爸媽對不起,我忙完就去看你們! 施景中 台大婦產科醫師
這是我記錄自己親人生病無法照顧,但要應付機車病人和醫院評鑑的一天!
早上開車來醫院途中,媽媽打來說爸爸狀況不太對,意識不大清楚,一直咳、發燒。爸爸是醫院老病號,我交待媽媽快送來急診,同時拜託同事先和急診同仁交代一下,就去看門診了。跟媽媽說中午門診結束我就過去急診找她們。爸爸媽媽對不起,忙完就去看你們。
看診中,面對這麼多病患,自己爸爸在急診,居然沒辦法去探視,一分心,把治療用棉球丟到器械筒,器械丟到垃圾桶。被護士提醒後,撿起來,又再丟錯一次。被護士笑。
門診近尾聲,來了一個機車病人,轉診過來做超音波,我幫她安插下午兩點做。她說:「我兩點多要趕車回去。」我佛心來著,犧牲自己時間,說那我門診結束的空檔幫妳做。爸爸媽媽對不起,忙完就去看你們。
中午十二點,護長打來。JCIA(註)委員在兒醫,下午應該會來產房評鑑,讓我把下午的刀提早一點開。我答應。十二點半,我另一個孕婦要生了已送產台,門診還沒看完,只好繼續趕。爸爸媽媽對不起,我接生完再去看你們!
下午一點衝回去生產和剖腹,門診超音波的病人我先拜託另一同事幫忙做。沒想到病人再度施展她的無上權力管醫生去死:「施醫生答應一點要幫我做。」她堅持,我無法,只好等生完再說。
兩個生產的孕婦,一個雙胞胎,一個前置胎盤,結果生完兩個產婦都產後大出血超過一千ML。還好同事幫忙處理得宜,下午四點前都可以回病房。爸爸媽媽對不起,忙完就去看你們。 再次去幫那門診超音波病人解決,已經兩點多。她跟我謝謝,我沒笑容。
兩點JCIA委員休息結束。產房護長再度打電話來通知,JCIA委員極可能會來,叫我準備充分,不要離開。爸爸媽媽對不起,再等我一下。兩點後超音波室開始下午的掃瞄,同事都很幫忙,三點就結束工作。還是要等JCIA委員來,不能走。爸爸媽媽對不起,再等我一下下。
四點JCIA委員確定不來了,總算可以去急診看自己的爸爸,還好,燒已經退了,X光片也沒太糟。五點我累垮,回辦公室陷入昏迷。七點爸爸恢復元氣,一直打電話催我怎麼還不能回家。八點總算得到允許,幫他辦了出院。辦完走到急診外,看到外面昏黃的路燈,還好,所有人都沒事,我的家人,我的病人。
至於JCIA外國來的委員呢?根據消息,現在正在士林夜市逛,院方希望消耗掉她們的精力,讓她們明天炮火不要太兇猛。
醫療崩壞了嗎?那趕快吧。
註: JCIA http://www.jointcommissioninternational.org/ 美國評鑑制度,台灣目前多家醫院引進,但2013年已經有三家醫院自動退出,不再參與。參加醫院必須繳大筆評鑑費用給JCIA總部,每三年再評一次,台灣醫生唸其諧音稱其為「呷賽」。
為什麼醫療現況會加速五大皆空? 張志華 新光醫院急診醫學科主治醫師
昨天在捷運上遇到一位資深的外科老同事,問他為何離開大型醫院到小型醫院去服務,他說:「大型醫院需要的是﹃作家﹄,而我,是﹃醫師﹄。」
我聽了真的很感概……。醫師存在的價值不就是「扶傷救命」嗎?但是,臨床醫師不管他的醫術再怎麼厲害,對病人再怎麼好,如果他沒有論文寫作及發表的能力或興趣,終究會被大型教學醫院所淘汰,因為畸型的教學醫院評鑑制度,著重的是醫師的「論文發表能力」卻忽略醫師的「臨床」工作表現。
除了臨床工作以外,醫師也會對學生後輩做臨床教學,而臨床加上教學就已經用掉了他們的大部份時間,很難會有多餘的時間和精神去當作家拼SCI 論文。「臨床」、「教學」和「研究」其實是三個不同的領域,無奈現實的醫療環境是,大型的教學醫院利用評鑑、升等、減薪等手段,將這三個任務(臨床、教學和研究)綁在一起加諸在醫師身上,讓臨床醫師們喘不過氣來。
在論文和評鑑的壓力下,不少優秀的臨床醫師選擇放棄「寫作」,紛紛轉換跑道,離開大型教學醫院到小型醫療院所去當個單純的臨床醫師。身懷絕技的臨床醫師不在大醫院裡搶救重症病患,反而在小醫院看小病過日子,其實是病人的損失。
錯誤的醫院評鑑制度導致醫院經營者錯誤的認知,變得重研究而輕臨床,更誇張的是,「論文發表」甚至淪為白色巨塔內權力鬥爭的工具,逼迫不寫論文的臨床醫師離職,結果是醫院的臨床服務品質惡化,年輕醫師的價值觀也被嚴重扭曲,以為「寫好論文」比「照顧好病人」更能出人頭地。
培養一個能獨當一面的急重症醫師,至少需要十至十五年。當你發現一個急重症醫師離開原崗位改走醫美或開業去,那表示要十至十五年後,才有辦法補回一個同等戰力的夥伴。政府若再不積極改善醫界五大科皆空的窘境,惡性循環的結果將導致醫療徹底崩盤!
