門諾教的美德:如同我們免了別人的債
二〇〇六年十月,某個萬里無雲的早晨,一群門諾教的孩子齊聚在西鎳礦區(一座位於賓夕法尼亞州綠油油山丘上的平靜村莊)的校舍一室。門諾的校舍被視為孩子的和樂天堂,可是這天一名男子闖進校園中,帶著一批槍械彈藥、架著二乘六和二乘四吋的金屬弩箭、潤滑劑、塑膠手銬,以及他對上帝的怒火,著手毀滅這小社區的安寧。這男人是三十二歲的查爾斯˙羅伯(Charles Roberts),當地送牛奶的貨車司機,他雖然不是門諾社區的一員,卻偶爾會送牛奶至門諾家庭。羅伯已婚,有三個孩子。在警方後來公布的相片中,深色頭髮的羅伯緊張對著鏡頭微笑,身旁環繞著他的家人,他們全穿上最好的衣服。九年前,他的大女兒在出生後沒多久便死去。羅伯始終忘不了這悲傷,想要報復上帝。
在堵住出入口前,羅伯釋放了在校舍內的十五名男孩和幾名女性。其中二人是母子,他們跑到附近農舍求救。羅伯要剩下十一名小女生在黑板前站成一列。她們年齡從六到十三歲都有。從他帶的物品,顯示出他想要強暴每個女孩,然後再射殺她們。出面發言的法醫珍妮絲˙鮑倫哲(Janice Ballenger)相信羅伯之後不是用盡了時間,就是改變了心意。「如果世上真有救贖,那就是羅伯最後沒能完成原先的計畫。」她說。
警方接近的同時,羅伯用塑膠繩綁住女孩的手腳,要脅騎警後退。當時他們正準備強行攻堅,卻展開了槍戰。一名倖存的女孩供稱,羅伯叫女孩趴在地上。其中一個孩子建議其他人一起禱告。對此羅伯表示:「我不相信禱告,妳還不如祈禱我停止我接下來想做的事情。」於是女孩回應:「如果你打算射殺我們,那就先從我開始。」羅伯照做了,然後朝其他女孩開槍,射殺了五個、重傷六個,最後舉槍自盡。
賓夕法尼亞州警相信羅伯不是對門諾教徒有敵意,而是校舍提供了容易接近年輕女童的管道。在血案發生前,羅伯打電話向妻子坦承自己十一歲時,曾猥褻兩個年輕女孩,雖然兩個女孩從未承認受辱。遺書中,羅伯寫下自己又開始幻想猥褻女孩。州警長傑佛瑞˙米勒(Jeffrey Miller)聲明羅伯在大開殺戒前,曾和妻子談到自己不得不為一件二十年前發生的事情雪恨。此事,加上羅伯女兒的死,似乎將他的精神逼至崩潰。倖存者說羅伯告訴其他女孩:「我很氣上帝,所以我必須懲罰一些基督教的女孩來回報祂。我要拿妳們來補償我女兒。」
「我們知道殺人犯死在教室裡面。」鮑倫哲說,她是現場率先回應媒體的一員。「我們進入校舍,而事發的教室簡直無法用言語形容。」這位年近四十的女性表現得明快而嚴肅。她以為自己在工作上早已見過各種場面,卻沒有料到這種景象。她的聲音在形容命案現場時變得沙啞。「整間教室沒有一張桌椅沒濺到血或玻璃。我看到一個死去的女孩倒在教室右方,而犯人倒在左方,二人都浸在自己的血泊中。到處都是彈痕和血跡。犯人不是朝頭部射擊,讓她們一槍斃命,我們之後在一個女孩身上發現二十個彈孔。不過當時、等待醫療團隊時,我拚命轉移注意力不要去看屍體,努力尋找一塊沒有染血的地墊。我看到教師桌上的鮮花後,就一直盯著不放。教室外的運動場內,似乎有人叫了好幾輛救護車,然後把車子倒過來,甩出所有醫療用品。現場明明很多人,卻異常安靜,只聽見等著將受傷學生送往醫院而盤旋在空中的直升機運轉聲,和一群站在路旁啜泣的門諾男女老幼。」
