為何讀大學?──教育是為了學習思考
「投資報酬」──現代人談起大學時,經常冒出這個名詞。花多少錢讀大學,讀了大學又可以讓你賺多少錢,諸如此類。大概沒幾個人會追問讀大學應得的「報酬」究竟是什麼吧?是賺更多的錢嗎?只為了找一份工作嗎?說到底,讀大學究竟是為了什麼?
高等教育的問題在近年持續發燒,包括學費逐年漲價,學貸升高,以及新一代畢業生在就業市場上面臨的窘境;我們也討論大學的未來,預算緊縮和遠端教學是如何影響現有的學院形式;還有事關長遠發展的國家競爭力,二十一世紀的勞動力,科技和工程人才。我們講東講西,就是從來沒講過快樂幸福和社會的健全性,好像只要有了錢,這兩樣東西就全搞定了似的。
誠然,錢不是萬能,但沒錢卻是萬萬不能;工作很重要,財務安全感很重要,國家富強也很重要。問題是,只有這些東西重要嗎?人生不只在於一份工作,工作也不只是為了一份薪水,國家更不只在於其財富。同樣的,教育的意義不只是為了謀得養家餬口的技能,你存在的意義也不只是為了為賺錢貢獻給國家GDP而已。別理那些政客或理財專員的胡說八道,大哉問才是你該常存心中的思考。
大學生們聽不聽這些呢?可惜啊可惜,他們的耳邊總是戰鼓隆隆,叫他們往相反的方向行軍去。包括總統在內的政府高層談起高等教育,說的總是數理領域;記者跟時事評論家──有些具備人文背景,倒沒有人是出身護理或工程──則一個勁兒的叫年輕人在學習之路審慎抉擇,順從內心純粹的求知之聲。「十大熱門主修」的排行是指就業市場中最被需求的人力,並不是學生們最感興趣的科目,「十大熱門領域」排的則是平均所得而非工作滿意度;萬一選到排行榜外的冷門科目,例如敬陪末座的人文史哲和本國語言,則免不了要被問一句「你學那個要做什麼?」
我不懂這些務實主義者在緊張什麼,孩子們又不是搶著上哲學家康德或密爾頓的思想理論。目前大學生主修英語的比例約佔百分之三,商業科目則佔百分之二十一,比藝術和人文主修加起來的一倍半還高。在一九七一年的大學生普查中,百分之七十三的大學新鮮人將「培養有意義的生活態度」勾選為重要或非常重要,選擇「財務上的高度富裕」(請注意,不僅僅是富裕,而是非常富裕)者則佔百分之三十七;二○一一年時,此二者的比例幾乎對調,變成了百分之四十七與百分之八十。三十年來,人們一直在鼓吹名利即幸福的價值觀,如今學生都認定讀大學就只是為了謀一份工作,能怪他們嗎?
人人都需要工作,但也需要健全的人生。假如把上大學當成投資,它會有什麼回報?你養小孩、跟朋友相處、聽音樂和讀一本書又會有什麼回報?凡是值得去做的事情,都是因為那件事情本身就值得。要是有人跟你說教育的唯一目的就是獲得技能來交換利益,一定是想把你降格成茫茫職場中的區區一員工,市場上的冤大頭或待宰羔羊。當我們自問讀大學是為了什麼時,答案就取決於我們能保留多少完整的人性。
想學習思考?那就上大學吧!