導致台灣醫療崩壞的原因,不外乎下列幾項:
•醫療過度廉價使民眾不懂得珍惜去(理個頭都比掛急診貴)。
•醫病關係惡化(孝子不爽可以拳擊醫師、民代不爽可以掌摑護士)。
•天價醫糾賠償(手術併發症要賠四千萬)
•醫師沒有勞動人權(醫政官員公開表示,醫師就算每週工作200 小時也不違法)。
•醫療糾紛刑事訴訟泛濫(醫療發生併發症時,竟然被司法視為刑事犯罪行為)。
五大皆空加上護理人力短缺,各醫院陸續關閉病床,減少收治病人住院,結果,大量病人得留滯在急診室接受診治或等待住院。這就是各大醫院急診室經常滿床的原因,而且,急診壅塞的情況日益嚴重,已經出現病人在地上CPR,甚至救護車的擔架床也必須被扣壓在急診室使用,甚至在急診室等候住院達數週之久的現象也習以為常;在如此壅塞的急診室裡,經常出現對醫療結果有所不滿的病人或家屬,對醫護人員暴力相向,甚至提告的現象。
然而,政府的醫政單位無法提出有效的解決方案,只以微幅的給付調整作為改革的動機,欠缺提高民眾健康識能的任何具體作為,也從不落實輕、重症病人之分級就醫、分級轉診制度。大型教學醫院裡有各種不同類型的醫師,喜歡做臨床的人,未必對研究有興趣,反之亦然。尤其是忙碌的急重症單位,需要注入更多的臨床醫療人力,但,醫院如果不珍惜臨床醫師的貢獻,只看重教職、只強調研究及論文,甚至懲罰不做研究、不寫論文的臨床醫師,很可能會讓五大皆空的情形更加惡化。
一個健全的醫療體系,不應該把「研究」看得比「臨床」更重要,因為,病人需要的一個是能夠治好病的醫師,而不是一個只會寫論文的醫師。
為什麼醫療五大科皆空會讓醫界如此不安及恐懼,大家能理解了嗎?
白髮秋風 林秉鴻 醫勞盟副秘書長
二○一二年九月十一日,台灣醫療勞動正義與病人安全促進聯盟成立, 成立會場上來了一位白髮蒼蒼的老人,他是林大春,過勞猝死的成大實習醫學生林彥廷的父親。彥廷於醫學系的最後一年,在值完連續36小時的班之後,在成大宿舍的廁所內猝死,法醫解剖為心肌病變所引發的心因性猝死,事發已經一年多,期間彥廷的妹妹妤珊向勞委會、衛生署、教育部、成大醫院等單位申訴,均未得到正面答覆,家屬氣憤之餘,控成大院方過失殺人,但遭檢察官不起訴處分,為此林大春特別北上尋求醫勞盟的幫忙。
我問林爸爸他要的是什麼?他回:「我要的不是錢,我拿到錢全部捐出來都可以,我要的是一句道歉,至今成大醫院都沒有公開且正式的道歉,我要他們承認過失。」我看資料,勞委會回答實習醫學生是學生身分,不是勞工,故無法適用勞基法,檢察官依此就不起訴了。
我搖搖頭,學生不是勞工所以就不是過勞死,這真是台灣勞委會偉大的發明,十分離譜的解釋。就算不適用勞基法,那只是表示無法用勞保職災賠償而已,不代表醫院僱主就不用賠償。
「我本身是個五金工人也要輪班工作,彥廷死後我看了他的工時資料,我才發現原來他的工作時間比我還長、比我還累,難怪他身體無法負荷走掉。」林爸爸表示。我翻開他帶來的資料,彥廷在成大外科實習時,高達一週九十一點五小時,婦產科是一週七十九小時,死前所待的內科則是一週六十九小時,根本就超過了勞基法規定的單週四十二小時。