雖然遭逢這場改變眾多生命的事件,門諾人並未出言批評或譴責,反而立刻宣布他們已原諒兇手。原諒是門諾教的信仰中心,他們真心想活出這節主禱文:「免我們所欠的債,如同我們免了人的債。」他們深信:「只要原諒,就能得到赦免。反之,則不被上帝原諒。」當天下午有人聽見死去女童的父親說:「他(羅伯)有母親、妻子和靈魂,而現在他正站在公義的主跟前。」
血案的數個小時後,門諾社區的成員前去見羅伯的妻子瑪麗、和她的家人,包括她的雙親和公婆,表達哀悼之情並提出原諒。在帶食物拜訪瑪麗家的人群中,有葛楚˙漢汀頓(Gertrude Huntington),一個助產士,同時是門諾文化的專家,多位遭到殺害的女孩都是她接生的。「他們(門諾教徒)知道這些無辜的孩子會上天堂,而他們死後會加入這些女孩。這傷痛雖然龐大,但他們不會用憎恨來平衡傷痛。」
當地牧師羅伯˙憲克(Robert Schenck)告訴CNN,他目睹死去女童的祖父如何教導年幼子孫不要恨羅伯殺了他的孫女。「那名祖父教育男孩時,我們正站在十三歲小女孩的屍首旁。他告訴孩子們:『我們絕不能恨這男人。』那是我服侍基督二十五年來見過最感人的一幕。」
電視晚間新聞中,主播馬特˙勞爾(Matt Lauer)、凱蒂˙庫里克(Katie Couric)、布萊恩˙威廉斯(Brian Williams)和其他來賓在孩子下葬時,對這群門諾人表示敬畏:「數十輛馬車載著送葬者前往山丘上舉辦的簡單葬禮,五個遇害的女孩中有四人被送往這裡安葬……諷刺的是,途中他們會經過查爾斯˙羅伯的住家,那個殺害他們還傷了其他六人的司機……這是一次有關尊嚴、原諒、驚人的意志和堅定信仰的教誨……我們多數人都對兇手感到怒不可遏……這個難以想像的惡行,竟換來不可思議的反應……門諾教徒不主張報復,反而宣揚截然不同的行動:原諒。」
門諾教徒的寬容感動全國。命案後不到一個禮拜,成千上萬的媒體瘋狂報導他們在如此殘酷的殺戮下仍可原諒的能力。這故事傳遍全球--到了德國、日本、英國、法國,有著巨大的吸引力。「不同於我們平時所見那些一天兩天的新聞爆點,這報導持續了好幾個月。」長期觀察門諾教徒的研究員--比爾˙麥克雷(Bill McClay)表示。「這事在美國和國際間投下了震撼彈。人們為此著了魔。可是為什麼?也許是因為這事讓我們對原諒文化上的疑惑浮出檯面,某個我們幾乎在任何方面皆視為良善的美德,在此以最無私和犧牲奉獻的模樣呈現,純粹得近乎不合人性,而且嚴重挑戰我們對原諒的認知。」
來自世界各地的捐款湧入,想要幫助這些家庭。門諾人成立了鎳礦區基金會,將一部分的資金撥給羅伯的家人,確保他們受到照顧。
命案的幾天後,羅伯被埋在距離校舍一里的一座小墓園內。參加喪禮的人多半是門諾教徒,包括那些剛埋葬自己女兒的家屬。葬禮過後,他們擁抱羅伯的妻子和雙親。瑪麗˙羅伯之後寄了封信給她的門諾鄰居,答謝他們的仁慈。她在信中寫道:「你們給我們一家人的愛提供我們亟需的安慰。你們的禮物以一種言語無法形容的方式,深深感動我們的心。你們的憐憫不僅影響到我們一家人、社區,還改變了我們的世界,我們為此誠摯地感謝你們。」
原諒即時發揮了作用,然而,原諒不代表遺忘,這些行動不會減緩損害、或加速內心的痊癒。門諾社區仍然需要面對他們的傷痛並找到舒緩的方式。「我見過藉著把憂傷拋諸於腦後、假裝事情從未發生過來抑制傷痛的人,結果只是延後處理自己的情緒。」生長於門諾社區的安˙貝樂(Anne Beiler)表示。「我和其中一些女性取得聯繫,因為我們擔心這些母親或許只是將自身情感掃至地毯下,然後表現得若無其事。但其實她們有非常強而有力的網絡來支持她們,在那裡她們可以暢談自身的感受。其中一位母親有個不怎麼好過的一天,她尖聲說:『我想把那男人拖出墳墓,然後不斷開槍射擊他!』她們很真誠面對自身的情感,說出她們的憤恨、挫折,還有她們如何想念自己的孩子。」