讀大學的第一個理由就是要學習思考;雖然陳腔濫調,但它仍是事實。所謂的思考不單是指學科所需的心智技巧,也是對事物抱持懷疑和探求實證的習慣。學著思考就是要你不去仰賴別人給的答案,別把事物視為理所當然,如此才能得到屬於你自己的結論。
在學習之前,你得先進入空杯狀態。你並不是以一張白紙的狀態進到大學來的;從出生以來,各種思緒和情感,各種偏見、迷思和假設、價值觀,已經刻寫上去。借用艾倫‧布魯姆的句子:「你的靈魂是一面鏡子,映出周遭的一切。」指導新生課程時,我發現學生們能夠對任何主題發表立即的意見,想來是他們習慣使然,急著把解答套用各種事情上。(此一現象倒也不只發生在十八歲的孩子身上。)
社會常讓置身其中的人看不見它的真實面。我們活在各式各樣的宣傳策略裡:廣告、政論、時事報導、流行文化、黨派陣營階級,甚至是網路社群日復一日交換的無聊動態;從親友之間勸慰的白色謊言,到我們的自欺欺人,都是為了消除自覺的威脅。柏拉圖稱之為doxa;意見或臆見,是強而有力的,足以在任何人心中發揮影響力。真正的教育(屬「人文博雅」),首要之務是提升我們的層次,使我們脫離doxa的影響力,同時也學會辨識它、質疑它,思考因應它的對策。
在施教者這一側,馬克‧艾德蒙森曾自述十七歲時如何蒙恩師提點,使他免於淪為一個不懂得思考的人,從而改變了他的人生。這位恩師所使用的方式正和蘇格拉底相同,便是在問答與對談中重複學生的意見,或是逼學生再一次自問自答。作老師的把主題拖到亮光下,叫學生自己設問攻防或旁加觀察,他再逐一擊倒,藉批判性的機智來呈現該主題的真貌,如此培養學生的知性。重點不在於用學生的意見來取代老師的,而是把老師的佯攻轉化成陌生、侷促且充滿懷疑色彩的情況──這才是教人如何思考,而非思考什麼。
為何讀大學?持否定觀點的人常說大學「不是真實的世界」,但那正是它的強處。在大學的數年之中,你可置身於真實世界之外,也能放下家庭和就業的包袱,用超然的角度去觀察並深思。它讓學生有「預先的機會,」學者安德魯‧德班科(Andrew Delbanco)直言,「在被生活壓力吞沒之前,有一番思考與反省。」你也可以像艾德蒙森那樣在高中時就開始思考人生,前提是能夠擺平來自家庭和學校的升學壓力。大學的特殊之處在於學生的年紀:站在成年的起點,卻不必受到那麼多成年社會的束縛,在人生正式開展之前有一個自由的空檔。所以它帶著夢幻和冒險的浪漫色彩,學生們還能從中獲得一些好處。
好處之一就是「教授」。理論上,你可以自力學習如何思考,但那樣的效率不佳,容易有閉門造車的後遺症,而教授可以從旁提點,像是假設情境、增加切入問題的角度等等,使你思慮周全,能夠在精準、按部就班的規範下顧及必要性。我的恩師卡爾‧克魯伯(Karl Kroeber)便曾經描述這個角色的首要使命不只是促使學生發現自己「內化最甚的預設立場」,更包括「最激昂鼓躁的內觀,而那多半會發展成謬誤。」你總是會希望有個人能在你犯錯的時候來說一聲。
同儕也是大學能給你的另一個好處。你們平起平坐,能共同質疑或為任何主題而辯論。「深夜哈啦大會」常是許多人最難忘懷的大學生涯片段,學生們總在這時恥樂參半地聊些違反智商的東西。話說回來,教室和寢室其實是同一根棍子的兩端,前者把觀念放進你的腦袋,後者使它內化;你在前者必須嚴謹,但在後者釋放壓力。作家路易斯‧拉朋(Lewis Lapham)這麼寫道:「如今回憶起來,我在耶魯之所學,絕大部分是跟同學們一起窩在教堂街上唯一的通宵餐館裡,透過恣意不羈的漫長對談而領悟到的;而我們討論的主題則是借自英語課或哲學入門課之類的課文選輯,從神、人、存在,到普魯夫洛克的桃子。」
大學不是學習思考的唯一管道,卻是最好的一個。我敢肯定的說,假如你沒在大學畢業前著手開始學這項工夫,那麼在往後的日子裡,你要學成它的可能性就很低了──所以,把大學四年全拿來做職技專訓實在是太浪費了。大學的宗旨是使你活出更覺醒、更明辨事理、更自在也更充實的人生。我曾在拜訪布林茅爾學院時與幾個大四生談話,其中一人曾說:「畢業後要如何實踐我的兩性平權理念,就是我從布林茅爾帶走的疑問。」我喜歡第一句,但我更愛第二句。真正的教育會讓你帶著求問之心走進世界,而不是只帶著你的學歷。