我不禁回想自己以前的實習醫學生與住院醫師生涯,那真的不是人幹的工作,值班值到快要吐血,以前就有一個學長值班值到腦溢血死亡,醫院很快就壓下來。沒想到多年之後,醫療制度還是一樣血汗無比,同樣的遺憾再度發生。
「如果沒辦法讓檢察官起訴,那案子就到這邊就好了,因為我不想心情稍微平復,就接到檢察官寄來的信件,上面印著林彥廷這三個字,又讓我的心痛起來,我就當作今生沒有這個兒子就好了。」眼淚從林大春的眼角沿著皺紋流下,我突然感到一陣鼻酸,上前給他一擁抱,答應他會好好處理此事。「林醫師,謝謝,拜託你了!」
秋天的風吹起林爸爸滿頭的白髮,我在路口目送著他老邁而孤單的身影, 逐漸消失在來往的車陣當中,眼眶也不自覺的模糊了。
我查閱了國際心臟醫學期刊,過勞的五大死因包括:冠狀動脈心臟疾病、主動脈瘤、心臟瓣膜疾病、心肌病變、及腦出血。除此之外還有消化系統疾病、腎衰竭以及感染症可以導致過勞死。
林彥廷是個認真負責的醫學生,我看著成大醫院的實習醫學生簽到單,很多實習醫學生都是早上七點來報到,幫病患抽晨血,但彥廷往往是六點二十分不到,就來護理站報到抽晨血了。詢問他的好友同學們,對於他做事態度一致讚賞,但諷刺的是這個認真的態度加上不合理的醫師工時制度,卻害死了他。
一位醫生窮極一生的病患服務量是非常多的,有必要急於一時,壓榨出醫師的極限去服務病患嗎?像這樣讓一位年輕醫師過勞死去,是不是反而讓更多病患失去照顧了?我真想不通這麼淺顯的道理,為何政府與醫界大老都不懂呢?
林彥廷年紀這麼輕卻因為長期過勞工作而導致心肌病變,這種病變很難由外觀去發覺,也無法治療,唯一的方法就是要事先預防,改革不合理的醫師工時制度, 預防勝於治療。
接下來的幾場重要的政府會議,我們得知相關主管機關對於此事的態度。衛福部委託國衛院的醫師人力研究會議當中,某醫學大老在會場中表示:「依照一萬小時練習原理,你就是這麼長的時間才會使你在這個領域變成一位大師,我們以前都是這樣子過來。」我回答:「現在健保制度下,住院醫師都在做雜事,忙醫院評鑑和一些文書處理。好比廚師學徒在廚房都在拿掃把,沒機會拿鍋鏟,請問要怎麼變成獨當一面的廚師呢?」
「我想住院醫師主要還是在於訓練與學習,重質不重量,而不是當便宜的人力使用。現在醫院為了將低人力成本,都叫實習醫學生與住院醫師做雜事。」內外科與婦產科醫學會反對醫師降低工時,還是一副媳婦熬成婆的觀念,連制度失控斷送了醫學生的性命還是不肯改變,大老的心態實讓人難以理解。
接著,衛服部醫事司召開住院醫師工時討論會,將住院醫師工時限制在單週不得超過八十八小時,我當場抗議!單週八十八小時比美國住院醫師的單週八十小時還要多八小時,這是世界上最長的工時, 林彥廷生前單週六十九小時就過勞死了,訂定單週單週八十八小時工時限制有何作用呢?
