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溝通的理由
變冷淡而愈來愈少主動聯繫的愛人說:「我對你沒有改變,是你的不安多疑讓我們每次相處都很痛苦。」
「你有沒有遇過這種人?約好某日某時要見面,他事前明知有事或趕不上,卻不儘早聯絡商量,就直接沒出現,讓人等半天!打電話去問時,他若無其事地說:『今天全科加班,所以不能去了。』問他什麼時候知道要加班,居然是上星期!」
有啊。當然有。約會見面還算小事,頂多只是要人空等,有時等人可以坐著等,就算多站一下,也可以安慰自己這是有益健康……這類行為還可以推衍到帶給人更大困擾的,例如:不吭一聲就直接不來上班的員工。
不說明白就片面改為「一般朋友模式」的愛人。從沒提過希望關係如何改善就往外發展的配偶……這類狀況的共同特色是,被堵到詢問「你為什麼沒有出現(為什麼沒有在場,為什麽沒有在該扮演的角色上……)時,他們會若無其事地給個理由,薄弱而無法令人接受的理由,讓人又冒火又困惑:這不是重點吧!你怎麼可以不用說一聲?你怎麼可以不用徵得共識就直接毀了約定?
繼續問下去的話,他會開始理直氣壯,他也開始發怒,接下來的討論就是秀才遇到兵了。放鴿子的人說:「你看!你就是會這樣生氣,所以我不敢跟你說」;違反共識的人說:「我最近很累,沒有力氣吵架」;變冷淡而愈來愈少主動聯繫的愛人說:「我對你沒有改變,是你的不安多疑讓我們每次相處都很痛苦」。總之就是不想解釋,感覺不到他對於關係有一點共同努力的誠意。
而他們抓住的理由是「跟你解釋不會有結果」「你就是那麼強硬」「永遠都是你對」,塞住你善於溝通的嘴巴。
凡事認真的人遇到這種事真的會悶到內傷,想來我們大多討厭甚至害怕這種人。不過,在雙人諮商的經驗中,我也的確看過不少例子,是因其中一方堅持著某些「不可能的要求與標準」,長久下來,另一方命定似地演化為不溝通或說謊,或決定不再繼續原本的關係。
當一個很在意的人說溝通沒有用,不需要再嘗試,「我們繼續在一起只是彼此折磨」時,有幾個人能接受?心裡嘶喊著:你不做那些爛事我們會不愉快嗎?說說看你希望怎麼樣啊!你不給機會怎麼知道我做不到?我要求的事,難道不合理嗎?
不是每個人都習慣或願意修理關係。有人在關係中感到不舒服或麻煩(或純粹只是厭倦)時,並不會要自己變得更符合別人的期待,或許也懶得要別人放棄那些期待。於是他們直接辭職,不,連辭職的手續都不走,應該叫做直接罷工。並且覺得自己沒有任何不對,沒有任何愧疚。他們認為製造不愉快的人是愛抱怨的你,而你認為他們的行為才是不愉快的起源。
我們也可以說,都一樣,雙方都看不到自己有什麼不對,雙方都想照自己的喜好過日子。
到了這種地步,已經不能再用原本的方式努力下去,必須面對自己的原則,有人懊悔自己要求得太多,但就算發毒誓對方也不願意再嘗試了。如果真有覺悟,下次的關係中不要重蹈覆轍。
只是,經過足夠的時間沉澱之後,大多數人最後好像還是肯定自己的原則,對方說的也沒錯:彼此不適合。就這樣。
老人家常說,除非你真是一個不講理的人,若是跟一個真愛你的人在一起,根本不會有這些麻煩。永遠不忍心看你傷心,再怎麼生氣也不會拋下走開。你相信嗎?
我想,如果世界像個荒島,上面只有彼此這兩個人,沒有外力,沒有外務,沒有他人,這應該是個美好的真理。
*******************************
真的愛自己
創傷敲裂了自我,在碎片之間,我們試圖決定哪一塊的自己是這次失敗的罪人,接著拚命地想驅逐這一部分的自我。
女孩失戀了,情緒惡劣,過了好幾個月仍然無法恢復正常生活。她要求自己一定要在一個月內好轉,可是她做不到。愈做不到,她的情緒就愈壞。
「我讀了很多談論『愛自己』的書。我愛自己,所以不能讓自己這樣活在痛苦中。我必須立刻停止痛苦,過積極的生活!」
她懊悔曾經跟不珍惜自己的男人交往,恨自己被甜蜜與浪漫打動,無法接受「已經同居卻不被娶回家」的羞辱。憤恨與痛苦纏繞著、壓迫著,讓她透不過氣。
她的傾訴充滿尖銳的貶低與攻擊,被貶低與攻擊的對象不是別人,全是她自己。受傷之後,她不敢嘗試也不願再愛那個追隨直覺的自己。即使她清楚地知道,當初愛上那個男人就是為了擺脫慣性的無趣與規矩,如今被視為失敗的結局,使她迫不急待地想切割那個愛好自由的、活潑的自己。羞辱感像是即將流竄全身的細菌,彷彿為了保命,不得不截肢的病患一般。
每當有人勸她停止責怪自己,她會用更嚴厲地語詞,彷彿要說服別人,那個追隨愛情的「她」太危險,不撲滅不行。
陪伴她時,只能想辦法一起咀嚼大量的懷疑和憤怒,有時那些尖銳也會劃傷陪伴的人,例如,她常說:「你勸我接納自己,你說被拒婚不是羞辱,你說戀愛中自發的性行為並不會貶低我作為女人的價值,你的想法跟我不同。那你一定覺得我很愚蠢,你跟我男朋友一樣覺得我不好。」但如果順著她的想法,她只會更慌張:「果然!你也認為我被蹧蹋完了!我沒望了!」有些人就閉嘴了。