家庭諮商師瓊納斯˙貝樂(Jonas Beiler)也認同:「我很高興人們表達出自己對復仇的需求,因為這是整件事非常關鍵的一步。上帝不希望我們動手報復,為自己惹上更大的麻煩,不過有的時候,渴望報復的想法會為我們帶來一絲助力,幫助我們度過傷痛。」
門諾社區的部分成員則向治療師求助。「我接到電話詢問可否聯繫羅伯先生的妻子,以幫助這些家庭原諒他們並把一切放下。」布拉德˙奧曲區(Brad Aldrich)、當地的悲傷輔導員說。三十出頭的他是個生性害羞的男士,說話總是輕輕柔柔,相當保護自己的鄰居,不願侵犯他們的隱私。「事發的兩個星期後,我們在消防署會面。十名家屬代表全數出席。老實說,我們不知道接下來會是什麼情況,在會面前我一直很緊張。然後其中一名十四天前才失去女兒的父親起身、眼眶泛淚言語誠摯地對羅伯家人說:『我在今天之前沒有那個榮幸認識你們,但是我希望以這作為我們兩家情誼的開端。歡迎你們隨時造訪我家。』」
協調人員也安排這些家屬與州警的會面。「我不確定會有多少人出席,可最後十個相關的家族、參與了事件當天的警察,還有救護車及直升機駕駛,能擠得進消防署的人全出席了。」與會者包括瓊納斯˙貝樂,他在傳統保守派的門諾家庭長大但後來離開當地,因為熱愛摩托車以及追求六〇年代的解放,不過他仍和社區保持緊密的連結。「他們彼此說出當天所見情景以及經歷。所有人都說那是他們參與過最具力量的會議。如果會面的氣氛充滿憤怒和芥蒂,那麼有些律師會要求當事人不可以和這個或那個人交談。可是裡面的氣氛完全不是那樣。沒有爭訟、官司,也沒有人責怪任何人沒盡好自己的責任。我也聽說查爾斯˙羅伯的母親多次探訪仍在植物人狀態的孩子。她雙手抱著那個小女孩說:能這麼做令她十分寬慰。」
威廉˙麥克雷(William McClay)解釋門諾教對原諒的概念:「這事完全取決於他們對這世界的宏觀。鎳礦區的門諾人立刻將這次屠殺視為『如果我們不原諒,就進不了天堂』的條件。原諒是進入來世的道德保證,如果他們不原諒其他人,那麼他們自身的罪也不被保障。再者,門諾人認為自己活在毫無道理的世界。相較之下,人們對維吉尼亞大學槍擊案的反應是詢問:我們可以如何改變槍砲條例、增進大學內的諮詢管道、或建立一套警報系統?門諾社區的談話中完全沒有類似的討論。他們的反應是:這種事本來就會發生、這個世界就是這樣、我們唯一需要的是信心,並且遵循指示。若非有如此超然的信仰系統,我不認為他們可以原諒這場屠殺。那是構成他們現實的要素,就和地心引力一樣真實。」
在羅馬天主教神父羅倫佐˙亞伯山提閣下看來,這樣的原諒相當驚人。「出自對上帝的順從, 門諾教徒無條件的原諒令人讚嘆,驚異,也著實令人不解,著實是群激進的異類。而當一個人真的試著依靠上帝、基督、大蜥蜴(無論你怎麼稱呼祂)而活,當祂和日常生活交織在一起,讓另一個世界的事物進入這個世界實在是件驚奇的事。如此極端無條件的原諒,就基督教來說是完全榮耀恩典的象徵。」
