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章 鐵藍 Azul de acero
具穿透力,遁入黑夜的藍
他們做愛。代表著什麼意義?芙烈達自行寬衣,手腳俐落,裙帶落地,義無反顧,她解開襯衫上的釦子,一個、兩個、三個,衣服落下,露出胴體,內褲滑落,柔軟,她撐起上半身,不害臊、不尚德,她很早就從那些背叛中了解自己的軀體:身材過於細瘦、腰部窄小、雙腿受小兒麻痺折磨,木腿芙烈達,跛行的女子,單薄的肉體,她用所有的感官客觀感受,凹陷處、凸起處,這是她的底牌,不怎麼亮麗,也沒有再抽牌的機會。
迪亞哥總會先像個食人魔,不等衣服褪畢,便毫不留情地壓制,貪婪無厭、垂涎三尺、齜牙咧嘴,似乎是盲目吞食,不在乎視覺,生吞完整的松露。他尋覓著並強制占有那些氣味和各種膚色,急切又歡快,已然只剩一雙敏捷掠食的手。第一輪,以尖細的唇宣示主權。
她為他褪去衣著,鬆開皮帶,脫下寬大不成形的外衣,在那片豐饒的土地上探尋一條可行之路,再以蠻力一把扯下,擺脫黑色大鞋。而他還戴著牛仔帽,這具聲名遠播至歐洲大陸的軀體,美妙的圖騰,她解放了比自己大兩倍、多活了十次的迪亞哥。兩人都沒有笑,沉浸在迫切的慾望之中。她轉至上位,親吻那對男性的乳頭,她知道那是開過無數嘉年華的臀,在她之前,經驗豐富的、貞高絕俗的、道德淪喪的,多少女子都曾做過一樣的動作,卻又都不相同。做愛永遠都像初夜。馳騁在魔幻之巔,迪亞哥突然變得輕盈俐落,得心應手,自詡為王。他很清楚自己擁有的權利,完美地操控著全局,像個貪婪的孩子,登堂入室、舔吮著櫥窗、臼槌歡快地抽插、動作熟練。如珍珠般晶瑩的鎖骨、永遠不滿足的女人有如小狗吠叫,如雷轟頂,在機械的動作之餘掙扎爬行,他們做愛。代表著什麼意義?
結束了,緊繃的身體,擦掉汙漬或者不擦,溫柔舒適。房裡沒有燈,這是兩人之間的第一次,他們跳上彼此身軀時昏暗無光。第一次和對方做愛,就像打開派對的第一瓶酒,得有一點儀式,更重要的是大量炙熱的慾望。兩人渴望著這場盛宴,迪亞哥沒有看她,只問了:「這些都是什麼?老天爺啊,這些傷疤都是哪裡來的?」
她知道他的一切,他的神話,可是他卻對她一無所知,她什麼也不是。他是墨西哥最出名的畫家,她是科約阿坎區的混血兒,比他小二十歲,而且身上有根破碎的脊椎。所以她娓娓道來,回答他的問題。
事情發生在兩年多前。當時她和她的情人、她的novio(男朋友)亞歷山卓在一起,兩人蹺了課,整天都在墨西哥市裡閒晃,隨興、自在又有點無賴,漫無目的。那是個九月天,夏暑漸退,季節的氣味變得濃烈。她買了一些小玩意兒、小娃娃和手鍊,她就是情不自禁,這些沒有價值的物件,在看過一眼後就能成為某種必備的護身符。她蒐集的可是神聖的飾物,就連對這些巫童戀物的情結有點看不順眼的亞歷山卓都為此感動了。她敘述著這段故事。
她在黑暗中對迪亞哥描述這些事。現在的他們已經從汗水和愛撫、氣味、嬉笑鬥鬧中冷靜下來了。
亞歷山卓和芙烈達搭上公車準備返家。才剛坐定,她就意識到洋傘失蹤了。她找了起來,亞歷山卓也一起幫忙。「洋傘會在哪裡?剛才逛市集的時候還在。」
「算了吧,芙烈達,不過就是把洋傘。」
不能算了,芙烈達總是害怕遺失物品,因為這些物品能為她帶來安全感,就像她的分身。她強迫亞歷山卓下車,兩人又回到人行道上。「要去哪裡找?」亞歷山卓質問。他會再送一把新的,一把更美的,並說服了芙烈達搭上下一班公車。這時的芙烈達早已忘了那把小洋傘。物件的價值在於它們的故事,而故事總是進行式,新的洋傘會記得這段遭遇。他們在擠滿乘客的公車裡,緊靠著彼此坐了下來。芙烈達依偎著亞歷山卓,那是她再熟悉不過的身軀,而今晚她說出這些事時,依偎著的,是從未探索過的里維拉。那輛公車幾近全新,油漆嶄新亮麗,還有座椅,那些長凳,沒有一絲磨損,芙烈達注意到了這件事。她也注意到一名女子和在她身旁喧譁的孩子。孩子有雙引人注意的眼,鐵藍的眼珠;盤著厚重低髮髻的母親,任由調皮的暴君拉扯髮絲。母親露出疲憊的微笑。芙烈達心想自己應該讓出座位,畢竟她也被一位背對著的男人手上的工具吸引了。斑斕的奶油糖黃點綴著男人的吊帶褲,應該是個裝潢油漆工。這時,她看見了。是電車。一輛電車正對著她,朝著車體右側開來。她覺得自己的想像力很可笑,因而露出有點神經質的笑容,她安慰自己,也許只是幻想。