最後是醫師公會理事長蘇清泉公然反對醫師納入勞基法,讓醫師無法取得勞工身分,但卻用立委的職權去修改醫療法,以規避醫師納入勞基法。問題是前衛生署署長楊志良已經行文給國稅局認定醫師是被醫院雇用,所以繳很重的薪資所得稅,但是卻沒有行文給勞委會公告醫師納入勞基法取得勞工身分。
這些人都是醫界師長與大老,但為何會這樣對待自己的學生呢?完全無公平正義可言。連美國為了病患安全,都制定Libby Zion法案(註)來限定醫師工時上限,這些人完全都沒有病患安全觀念。
後來,我在另外一場會議終於知道為何醫界的長官與大老們為何有這種心態,原來都是要幫政府討好選民。健保署長黃三桂發言:「五大皆空的問題,我要在這邊很坦白跟各位醫界先進講,《New York Times》的報導在美國的Orange Country情況,跟台灣完全的一致。 他們說美國的情況現在年輕的醫師不像老醫師一樣,他們都願意提早退休。第二他們選擇的科別也是選擇他們有利的,他們不去選家醫科醫師,而是選眼科或是骨科。為什麼?因為收入高。」
「這不是因為台灣全民健保造成五大皆空,其實我是覺得整個社會上人心,人對生命的想法是怎麼樣來驅使……,台灣的全民健保將世界各國的方法都拿來用,能夠試的的方法都試過了,能想的方法都想過了,所以不是閉門造車。但由於站在的角度不一樣,第一的原則全國的老百姓我們就是排在第一 ,醫護就是排在第二,這是很坦白的話。為了達到第一個目的,第二個我們不得不做一些犧牲,但這一點我們是有深切的了解。」
原來如此,政府犧牲醫護人員辦全民健保是既定政策,但我要反問,這種血汗的政策大家用的心安嗎?
接下來的一年,醫勞盟義務律師詹淳琪與我四處奔走,走訪職業醫學科與勞委會,還是得到學生沒有勞工身分無法判定為過勞死的答案,最後我們迫不得已,向監察院遞交陳情書,案子也在檢察官放棄上訴之後轉成林大春與成大醫院的民事糾紛,靜待法院審理,之後就再也無下文了。
時間很快的過去,接著又是一年一度的醫勞盟社員大會,我心情非常的複雜,因為一年以來我們四處碰壁,實在沒有什麼好消息跟林爸爸說,但是又擔心他最近的狀況,於是我還是鼓起勇氣撥了通電話給他。電話中的那一頭他說:「林醫師,謝謝你想到我,不過幾個月前我發生了中風,身體右半邊不是很靈活,所以無法到台北去給你們加油了!」電話掛斷之後,我跪在電話機旁流淚,久久不能自己……。
又是一年的秋天,我彷彿又看到了林大春那頭秋風中吹拂的白髮,像是荒山上搖曳的芒草,訴說著白髮人無盡的哀痛。
註: 一九八四年一位名叫Libby Zion的十八歲少女,因不適就醫,剛送入急診時出現奇特的抽蓄表現,而當時過勞的住院醫師因為同時照顧四十個病人,卻開立了meperidine來治療Libby Zion的症狀,而導致病情加重躁動並發燒到四十二度,進而心臟停止死亡。為了避免病患的醫療安全因為醫師的過勞而失去保障,紐約州當局於一九八九年立法規定,醫師每週工作與值班的總時數不得超過八十小時,這也就是一般所謂的Libby Zion法案。該法在紐約州通過後,醫師過勞與醫療品質下降的問題引起更多人關注。二○○三年,美國醫學教育委員會(ACGME)規定,美國全國的教學醫院,都須遵守Libby Zion法中的八十小時工作上限。
縱使醫療崩壞又洩氣,救命救急不忍棄! 蔡秀男 醫勞盟法律顧問、高市聯醫泌尿科主治醫師
前言:醫療與消防都一樣,人員、設備、訓練、資源、整合,都要錢要資源,希望健保審查、立委議員,不要亂省、亂砍、亂刪啦!只要人家血汗,只會害人遺憾!
內文:台灣醫療崩壞下,平時,早已跟戰時一樣,急診擁塞、一床難求、五大皆空、醫護過勞。七三一高雄大氣爆,就像一場無情的戰爭,讓無辜災民流血流淚,也是一場救難救災的大考驗,考驗著醫療與消防人員人力不足、超時過勞的老問題。
人命無辜,救命是本能,縱使醫療崩壞讓人洩氣,救難救命救急不忍棄!在空前的緊急危難下,醫療與消防人員,是如何犧牲自已,度過這場危機?
回顧高雄大氣爆發生前,七月三十一日白天,一如往常的暑熱。上班、看診、演講、夜診,連續工作,不得喘息,當天晚上值班,也就是下班時間後,還要在醫院留守到天亮,隔天要繼續周五的門診,夜診後,一晃眼驚覺夜已深,要趕快利用時間休息,午夜快十二點了,瞄到臉書「搶救急診室」的動態發布:「二聖路凱旋路發生大氣爆!」。乍看下,判斷規模應該不大,若有狀況,附近區域的兩家醫院應該就能處理吧?