許多人認為門諾的原諒是很了不起的,是一種潛在的改造力量。「門諾社區原諒兇手,他們是經過深思熟慮的。」蘇珊˙柯林馬克斯(Susan Collin Marks)說。她是「尋找共通點」(Search for Common Ground)這個非營利組織的資深副總。「這起事件斬除所有對何時及如何原諒的討論,也讓我們日常生活中的一切顯得微不足道。這故事擴散至各地,因為它太不尋常。這些人以一種我們無法想像的方式,在心中找到原諒的力量。他們做的事情完全違反人性和常理,向人們投下一記震撼彈:如果他們可以原諒謀殺親生骨肉的兇手,那我們可以原諒生命中的何種事物呢?這事給了我們機會創造更寬容、更有愛的世界。」
然而,如此立即而寬容的原諒也碰上了懷疑論,有些人不僅懷疑其真實性,也質疑此事是否恰當。「你無法想像這有多麼可怕,它是所有家長、丈夫、情人,乃至朋友的夢魘。」亞伯山提閣下說。「可是門諾的原諒不只是說說而已。他們立刻找上兇手的妻子,並且在那震驚、失落的時刻擁抱她、陪伴她,因為她事先並不知情。他們沒有因為她應該早點察覺而控訴她。他們擁抱她、成為她的朋友。可是,」他停了一下。「這樣的原諒到頭來也可能是危險的,不合乎人性,受害者似乎顯得無關緊要了。這樣的原諒不是因為加害者與受害者的關係改變而發生,而純粹基於受害者遵循超然的意志力。那很高尚、美好,但它帶給我的恐懼比它給我的鼓勵多,因為這不是來自於人類的經驗。原諒(如果達成)必須是真實的。這不是只要遵從超然的力量就可以解決的,還得面對已發生的事實。門諾人有屬於自己與上帝的關係,但那絕不是我想要擁有的--一種盲從的關係。」
保守派評論員傑夫˙雅各在替波士頓環球報寫完題名為〈不當的原諒〉(Undeserved Forgiveness)的鎳礦區槍案相關報導後,基督徒的電子郵件和信件便蜂擁而至,有些人十分氣憤。「他們寫信說我不瞭解這是基督徒應做的事情,神就是愛,而我們必須愛每一個人。我會回信給其中一些人說:『你這是要告訴我神平等地愛著查理斯˙羅伯、這次案件的兇手,和那些吃了二十幾顆子彈的女孩嗎?你真的想要我相信你崇拜的神、你口中愛的化身平等地愛著雙方?』然後他們多數會回信告訴我:『沒錯,那正是我的意思。』」
雅各很快表示自己尊敬門諾社區的信仰和價值觀,也對他形容為「可怕和預謀的血腥暴行」深表同情,但他仍然無法信服。這三十多歲的學者小心翼翼地繼續這,顯然對他來說是個非常重要的主題。「我景仰他們即使處於如此心碎的情況下,仍盡全力不辜負他們對基督理念,實現新約聖經中的訓誡--用良善回報邪惡、為他們的敵人禱告,並轉過臉 (譯注: turn the other cheek:語出馬太福音第五章第三十九節:「有人打你的右臉,連左臉也轉過來由他打」。 )。在某種層面我很欽佩他們的做法,但就另一個層面來說,那真的叫我不寒而慄。我信上帝,但我不相信一個無法分辨殺人者和受害者的上帝、一個無法分辨希特勒和死在毒氣室的孩童的神。上帝總是站在受害者這一邊。我不會想要住在一個當孩子被殺害時,還沒人生氣的世界。我不認為那讓這個世界更美好,而且我對人能立即原諒--甚至於最恐怖和邪惡的行為,感到相當困擾。世上有多少人真的願意活在一個孩子受到殘害卻無人憤怒的世界?甚至總是立即原諒最殘忍和邪惡的行為?我相信憎恨有時是正確的,原諒也不該一昧地付出。我深信有些時候人不該原諒、應該保有憤怒,憤怒有時是文明進展的推手。