堅持繼續陪伴她的人,必須找出既非同意又非駁斥的一個立足點。
那是一個能體會矛盾並且涵容整體的點。
心理上的受傷,就像一把斧頭,能把自我劈成好幾個碎塊。經歷負面事件後,驚慌困惑的人希望瞭解事件發生的原委,其中最重要的需求是重建安全感:知道原因,才能感覺事情在控制之下,能夠避免壞事再度發生。我們常看到受傷的人向外尋找事因,嘗試歸咎於他人的疏失、自私、悖德或不同的價值觀,但另一方面,我們更常在自己的內心尋找歸因,在被創傷之斧敲裂的各部分自我之間,憑著情緒或經驗,不管主觀或客觀,試圖決定哪一塊的自己是這次失敗的罪人,該為痛苦負責。接著拼命地想驅逐這一部分的自我。
有時我們驅逐的,的確是個只會惹麻煩的性格缺點,但更多時候,尤其在感情的挫敗之後,想排除痛苦的需要太急迫,來不及整理自己的渴望和恐懼,來不及區分哪些是值得保留的特性。
每個人都會說愛自己,但並非每個人都曾好好被愛而熟悉如何愛自己。失戀帶給我們自省與成長的機會,更能瞭解人性,認識自我與他人的需求,可以改掉某些習性,也可以再次肯定有些堅持是「打死不退」的。重新整合之前,需要經歷舊觀念的溶解。過程中的未知必定令人恐懼,因此我們容易急忙地逃避,躲進安全的殼裡。
嘗過戀愛辛酸的人,有些自此過著獨身的日子,對愛情堅決說不。這樣的選擇如果是經過充分自我認識而形成的,那是一個愛自己的決定,可以過得光采也可以自在。但有些看似如此的人,並不真正享受獨身,而是在感情受挫後無法理清,無法克服恐懼,只好無奈地封閉自己,只在別人看不見的地方寂寞哀嘆。
愛自己就跟愛任何一個人一樣,需要承受許多考驗,讓渴望發展的得以發展,累積更多智慧而能處理衝突的面向,為了安全而把一個自我塞進容易管控的模子,夢想和活力就一起完結了。
*****************************
情意的裸妝
沒有絲毫假裝的世界,並不是裡外甜蜜的糖果屋,那裡更該是刀光劍影,落石荊棘,或許還會被自己的倒影驚嚇。
裸妝,是有化妝,但化得讓人看不出來。
裸穿,是有穿,但讓人忘了注意衣服,只看到妳。
這是當今潮流,刻意做得像是不刻意一般,其實比刻意還要刻意。
時尚總是反映著人們的心態,「裸」時尚背後存在著對「裸」情感的嚮往——人們到處呼喚純真,嘉許原我的表露。世故與作態不只不討喜,已經被裁決為出局。
然而,在這樣的呼聲中,我們究竟得見幾分真實?所謂「我很直白」「我不懂禮數」「想到什麼說什麼」,如此聲稱的人真的清澈見底,還是熟諳心理上的裸妝技術,擅長「裝」成沒裝的樣子?
假,一定是不好的嗎?
若是以「我不假裝」作為武器,妄語任性,毫不考慮別人的感受,舉凡禮貌、客氣、尊重等等文明的作為,都被丟進「假裝」的籮筐,一腳踢得遠遠,省事又省力?其實,粗魯與直白往往只有一線之隔。
「妳可以談談『假裝』嗎?人與人之間太多假裝,顯露真正的情感吧!」
這個夢想說來美好,期待人人都顯露真正的情感,於是不會被欺騙,也不需掩飾自我。但是,剝開層層偽裝,逼問內心,妳真的想要別人真實以對嗎?如果別人的真實不是妳喜歡的,妳能夠包容嗎?敢於面對嗎?
大部分人追求的真實是有條件的。猛烈追求的女人對閃閃躲躲的男人說:「別再逃避你的情感,對我說出真心話吧!」男人寧可躲藏也不會說出真話。如果真話是「我也好喜歡妳」,根本就不會演到這裡,早就說了。不能說的是「我沒那麼喜歡妳,但妳若聽了不是暴走就是想死,不然就是不相信,總之妳不會好好接受我的事實。」
這一端,我們都不希望被假裝的情感欺矇。人們多半能察覺假裝,只是缺乏面對的勇氣,寧可協助對方繼續欺騙自己。到了連自己也騙不下去的時候,才責怪對方不夠誠實。另一端,假裝的人,一定有理由,假裝愛,為了得到愛。假裝不愛,為了怕被看穿、被奚落或被拒絕。
假裝可以是欺瞞,也可以是保護。有所圖而假裝的喜愛,是包藏禍心的糖衣;怕傷人而假裝的婉轉,卻是在利刃外加上的護鞘。沒有絲毫假裝的世界,並不是裡外甜蜜的糖果屋,那裡更該是刀光劍影,落石荊棘,或許還會被自己的倒影驚嚇。
除非準備好接受好的也接受壞的,隨口嚷嚷真實,只是在呼求一種簡單。揀選看似純樸的人,將之理想化,賦予正義、誠實、真善美種種使命,我們在政治人物、藝人、創作者……各種形象代表者的起落中看見如此的集體焦慮:期望什麼都不用做也能被愛,害怕什麼都做了還是被否定。
真正赤裸的世界,豈是脆弱的我們能夠承受?我們要的,或許該說是一種「裸情」,像裸妝那樣——如果妳的情緒原貌像某些素顏會嚇人,請為我薄敷一層氤氳的香粉,但不要塗得太厚,那又會提醒我,美好妝容下有另一張臉。請剛剛好的、輕輕的,假裝一個美麗的世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