然而,八月一日凌晨十二點多,很快就接到副院長轉達的電話,通知衛生局EOC(Emergency Operations Center,緊急醫療應變中心)已經啟動緊急救護機制,要求前往災區支援。掛完電話後,趕快準備,卻也深感不安,因為聯合醫院在北高雄中華一路上,這麼遠的醫療單位,也要派人去?災情多大?
之後,醫勞盟、PTT與朋友的臉書動態,相關災情訊息不斷湧進,內心暗驚:怎麼那麼巧?我下午主持的「白色榮光」影片賞析與醫學倫理法律講座,最後一個場景,正是探討論在氣爆火場後,面對大量傷患時,該如何團隊分工、救命救急?怎麼會這麼巧!到底發生什麼事?
趕快下樓,走到急診室待命,救護車很快就來了,司機張大哥載著我和兩位護理人員,素珠與均泰,一路鳴笛不停紅燈,經中華路轉三多路,大概不到十分鐘,就抵達了二聖醫院的緊急醫療站。
到了二聖醫院,迎面而來是十公尺高的熊熊烈火與濃煙,烏雲罩頂,重災區,就在醫療站不遠處,當時,高雄氣爆後的第一時間,消防人員、救護技術員與記者早已身先士卒穿梭災區,而我們是後援第一批前往氣爆管制區搜尋救護的醫療站人員。
聽EOC聯絡人員指揮,說在福德路與三多路附近有不少生命跡象不明的民眾需要支援,所以,我們在醫療站只停了一下下,馬上就繼續搭上救護車,備好兩大袋的災難醫療急救包,上車。
沿路「喔伊喔伊」的警鳴聲,不斷穿越巷弄管制區,前往災難現場,到場,下車,首先,映入眼簾的,竄入耳際的是,變形的白色轎車,車主被夾在車內高聲哀嚎,每個人的心開始揪結,這一路,開始投入搜索生還者的救援之路,就是一直到凌晨三點以後了。
夜裡的三多凱旋商圈,停電後一片漆黑,就像戰爭轟炸過後,斷垣殘壁,無數汽車機車被炸飛翻倒,地上炸出一個大壕溝,我們跟著消防與救護員一路搜索、搶救生命垂危的災民,幫忙檢傷分類,檢查倒臥者的生命跡象。原本希望能救更多「紅色」病患,結果遇上多是「黑色」(死亡,沒有生命跡象),一時之間,只能繼續前進,也無暇做身分確認。
一跨進封鎖線時,第一個面對的是,剛蓋上外套的罹難者,是OHCA(OUT OF HOSPITAL CARDIAC ARREST到院前心肺功能停止),檢查後,確定沒有生命跡象,他滿臉是血、手腳骨折,一隻小腿被爆炸道路的瀝青碎片削肉見骨,當時護理師為了做檢查而跪在地上,鞋底沾滿了血液與腦漿,大家面色凝重,卻也要繼續保持冷靜,果斷處理,繼續前進,搜尋生還者。
此時,有手機突然鈴聲大作,是罹難者的手機,鈴聲聲聲催,大家都遲疑,沒有人敢接起來……救難之路才開始,前方還有許多消防員尚未搜索的地區,可能還有生還者等待救治,我們只能把他留在現場,留待其他救難人員與現場志工好好處理,相信晚一點,會有人帶他回家,與家人團聚,見上最後一面,我們只好,顧不得鈴聲,繼續走下去。
現場,不斷傳來通報,哪一區跟哪一區有民眾躺在地上,動都不動,我們循線繼續前進,那時,除了我們醫護人員,還有一些民眾自發組成的救難員,而眼前領隊的消防員,似乎是別處派來的,並非前鎮、苓雅區的消防員,因為聽說,很多第一批的勇士,在第一次的大爆炸中,烈焰沖天,進去就沒回音了。
跨越氣爆後出現的大壕溝,在對岸,遇上第二位罹難者,似乎是被炸飛到三樓高,撞到車子再掉下來,已經沒有呼吸心跳,體溫變冷,安全帽凹下去,應該是顱內出血,多重骨折,觸摸心臟部位時發現有很多肋骨斷掉塌陷,可能有氣胸血胸,嚴重出血骨折。
沿著三公尺深、六公尺寬的大壕溝繼續走,很像加薩走廊戰地,遭炸彈空襲狠狠轟炸過,我沒打過仗,但直覺眼前應該就是戰場了,甚至有點憤怒,「做什麼工程!挖什麼水溝!結果發生氣爆!」
