安全感與習慣,扼殺了關係
在大眾文學和精神分析文獻中常見的心理性無能故事,都把不正當、危險性行為的刺激感描繪得神祕難解。為什麼一個女性明明愛著穩定又可靠的丈夫,卻又只在偶爾和「一個讓她感覺到危險的男性」在一起時才會興奮起來?為什麼一個男性明明感動於妻子對他的忠誠,卻總覺得別人的妻子很迷人?
當精神分析師試圖解釋某件不理解的事時,通常會還原對象童年時期的某一前導因素。因此,危險、不正當、出軌、情慾冒險,通常全被理解成童年的重新表達,以及被禁止的伊底帕斯情結。
已知、熟悉之事的乏味,以及對未知的興奮之間存在著衝突,而這種衝突又為伊底帕斯情結的幻想提供了成長空間。在這種傳統解釋中,顯而易見的解決辦法是自我克制,即成年人成熟的理性必須戰勝孩子腦袋中的幻象。苦命的愛人被責令必須成熟,重新獻身於日常生活中那枯燥、可預見的熟悉中!
我觀察到,在臨床情境中把問題反過來思考,反而會很有幫助:在關係中的男性/女性究竟是怎樣經營感情的,以至於能感到如此安全?對這樣的來訪者來說,這些關係似乎被視為輕而易舉、觸手可及的,他們事先假定了關係中的安全感。但在仔細探索這些已建立關係的內涵時,我總會發現,安全感並不是既存事實,而是主觀構建的;熟悉感並不基於雙方深入的相互了解,而是共謀下的產物;可預測性不是真實情況,而是精心編織的幻想。
在生活中以下情況也司空見慣:一段長期的關係破裂後,伴侶一方或雙方才震驚地發現,自己原來一直在無意中假定了另一半會有的內在體驗,而這些假設,或者說對另一半會如何感受的堅定信念,最終使得雙方感覺整段關係既安全又乏味。但這些假設不過是單方頭腦中的虛構之物,且通常是雙方共同營造的結果。
事實上,丈夫並不那麼可靠,妻子也並不那麼忠誠。他們會發現「乏味的另一半」有著各種各樣的祕密、非常私人的想法和感受,也許還有一段讓他/她能表達這些祕密、想法和感受的隱祕關係。「他/她根本不是我原本以為的那個人!」被背叛者往往會如此悲嘆,這段話是多麼的準確!
我們在多大程度上可以知曉、預測另一個人?我們在多大程度上可以知曉、預測自身?一直以來,傳統心理學家和哲學家,確實把自我描繪成是可以確切知曉的——自我由穩定且又可預測的結構組成;其中存在一個持續的、核心的自我,自我的核心便是這樣的單一內核。
如果安全是被事先假定的,那麼它就會自動尋求驗證。但是,新興的理論流派把自我的特點描繪為更不能接近的、去中心化的、流動的、不連續的。從這個視角來看,需要解釋的並不是冒險、危險,而是所謂的可預測和安全。
對不能接近事物的渴望感、對已知事物的控制感,是同一種幻象的一體兩面,它們的功能都是為了容納風險和不確定性。渴望得不到的東西,是為了將之慾望隔離進一個命運已定的領域。沒有結果的愛是痛苦的,但也是安全的。相反地,長期關係中經常出現的安全感、占有感和所有感,在某種程度上是根基於永恆幻想而產生。
在長期關係中,存在建立安全感的強大動機始終存在,那是一種對不可預測的預見,一種對未知的知曉。英國散文作家亞當.菲利普斯(Adam Phillips)就曾指出:
「認識他人的過程,或者知道關於他人某類知識的過程,這可能是反情慾的。人們在某些形式上互相熟悉,其無意識的意圖是為了扼殺慾望。這一說法並非簡單地基於『難以捉摸』或『嫉羨』有助於維持慾望,還因為某些認識他人的方式會削弱他們對我們的興趣,而且這可能是他們恆久不變的願望。因此,我們必須密切留意他人邀請或允許我們認識他們的方式。同時,也提醒自己要警覺:認識的過程可能會非常有傾向性,有著非常精明的安排,這也是相愛過程的範式。」
菲利普斯所謂某些形式的認識過程,是指強迫的形式,這會把他人的流動性和多樣性固化進某個可預測的模式中。這種形式的認識過程會扼殺浪漫的激情,卻在長期關係中非常普遍,有著強大的吸引力。這種形式看似增強了安全感(但就像所有試圖掌握安全感的做法一樣,只在短期內有效),但其實是強迫性的、虛幻的。
人們經常會說,對彼此的習慣會扼殺慾望。但我們是怎麼對愛人變得習以為常的呢?對於機械式任務來說,比如洗碗和刷牙,形成習慣非常有用。但是習慣對於關係來說,卻是致命的。我們很容易在某種程度上習慣於所愛之人。但是想想看,「把某人變成一種習慣」是多麼不公平,多麼令人憤怒,並且把個體的人性和複雜性簡化到什麼程度!