門諾教徒的信仰顯然跳脫多數人的日常經驗。像他們的生活和信仰需要相當堅定的承諾,一如猶太祭司厄溫˙庫拉(Irwin Kula)所強調:「練習」在庫拉祭司、一個以問題辛辣聞名的宗教領袖來看,門諾教徒是「當代精神鍛鍊的能手。他們不會坐待培養原諒能力的悲劇發生,而是在日常中練習,每天與瑣碎的不滿和隨之而來的原諒奮戰,紮實且循序漸進。你想想鎳礦區發揮了多嚴厲的精神紀律來堅守立場。這是否犧牲了重要的心靈?在外人來看確實是如此,但實際情況只有他們知道。」
任職於賓夕法尼亞州格蘭塞姆(Grantham)鎮的彌賽亞大學的大衛˙韋弗哲屈(David Weaver-Zercher)(Messiah College),是聖經和宗教研究的第一把交椅,他相信「臣服」這個詞的定義。「一旦選擇成為門諾人,你便同意放棄許多事物:個人慾望甚至情感時常得為公眾犧牲。你放棄車子、放棄選擇衣著的權力、放棄接受更高等教育的可能。同樣的,原諒也與放棄相關。先是放棄個人報復的權力,最後放棄為人自然的情感--憤怒。」他停了一下。「然而,我認為這在門諾的生活、或任何像門諾教徒這樣高度重視原諒的社群中潛藏著危機。在那裡,人們被迫感受某種他們不知該如何全然領略的領域。」
瑞˙金莒瑞、東部門諾大學(Eastern Mennonite College)的神學教授也認同。他對門諾的世界有著個人的見解,因為在離開家鄉成為大學教授前,他生長在門諾社區。他的門諾家庭花了好幾年才接受他離開的選擇,而金莒瑞拋諸於身後的世界依然在他身上留下痕跡,例如他的鬍子和對道德議題的異樣關懷。「雖然我已經離開門諾教,卻還是保留了許多來自門諾文化的事物,我對這起發生在鎳礦區的恐怖攻擊事件的第一個直覺反應是,敬佩他們能說『原諒』尤其見到此事發生在全美處於戰爭、要脅要向飛撞世貿大樓民族討回公道時,更顯獨特。我看到我們(美國)對九一一的反應,有太多人對此忿忿不平,反而製造出更多敵人。反觀門諾社區,他們的原諒沒有經過談判,甚至沒有太多雜音。彷彿門諾的人格和社群擁有超脫世俗的力量,能跨越親生孩子的死亡、能超越這重大的悲劇,然後簡單地說出:「我們原諒」。相較於以眼還眼,他們以德報怨,承擔了惡業並提供原諒。而那麼做具有宗教性的、靈性的,乃至於或超然性的價值。原諒最真切的型態常被視為軟弱、任人搓圓捏扁,但其實不然,這才是轉變真正的力量。他們將痛苦折磨轉化成正面的事物。傷害和謀殺的負面被拿開、重新加工後,從中找出正面積極的意義。
「但我不得不回到這事的另一面。」在對門諾教徒超越恐懼深表敬佩的同時,金莒瑞亦質疑在此事上,個人的真心對上宗教教條的服從究竟孰重孰輕。「每次我聽見門諾教徒說:『原諒那些愧對你的人,如果你不原諒,天父也不會原諒你』時,我實在很想問:如果我照做只是為了獲得救贖,這樣的原諒真有意義嗎?也許有。我不想太過嚴苛,但這似乎只注重規矩繩墨。彷彿這原諒不是出自內心,而是出自宗教的要求。」
亞伯山提閣下附和這樣的疑慮,門諾教徒所承諾無條件的原諒究竟出自真實的體驗,還是出自盲目的宗教信仰、一個從長遠來看可能具有毀滅性的盲從。「原諒不是在惡行後立即出現。事實上,早在個人從原諒他人的方式中累積經驗前,原諒就已經存在了,因為那基於盲從。以門諾教的情況來說,是對天父的教誨、耶穌禱文的盲從,所以你決定原諒。如果沒發生什麼太糟糕的事情,這樣的態度或許可以相當平和,因為無論如何你都有辦法原諒。可是一旦發生了真正的惡事--譬如當有人殺了你的孩子--接著呢?