不如預期,但這個改變很簡單,調整也不是問題。
當阿里躺在手術臺上時,醫生要將二氧化碳吹入他的腹部,讓腹腔膨脹,以便讓手術過程順暢。但注射器的針推得過深幾毫米,刺破了阿里的股動脈,這條是將血液由心臟運送出來的主要血管。事情從此每況愈下。在有人發現這個疏失之前,已經錯過了治療的黃金時間,後來院方又做了一連串的錯誤處理,導致了致命的後果。就在幾個小時內,我深愛的兒子就此撒手人寰。
在我們開始慢慢消化整件事的重大性之前,妮波與我的周遭已出現了許多朋友,協助我們處理後事,並在我們努力理解人生的這個大變故時提供支持。
人們說,失去子女是任何人都難以忍受的痛苦。它侵蝕著每個父母的內心深處。在阿里的青春年華失去他已經夠難受了,而在可避免的人為疏失之下,毫無預警地失去他,可能是最難以承受的狀況。
對我來說,失去他又更加嚴重,因為阿里不僅是我的兒子,也是我最好的朋友。他在我很年輕時就出生了,我總覺得我們好像是一起長大似的。我們會一起玩電動遊戲、一起聽音樂、一起讀書,而且一起歡笑。阿里年僅十八,卻比我認識的許多人更聰明許多。他是我的支持者與知己。有時候我甚至發現自己在想著:「等我長大了,就想像阿里這樣。」
雖然所有父母都覺得自己的子女很特殊,但我真心覺得,阿里確實就是這麼特殊。當他離開了我們,我們從世界各地收到慰問,有數百人描述了這名二十一歲的男孩,是如何改變了他們的人生。有些來信的人才十幾歲,有些則已經七十多歲。我永遠也想不透,阿里是哪來的時間與智慧,去改善這麼多人的生活。但他就是和平、快樂與仁慈的模範,並總是將這些特質發揮到極致。有一回,我從遠處看著他坐在一名無家可歸的女子身旁,與她交談許久。他將她視為值得花時間溝通的人,並且把自己身上的一切都給了她。當他離開的時候,她趕上他,在自己的袋子裡搜尋許久,然後一定是把她最有價值的物品給了他,那是一罐還沒有打開,用塑膠容器裝著的護手霜。這個禮物成為阿里最珍貴的收藏之一。現在則是我們最珍貴的收藏之一。
由於一個醫療疏失,我在一眨眼間便失去了他。我的快樂方程式要遭受嚴重的考驗了。如果我能從這個最深的沮喪狀態中,拯救自己與家人,就已經是很大的成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