序曲
天空清明,森林也醒著。
樹頂光禿禿的枝條被風吹著,像牙齒碰撞般卡答作響。艾倫戴爾王國的公主安娜緊緊抓攏披肩,狂風不斷拉扯她的辮子。她瞇眼看向樹叢,就她所知,樹叢不該有眼睛。不過話說回來,五歲的公主也不該在深夜裡獨自離開城堡。可是安娜並不是單獨外出,她的姊姊艾莎也在雪白森林的某處,安娜躡手躡腳的靠近樹叢,說不定艾莎就躲在裡面。
艾莎比安娜大三歲,有一雙亮藍色的大眼和羞怯的笑容,淺金色的髮辮總是端莊的垂在背後,她是那種可以一坐好幾個小時又不亂晃雙腿的孩子。大人常誇艾莎乖巧,但其實全世界只有安娜最了解艾莎。在艾莎乖巧有禮的外表下,其實有一顆淘氣愛玩的心,只是平常沒有機會顯露。而安娜很樂意充當擋箭牌,讓艾莎穿上披肩,偷溜出城堡堆雪人、在北極光下玩躲貓貓,也就是她們現在在森林裡玩的遊戲。剛剛艾莎一下子就在樹洞裡找到了安娜,安娜則起碼找艾莎找了五分鐘以上……就像一輩子那麼久。
樹葉沙沙作響,安娜捂著嘴免得笑出聲音。錯不了,白雪靄靄的樹叢中確實有人正盯著她瞧。她屏息一步步靠近,她確定那是艾莎,但仍無法撇除是森林精靈的可能性。她們的母親伊杜娜皇后常說的床邊故事中,神祕的精靈們就居住在河流中或岩石下。安娜的心跳逐漸加快,如果真是森林精靈,她一定要看看祂們的尾巴。安娜一直很想知道,森林精靈的尾巴究竟像馬尾般飄逸,或像狐狸尾巴般蓬鬆,又或是像老鼠般細長?
五彩繽紛的極光在天空舞動著,安娜隱約感受到樹叢後方的人影……她撥開樹葉,頓時看到金色的毛髮,看來不是森林精靈,真的是她姊姊。
安娜笑著搖晃樹叢說:「找到妳了,艾莎!換妳當鬼!」
艾莎沒回應。
「我說『找到妳了』。」安娜看著樹葉的縫隙,「按照規則,輪到我躲起來了,妳快出來吧!」
樹叢內的身影一轉頭,安娜這才發現自己弄錯了,在流轉的光線下,她看到的不是金髮……
是白毛!
高大的白狼伸展修長的四肢,異常優雅的步出樹叢,銳利的黃眼珠緊盯著安娜。安娜噤聲不敢尖叫,她低頭看著白狼如馬般龐大的身軀,然後注意到嚇人的狼爪,竟然和她父親安格納國王的盾牌一樣大,但是更可怕的還在後頭……
沒錯,最可怕的是牠爪子和嘴巴周圍染紅的毛。
紅色。血的顏色。
難道是姊姊發生什麼事了?
「艾莎!妳在哪裡?」安娜害怕的大叫。
白狼一躍而起。
安娜拔腿狂奔。
她的心跳急促如小鹿亂撞,呼吸聲尖銳如利刃,隨著她的腳步越來越快。安娜心想她怎麼樣也跑不過野狼,這時她看見一根高大的圓木,於是迅速的躲在木頭後方,雙手抱膝、盡可能縮小身子。安娜緊憋著氣,即使肺部因渴望呼吸而隱隱發疼,但她仍不想讓細微的吐息,洩漏自己的所在位置。時間一分一秒過去……她成功甩開野狼了嗎?
積雪不知不覺加深,安娜打了一個哆嗦。本來艾莎提醒她不要穿漂亮的綠色披肩,而改穿厚實的棕色羊毛披肩,她真該聽姊姊的話。
艾莎?艾莎在什麼地方?