當門諾人說他們已原諒兇手,然後盡可能完善照顧他的妻子時,我相信他們。但我想問的是:付出了什麼樣的代價?你們的憤怒跑哪去了?」亞伯山提閣下很難理解。「你們痛失親人的憂傷跑哪去了?你們對時間倒流的渴望呢?遺憾呢……但願這、但願那的想法呢?你們對所愛之人消失的恐懼呢?你們和那人的關係原本是你們生命的一部分,而現在那一部分的你被奪走、缺了一塊。對信仰的盲從可以滿足這些需求嗎?我不這麼認為。你們只能靠壓抑來處理這些情緒,我覺得這其實是對自己施暴。」
麥克雷教授身為父親的經驗,讓他更存疑慮。「我不得不佩服他們的寬宏大量,他們竟然願意原諒死去的兇手、用愛和憐憫來對待他的家人,不渴望復仇或索賠。可是同時,身為一個父親,我簡直嚇壞了。當有人錯待孩子時,作父親的天性總會我的內心浮現暴虐之情--假如事情發生在我身上的話。我甚至懷疑自己會願意讓事情走上法庭程序。我無法想像自己放下這些情緒,而且我不確定我會尊敬如此徹底放下憤怒的朋友。拋下那些情緒,根本就像搭上一台直達頂樓原諒的電梯,在我看來簡直不人道。」
遠在南非,一個經歷多年殘忍的種族隔離政策的國家,這事件震驚了部分的國民。龐拉˙格巴多˙曼帝奇拉,知名的心理學家、南非真相調解委員會的創始人之一,也提出類似的疑問:「我擔心那些人心理深層的情緒並未獲得抒解。我不是批判原諒的行為不恰當或不道德,當然不是。南非真相調解委員會的創建就是期待即使在可怕、似乎不可原諒的行為後,仍有和解的可能。但是我以我心理學的專業來思考此事。這些父母正活在強烈的痛苦中,可是遠在他們感受到這痛苦之前,這情緒就已被壓抑下來。通往原諒有一部分很重要的旅程,要求人們與那痛苦共存。此外--現在我是以信徒的角度說話--那麼迅速的原諒,幾乎僭越神的力量,將我們投射在神的形象中,所以不允許人類的軟弱掌控我們。但其實我們真正需要的是從神的榮光獲得力量,讓我們可以從痛苦中昇華,再進行原諒。」
「究竟是什麼讓人可以忍受『自殘』,或……」瑞˙金莒瑞如此形容:「這不給人時間排解痛苦的原諒?」對瑞來說,答案是門諾生活中的社會價值。「門諾教徒可以辦到是因為他們不會是單獨面對,當面臨難挨的日子、當伙伴不再來訪、當朋友不再敲你家門問候:『你今天好嗎?』的時候,門諾教徒會說他們有上帝陪伴。可是從我的觀察發現,他們擁有彼此。他們擁有支持他們的家人和朋友,以及永遠圍繞著他們的社會。」瑞有些感傷、甚至有些嚮往這個他已離開的世界地做出總結:「但沒有這個環境的人又該怎麼辦?那些人該何去何從?他們要到哪避難?在那些不信神的人之間,原諒要從哪裡生根發芽?」
每個宗教都有其特有的觀點和信仰,很多宗教的觀點和門諾教所支持無條件的寬容有著很大的不同。「據我所知,好比說猶太人的反應是不會那麼快原諒,也不會那麼快到處散播愛。」傑夫˙雅各相信猶 太教教導人們有時緊抓著憤怒不放是合宜的,而且原諒必須靠爭取而來。「沒有悔改就沒有原諒。而且悔改也不是說一句『如果我曾冒犯任何人,那我深感抱歉』這種像政客落人口實後常說的話就算。悔改代表你明白自己做了錯事,你很清楚自己做錯了什麼並發誓不會再犯,然後盡你所能的補償、盡你所能再次誠心地向你錯待的對象道歉。基於這原因,我認為殺人,根據定義,是無法原諒的,不論是在鎳礦區或其他當場第一個反應是說「原諒」的案件。你沒有權力原諒,因為你不是被殺死的人,而那個被殺的人已經不在世上。因此沒有人有那樣的權力。