「亞歷山卓,你看,那輛電車!」她心想:「它會錯開的,會的,它會錯開!只是看起來像要撞上來而已,一定會擦身而過。」她看著災難迎面而來,但一點也不相信會成真,因為她是堅不可摧的,她是身著阿茲特克盔甲的幽靈。眼前的事只是個玩笑。她望向亞歷山卓,他坐在椅子上,直覺地用左手緊扣住她的包,視線在相反的方向游移。她的思緒落在口袋裡那顆路邊順手撿來的小石子上,並不覺得會發生什麼事。她不怕。為何不怕?那一秒,這個疑問竄過她的腦海。但要是她真的喊出「亞歷山卓,你看,那輛電車!」他也沒有時間反應,因為電車這時已確確實實撞上了他們。撞擊的瞬間非常平靜,像以慢動作播放的無聲夢境,電車靜靜地插進公車的側身。電車企圖從亮麗的公車側身穿過,隨著它的撞擊,公車順勢也折了腰,好似一條橡皮筋,彎曲的角度越來越大,彎成了馬蹄鐵,再持續拉大角度,就像被某個混蛋強姦的聖母。芙烈達感覺到有東西靠上了她的膝蓋,雖然安心卻不太合邏輯:是對面乘客的膝蓋,因為公車折腰而貼上她。那人瞪大了眼,眼珠就要爆裂似的。
迪亞哥一語不發,聆聽芙烈達述說,同時將一隻手滑至她的酥胸,徜徉在那段故事中。他身上的肌肉全都靜止了,除了一根指頭外。那指頭在芙烈達的腋下遊走,並非刻意,只是那麼柔軟的一方肌膚,需要被人觸撫,無論多麼微小,仍然有必要。
「我們停在瓜胡特墨金和特拉爾潘路交接處。」
然後就轟然爆裂。
她不確定自己的意識是否清醒,雙眼似乎一直是睜開的,也很清楚周圍發生的事,她想起個人物品,想知道它們在哪裡,她清晰地記起自己當時想到那個放在亞歷山卓腿上的包包。他們靠得很近,就在公車裡,一輛顯然已不存在的公車。亞歷山卓、包包和公車,都已不復存在。那個蒸發的包裡有個木製的小玩具,是個藍色的日月球,搖晃時球會發出聲音,非常悅耳,是她才剛買下的。包包在哪裡?亞歷山卓在哪裡?她自己又身在何處?或坐、或躺、或站?她失去了體內的羅盤。她看見圍觀的人群紛亂不安,接著是吶喊和驚心動魄的哭泣,就像弱音器突然被取走,強把原本似乎在遠方的聲響推到耳邊。她不覺得痛,迷惘困惑。最後,她總算看到了滿臉髒汙的亞歷山卓,他正彎下腰試圖抱起她,好似垢面的天使。另一個男人對著她的novio,語氣堅定地表示必須拔出來。拔什麼?她心想。臉色蒼白的亞歷山卓抓緊了芙烈達,另一個男人沒有任何預警,用膝蓋壓著她的雙腿固定住。要固定什麼?這個疑問只持續了一瞬間。男人突然大喊:「來吧!」然後他使盡全身力氣抽出一根穿透的鐵棍。一陣撕心裂肺的疼痛讓原本昏昏沉沉的芙烈達驚醒了,就像一團嗜肉的火焰,燒得她連疼痛都忘了。
鐵棍穿透的,是她的身體,刺過腹腔,體無完膚。
她把那情景模擬給迪亞哥看時,動作就像從劍鞘中拔出長劍,粗暴勇武,而迪亞哥只是靜靜地聽著。
「最荒謬的是,我當時可是義無反顧,堅決不搭上一班公車。迪亞哥。我為了一把洋傘下車。」
亞歷山卓後來說,當他在一片狼藉中尋找她的蹤影時,聽見一個虛幻的聲音嘶吼著:「舞孃!舞孃!快看啊!」路上目睹這場車禍的人指著地上一名裸女。她似乎被強大的衝擊力衝昏了頭,躺在殘骸碎片間,鮮血就是她身上的洋裝,上面還灑滿金色的粉塵。
「迪亞哥,那個舞孃就是我。我就是那場表演的重點。人們盯著我看。公車裡那個穿著吊帶褲,身上全是汙點的油漆工剛好有罐金色的顏料。公車遭到衝撞時,顏料灑了出來。灑在我身上。舞孃、bailarina(舞孃),我只剩這個了。我連那油漆工是生是死都不知道。聽說當時他的顏料覆蓋在我赤裸的身上。還有那個眼睛藍得不像話的孩子,我也不知道他怎麼了。」
她吟誦了最愛的詩:「我以為我是獨自一人,不久,一群伙伴前來,圍繞著我,有些與我並肩而行,有些於我身後,有些則環擁著我的手臂或脖頸。是已逝或健在的摯友的靈魂,密密地前來,聚集成群,擁我於他們之中。」
迪亞哥認出是惠特曼的詩,將她緊擁入懷。他想對她說,這一切是如此駭人卻又如此綺麗,他親吻了她的背、她的傷痕。
「身體內全壞光了,可是這樣看不出來吧?」芙烈達問。
看得出來,他心想,她在每個動作中注入的力量透露了這個祕密,沒有人會如此頑強到連恐懼也不隱藏,是的,芙烈達,看得出來。於是,他只說:
「芙烈達,我看得見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