下一個罹難者也令人不忍,一位中等身材的男子,像是被拋向高空,再重重甩落在地上,被塞進小水溝,整個身體扭曲、四肢骨折彎曲、脊椎彎掉,全身煙塵泥土。令人慨嘆,人就這樣走了,沒有氣息,沒有尊嚴。
而在某一家商店內,一名女性,像是第一個時間被炸飛再彈進去的,身上沒那麼多灰塵泥土,但同樣是多重骨折、顱內出血,已經沒有生命跡象。店員們很害怕,離得好遠,不知道要怎麼處理。
跨過大壕溝,我們小心翼翼走過臨時搭建的鋁梯,很怕掉下去,換被別人救,當時氣爆原因未明,早先一度認為是瓦斯,後來傳來說有可能是丙烯,護理同仁立即提醒我,趕快把N95口罩戴起來,就怕化學氣體吸入傷害。
一路上,坑坑巴巴,燒焦味入鼻,當時只想盡可能的救人,並不覺得害怕,我想,每個救難人員與醫療消防人員,面對危難時,真的會奮不顧身,忘記自身安危了。多年訓練,救命救急,已經是本能,反射動作了。
一路停電,眼前黑漆漆的,在有限的照明下走,最後迷失了方向感,鳴笛呼嘯聲此起彼落,救護車一輛輛疾駛而過,應該更多消防車與救護車進駐重災區了,在大壕溝旁,一路挺進,猛一回頭,乍見疑似國際商工、三信家商的大門口招牌,這才驚訝,這是我們熟悉的繁華三多路,這是我考預官等國家考試的地方啊,街邊招牌變形,樓房玻璃全部碎裂,當下才理解,這大壕溝不是挖出來的,而是大爆炸!
猛然一凜,難過襲來,這場大浩劫太恐怖了,更擔心,除了當下死亡者,之後送醫的重傷者可能熬不過、死亡人數會增加。遠方高空,還有熊熊的火光烈焰,高達十公尺,有可能再度爆炸,這一夜,真是又恐怖,又漫長。
救護車載者我們離開三多路重災區,凌晨三點前,回到了二聖醫院醫療站,在二聖醫院的封鎖線外,聽到三到四位的心急的媽媽,高聲哭喊,企圖衝進封鎖線,要到現場找她的小孩,激動呼喊著:「哪ㄟ打機仔,攏嘸人接?!」但她們被拉住不得進入,我們看了覺得好心酸,好可憐啊!心想:「她們是否就是急著想打進罹難者手機的媽媽啊?」
前進災區,現場目擊,綜觀這次的氣爆災難,雖然比不上九二一大地震,但卻是前所未見的浩劫、人為與系統的大災難!因為EOC(Emergency Operations Center)、衛生局與各醫院等醫療系統、消防與救護系統反應都很快。在人力不足之下,高雄各醫療緊急應變機制仍舊應變得宜,緊急動員醫護人員,除了是同胞有難,設身處地,發揮共善互助精神,最主要的是,緊急醫療救護,平時訓練有素,醫療水準得以充分發揮,實在是不幸中的大幸。
高雄的七三一大氣爆,炸出了台灣經濟、產業、醫療、消防、居住正義的大問題。眼前亟須解決的,要進行根本原因分析,除了危險的化學地下管線清查管理、經濟工安問題、人民居住安全,一定要全方位解決,也希望政府官員睜開眼睛,正視醫療、消防人員人力不足的問題,全院的醫護人員出動,也還是應接不暇,超時過勞,很多人和我一樣連撐三十多小時,人間煉獄也不過如此吧?
醫療崩壞下,平時,早已跟戰時一樣,五大皆空,醫護過勞,急診擁塞,一床難求,宛如戰爭的救災大考驗,這次暫度難關,但下一次呢?救命是本能,人命何辜,縱使醫療崩壞又洩氣,救命救急不忍棄!
平心而論,人命安全,勞動安全,都是要成本的!Life safety & labor justice,都要兼顧!
醫療與消防都一樣,人員、設備、訓練、資源、整合,都要錢要資源,希望健保審查、立委議員,不要亂省、亂砍、亂刪啦!只要人家血汗,只會害人遺憾!
鮮血未乾,傷痛猶在,請有權力的人發揮同理心、慈悲心,徹底改革,請不要讓亡者、傷者與受災者,白白受難犧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