這種彼此習慣,往往使浪漫愛情變得枯燥乏味,它並不是愛情本身固有的本質,而是一種具有保護作用、把愛情降級的策略,是對浪漫愛情固有脆弱性的防禦,也是愛情發展歷史的產物。
依戀和舒適的愛
好父母會為孩子提供的東西之一,是某種程度上雖虛幻但又精心構建的安全氛圍,使孩子得以建立「安全型依戀」。用精神分析師溫尼考特(Donald Winnicott)的話來說,足夠好的父母不會與年幼的孩子談論他們自己的恐懼、擔憂和疑惑。
由此,他們為孩子構建了「傷害永遠能被免除」的感受,孩子不會有突然出現的警惕感,因而可以去發現並探索自己的心靈、創造性和生活中的喜悅。兒童虐待可怕的破壞性不僅在於虐待本身帶來的創傷,也在於無法為孩子養成一個受保護的心理成長空間。
重要的是,孩子意識不到這個保護空間需要父母多麼辛勞才能維持,父母在背後又做了多少事務。但是作為成年人,我們會逐漸學習照顧者是如何提供那個像繭一般的安全空間。孩子們會從對父母的安全依戀中,感受到內在的確定感和控制感,但這也在某種程度上是一種幻象、一個很難打破的魔咒。這就是為什麼對孩子來說,突然喪失依戀對象就像災難一般。
父母竭盡全力為孩子提供對環境的控制感,但即使在最好的情況下,這種控制感本身某種程度上也是虛幻的。就像其他芸芸眾生,父母也只能有限地觸碰和控制自己的感受。因此,兒童深深地被其早期所處人際關係環境的特徵所影響,父母也許能覺察到一些,也許不能。通常,父母的祕密也會成為一種可被隱約感知的存在,即使這些祕密尚處於未被語言清晰表達的狀態。
而父母的經歷、無意識衝突、否認的激情,都具有「處於孩子覺察之外」的特點,這又會讓孩子覺得它們是誘惑的、禁忌的、神祕的。父母努力嘗試為孩子提供安全基地,將這些感受隔離出去,但經常正是這些感受,終將發展成孩子體驗中最令人不安、挑逗和興奮的特點,並深深烙印在孩子的慾望中。
我們在兒童早期精心設計且必不可少的安全背景下學會了愛,而愛永恆尋求著一種充滿未知、幻想和危險的安全狀態。最出乎意料也相當荒誕的是,我們努力使愛情變得更安全,而這些努力又總會使愛情更加危險。
毫無疑問,單一伴侶制下承諾的動力之一,是為了讓關係變得更安全而付出努力,為了保護愛情的脆弱、躲避愛情的風險並建起籬牆。然而,當今這一可敬的制度承諾傾向於伴侶互惠。我們選擇一個人作為唯一的伴侶,這戲劇性地增加了個體對伴侶的依賴,使愛情變得更危險,也使人們付出更多的努力來保障「這是一份令人信服的愛情」。
我們佯裝相信自己以某種方式,把愛情中的風險最小化並保證這段關係的安全,卻也因此破壞了慾望的前提條件——慾望需要穩固而豐富的想像力才能呼吸和茁壯成長。
死氣沉沉的關係,正是她要的
蘇珊(Susan)是一位四十五歲左右的女性,她困惑於自己做過的一些選擇,並擔憂自己的生活陷入社會學中所謂「陳腐無趣的循環」,於是前來接受精神分析治療。
無論是在物質層面還是人際關係上,蘇珊的童年都非常匱乏。多虧母親長期虔誠於信仰,這種虔誠雖讓人覺得做作,卻給了她一絲微弱、持久的安全感。雖然蘇珊青春期和成年初期的經歷非常坎坷,但她憑藉非凡的智力和創造力,為自己創造了儘管有些乏味但仍讓她滿意的生活。她和丈夫及孩子們生活在一起,感覺家庭生活非常豐富又有意義。