在雅各來看,猶太教和基督教間還有一點關鍵性的不同。那或許是受過基督徒批判的猶太人的痛處,好像猶太人對討回公道的堅持比不上無條件原諒的榮光。他若有所思地說:「也許這是猶太教和基督教的世界觀之間最大的分歧。鎳礦區的可怕事件確實直闖雙方在原諒和邪惡這難解議題上的拉鋸核心。請不要誤會我的意思。我相信原諒,但是我懷疑我們可以以這為前提擁有健全發展的社會。的確,我發現自己不斷思考門諾教徒怎麼能夠只用這種方式生活?因為路上幾里外的警局分派了不是門諾教徒的警員,他們不會那麼快原諒犯錯的兇手。像他們(警員)這樣比較容易生存,尤其當你受到更大的社會保護,而那個社會不像門諾教徒那樣生活。」
還有些已經離開這社群的門諾成員,他們苦澀地談到自己曾遭受「不被原諒」的待遇。有些人受到家人避不見面也有數年了。他們不禁疑惑原諒謀殺他們孩子的陌生人為何對門諾教徒來說,都比原諒只是選擇離開的親人來得容易?有趣的是,有報導表示他們也發現這明顯的矛盾。據珍妮絲˙鮑倫哲所述:「在這次血案後,有些家庭確實開始聯繫自己的孩子、試著修復裂痕。這件事讓聲稱寬容的他們重新審視原諒的深度。」
不過門諾教徒對無條件原諒的瞭解,確實反映在他們原諒肇事者但不原諒罪行的能力上。一名門諾女子表示:「在看到小女孩的屍體時,我真的很憤怒,但憤怒是針對惡行,不是兇手。」這樣的態度似乎立即接納已發生的恐怖事件,同時也將兇手行為視為無知。同樣的,這也給了門諾教徒力量去原諒無知的兇手。
「我知道就算第一天若沒有一個門諾教徒在羅伯家給予原諒,在第二天結束前也一定會有人表示。」瓊納斯˙貝樂說。門諾教徒選擇用立即原諒來處理這樣的情形。「雖然我們很難瞭解他們怎麼能這麼快原諒,不過那是因為原諒與他們的文化密不可分。他們相信查爾斯˙羅伯不知道自己在做什麼。就算你到他們面前拿出足以服人的證據,告訴他們兇手如何策劃密謀,都無所謂。他們就是不信兇手清楚自己在做什麼。而且在某個程度上,他們是對的,因為一個心地善良、神智清醒的男人是不會那樣思考或行動的。」
門諾的原諒暗示沒有它我們可能會被困在苦澀當中、情緒性地困在我們被錯待的故事裡。他們的做法(無論你認同或不認同)似乎引領他們至心平氣和的境界,就像某些受害者的父母所聲稱。或者如同某些心理學者相信:原諒過早會扼殺痊癒的過程。「但是,」麥克雷教授提醒我們。「重要的是記住門諾教對原諒的理解凌駕我們這時代的治療手段。原諒與今生的痛快完全無關,也與要求受到原諒的一方改善行為無關。這如果發生了,也只是美妙的附加價值和裝飾。更確切的說,原諒其實在於人通往來世的準備、在神的面前展現純潔的自己,換句話說,與此相形之下人對公平正義的在意便顯得微不足道。」
十月十二日的深夜,槍擊案過後近二個禮拜,門諾社區拆除了該棟校舍。太陽還沒升起前,已絲毫不見校舍的痕跡。一棟新校舍就建在舊校舍的不遠處,只是這一次更接近他們的住家。
「參與心理輔導的小男孩一組三、四個人,年齡約八到九歲。」鮑倫哲回憶。「就在門諾人拆除舊校舍後沒幾天。我相信孩子們竊竊私語所說的話,直指複雜和矛盾的核心。我聽見其中一個男孩對另一個說:『他們可以拆除我們的學校,也可以奪走我們的學校,但他們無法奪走我們的回憶。』另一個回他:『噓,你不應該那樣說話。你知道我們應該要原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