砥礪心智,使你建立自己的靈魂
學習如何思考只是個開頭,這一招真正派上用場的地方是在你的「自我」。傳統的人文博雅教育係以公眾福祉思想為基礎,培養民主與公民精神,而教室就如同共和美德的研討園地,人們在其中理性思辯,各述己見,交流相長──但在圖利公眾的良善理念之下,成員本身必須擁有健全而成熟的內在。「你們來到這兒,有個非常自私的理由,」哥倫比亞大學的傳奇教授愛德華‧泰勒(Edward Tayler)總愛在大一新生的第一堂課上這麼說,「那就是建立自我。」
建立自我的過程往往漫長,甚至也不怎麼愉快;也許不該使用「建立」一詞,因為那並不是從無到有。事實上,當我們還是小孩時,「自我」就存在了,只是對它的感受不多罷了。在「自我」的定義和作用上,我且引用英國詩人濟慈(John Keats)的作品來解釋:濟慈說這世界是一個「造靈之谷」,他所謂的「靈」意近於「人之初」,指的是我們的人性──對於道德、知性、感性、七情六欲,以及整體存在的認知;「造」的意涵比較接近於雕琢或形塑,可以解作藉由體驗世界來融合前述的各種認知。
「難道你沒發現,為了教育出智慧、使它成為靈魂,這痛苦而煩惱的世界是多麼必要的存在?」濟慈如此寫道。傳統的詩詞把世界形容為「悲傷之谷」或「淚水之谷」,濟慈的世界觀也不脫這個色調,但他並不否定愉悅和愛的存在,也強調那是「一個藉由千百種方式,讓心去感受悲喜的地方」。每個人都是出生就有神智,卻不是一出生就懂得和周遭環境互動、反應,或是檢證自己,而是必須經由學習來連結神智和心,藉著經驗來練習二者之間的溝通,才能成為真正的個體,完整的存在──這才是濟慈所指的「靈魂」,同時也是自我發展的過程。
那麼,大學與它又有何干呢?大學有助於砥礪心智、感官上的工具,使你覺察自我;舉凡書本、觀念、人文和思考的訓練,甚至是各種思維加諸於你的壓力,無論正面或負面,都可作為造靈的養分,讓你對既知的事物懷抱疑問,如此一層層的了解自己。「真正的通識教育,必定會徹底改變受教者的一生,」艾倫‧布魯姆寫道,「而這樣的風險,施教者在投下資源時也同樣承擔著。」這過程並不安逸,卻使人振奮。它也與學問、學術無關。要是過程正確,結果就會是破繭而出般的蛻變──雖然繭破,卻有新生。拉朋引用一位老教授的話:「教育是自我施加的傷。」
前面提到doxa,說明如何去取決我們所接收到的意見,這裡講的是自我,其實是同一種行為,因為當你改變了看待世界的方式,你對自己的人生也會換個看法,反之亦然。我們從小吸收各種觀念,年幼時並不懂得質疑,而其中最具影響力也最關乎個人的,就是教導我們「我是誰」的觀念,也就是對「我」的身分與價值之認知。當我們成長到讀大學的年紀時,就帶著這些觀念進到大學,在那兒開始取捨,一方面思考自己要成為怎樣的人,一方面也比較、分辨哪些自我認知是屬於原本的我,哪些又是旁人加諸的。在大學裡,我們發現新觀念、新冀求,開始為自己找尋這兩個問題的解答:何謂健全的人生,我又該如何得到它?
我承認,我不太喜歡用「培養有意義的人生觀」來形容學生在大學裡該做的事,總覺得它聽起來像是論文題目,沒感情也沒溫度。「培養人生觀」好像在講某種習慣,需要時就拿起來,用不到就丟掉?事實並非如此。但「培養」是對的,在大學階段開始著手也屬適當,只是它不會因為你從大學畢業就宣告完結,而是會繼續的「培養」下去,終其一生都影響你。拉朋所稱的「傷」,其實是永遠不會癒合的,因為「自我」一經覺察就不會再隱沒於意識之下,也就是你「再也回不去那個沒受傷的狀態」了。如前文所說,真正該在大學時培養的習慣是自省和反思,因為它代表著改變的幅度與能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