然而,在治療開始的前兩年,她陷入了和一位年輕男性的戀情。她魯莽地、不顧後果地沉迷於這份戀情中,既興奮又害怕。這是中年危機嗎?她應該拒絕婚外情的刺激,成熟理智地回歸舒適的家庭生活嗎?還是應該放棄熟悉的日常、傳統的關係,與情人一起尋求更真實也更危險的生活?這個選擇和電視上時常看到的劇情沒什麼兩樣,為此她既壓抑沮喪,又踟躕不前。
我時常為蘇珊全方位的自我貶低所震驚。她是位才華橫溢、極具吸引力的女性,卻總覺得自己一直生活在崩潰的邊緣。隨著慢慢了解到她如何組建現在的家庭,我們清晰地發現,她的婚姻生活在某種程度上就像是在療養院接受照料一樣。
她丈夫很關心她,甚至可以有點到溺愛的程度,這給她一種他永遠可以隨叫隨到、有求必應的感覺。她痛苦地抱怨道,這種溺愛帶給她的影響是反情慾的,但隨著深入探索他們的生活安排,我們也越發清晰地了解她依賴於這種溺愛,某種意義上她也在努力讓這種狀態繼續下去。
她相信,沉悶的婚姻和令人興奮的婚外情,都源自該兩名男性本身。但我指出,是她用某些方式讓婚姻停留在乏味和可預測的狀態,同時又把自己對冒險的需要從婚姻中隔離出去,將之投入另一段關係。我嘗試啟發她,並讓她意識到,雖然她成功地將這種情況維持了很長時間,卻也總在為某種崩潰做準備,她需要讓丈夫保持乏味,但同時能可靠地照顧她。
隨著她逐漸意識到自己為兩段關係定下了「刺激」和「枯燥又可預測」的基調,這兩段關係都開始產生變化。她驚訝地發現,自己在和丈夫互動時是多麼壓抑,於是她開始和他探討,希望彼此可以更加敞開心扉、傾訴真情。起初丈夫的回應有些謹慎,但在之後一次治療中,她表示兩人一起度過了一個非常浪漫的週末,丈夫甚至用一種讓她更興奮的方式,回應了她那略微異於常人的 性癖好。
「這個週末十分美好,」蘇珊說:「非常舒適!」
我對她使用的「舒適」一詞很感興趣。在此之前,她會用舒適來描述自己和丈夫的關係,她丈夫會穿著拖鞋、腳步輕輕地為她端上咖啡。但她從未用舒適來描述自己和情人的關係。當她今天用它來形容該週末種種打破常規的事,就顯得有些古怪了。
我們覺得她選擇使用這個詞,正是她過去處理相關經歷方式中的重要部分,透過這種方式,她可以維持「陳腐無趣的循環」,重新獲得熟悉感和可預測感——可能因為她感到終有一天,自己可能還是會迫切需要這些熟悉感和可預測感,當然也同樣需要不斷反抗這些感受,以在自己身上尋找更真實、更有生命力的東西。
孩子和成人都有某種強烈的需要,他們需要既認識自己又認識他人,需要一種完全安全的依戀關係。但是在人和人的關係中,安全感和可預測感都非常難以尋得。我們往往無休止地努力,試圖重建那種虛幻的永恆感和可預測感。
每當來訪者抱怨自己死氣沉沉、毫無活力的婚姻時,我們便有機會向對方展示,他們其實覺得這種死氣沉沉的關係彌足珍貴,以及他們是怎樣小心謹慎地維護和堅持它,又是如何把性愛過程變得非常機械化、完全可預測,最終鑄成一座堡壘以抵禦意外和不確定性帶來的恐懼。
因此,除了幻想的、虛幻的、支撐安全的維度上而言,「安全性依戀」並不適用於理解成年人的雙向浪漫愛情。儘管我們一直希望愛情能夠更加安全,但就其本質而言,愛情本就是不安全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