安娜悄悄的探頭查看,抱著隨時會與野狼打照面的心理準備。但她只看見大樹在雪地上投射出陰森的暗影。起風了,安娜的恐懼感隨著寒意襲來。如果她走在新生的積雪,野狼可能會發現她的行蹤,但是若不移動,說不定會再也找不到艾莎……
染紅的白。
獸毛上的血。
野狼的模樣在安娜腦海中揮之不去,但她不可能一直躲在圓木後頭。於是她決定把披肩擺在地上,偽裝成五歲小女孩睡著的模樣,然後匍匐離開。一切如預期的順利,她慢動作的向後退了一步、又一步、再一步,在樹林裡小心翼翼的反向移動。母親所說的床邊故事中,森林精靈就是用這種移動方式隱藏尾巴,雖然安娜沒有尾巴,不過她在雪地留下的新足跡,可以掩飾她真正的位置。
安娜低聲的說:「艾莎,躲貓貓是妳贏了,拜託妳快出來吧……」
艾莎依然沒回應。雪下得更大了,安娜趕緊加快速度,穿梭樹林、繞到大岩石後方,想尋找姊姊的蹤跡,希望有任何一點線索都好。但安娜卻找不到半點足印,彷彿姊姊人間蒸發,彷彿……安娜害怕到不敢再想。
附近傳來狼嗥。
安娜僵住。她知道這個聲音,就和父親的獵犬聞到狐狸時所發出的叫聲一樣。這時,野狼又長嚎了一聲,只是這次的距離感覺較遠。看來安娜的誘餌生效了!她趕緊轉身逃跑,但是風雪越來越大,雪片堆積在她的睫毛上,阻礙了她的視線。
「艾莎!」她放聲大叫,「艾莎──艾──」呼喚聲突然卡在喉嚨裡。
出現在她眼前的不是姊姊,而是野狼。
可怕的黃眼珠再次鎖定她。
野狼為什麼會搶在她前頭?她根本沒空細想,只能逃跑。
安娜狂奔的腳步伴隨著陣陣飛雪,彷彿這個世界只剩白雪、恐懼、寒冷,以及無垠的天空!安娜一路衝到懸崖邊才緊急煞停,眼前出現一片漆黑遼闊的虛無,但是潛伏在後方的生物更可怕。
炙熱的呼吸。
鋒利的爪子。
尖銳的獠牙。
「艾莎!」安娜大叫。
艾莎依舊沒現身。安娜心想,如果艾莎到現在仍不出現,一定發生了什麼可怕的事情。突然,一陣劇痛在安娜的肩胛骨擴散開來,因為剛才遲疑太久,狼爪竟然瞬間刺穿了她的背部。
安娜向前踉蹌,跌落了懸崖……
***
然後醒來。
她眨眨眼,感覺到有一隻冰涼、舒服的手放在她的額頭上。眼睛聚焦後,安娜看到媽媽藍灰色的眼睛閃爍著擔憂,紅棕色的頭髮不像平時梳妝整齊,而是散落在肩上,她的肩膀上圍著一條酒紅色圍巾,邊緣有紫色的流蘇、上頭繡著許多雪花,圍巾內則是一件淡紫色的睡袍。
安娜瞬間彈坐起來,緊張的詢問:「艾莎呢?她被野狼抓走了嗎?」
母親溫柔的摟著安娜說:「安娜,別擔心。她很平安。」
「當時下著雪……周圍還有樹!我拚命的往前跑,然後……我就跌倒了!」安娜餘悸猶存,靠著枕頭努力坐直,「艾莎也在森林裡,但是她不見了,我好害怕!」
父親大步上前,拿著托盤,上頭有杯熱可可,「安娜,妳做惡夢了。」平時父親總是整齊往後梳的金髮卻往兩旁亂翹,就像是半夜剛策馬歸來的模樣。而且不知為什麼,父親穿著海藍色的正裝,佩戴耀眼的徽章和金黃的肩飾,而不是睡衣。
父親彎身將托盤放在床邊說:「艾莎在她房間睡覺,這個時間我們本來都該睡了。」
事情不太對勁。安娜記得半夜時,她在同一張床上醒來,看到窗外舞動的天空,所以想叫醒艾莎……做什麼事?安娜瞇眼,試著用她發脹的腦袋回想。真奇怪,她想不起來任何事,之後的記憶只有惡夢的概貌:山、狼、酷寒。
父親坐在母親身旁,將溫熱的可可遞給安娜說:「喝吧。」蒸氣從杯子裊裊上升,動作和野狼一樣輕鬆優雅。
安娜打了個寒顫,仍然心有餘悸,但她絕不會拒絕熱可可。喝了一口可可後,瞬間溫暖了她的身體和心情。
母親拍拍安娜的膝蓋說:「還記得我之前常說的古老神話《弗利嘉與漁人》嗎?每當我做惡夢時,總想像將惡夢揉成一團,然後丟出窗外,所以弗利嘉就可以撈捕月亮和太陽以外的東西。」
雖然安娜記得,但她搖搖頭,期待母親繼續說下去。她仔細聆聽母親說故事,內容述說著:有位自大的漁人不斷撒網想捕捉大魚,卻意外困在星海……安娜最喜歡依偎在母親身旁,母親身上所散發出來的薰衣草香,總能安撫她的心。
惡夢的記憶淡去,現實取而代之:有舒適的臥室、粉紅色的裝飾壁紙、華麗的厚地毯、艾倫戴爾城堡的橢圓形油畫、皇后人像的掛毯、牆上搖曳的燭光。雖然房間內的壁爐沒生火,但餘燼點點的星火有如珠寶般閃耀,身旁有父母的陪伴對安娜來說才是無比的安慰,漸漸的,安娜感到眼皮沉重……
「覺得好一些了嗎?」等母親說完故事,父親輕聲低問。
安娜點點頭,父親笑著說:「熱可可讓一切變得美好。」
「我們該叫醒艾莎。她也喜歡熱可可。」安娜眨眼舉著空杯。
窗外的雲層飄過,房間顯得忽明忽暗,安娜差點錯過父母彼此交換的眼神。
「艾莎在睡覺,妳也該休息了。安格納,你能再拿顆枕頭來嗎?」母親說。
安娜的父親起身走向一張白漆椅子,原本放在牆邊的椅子,現在卻立在安娜和壁爐的中間,地板上則有枕頭和皺成一堆的毛毯,就像是臨時的克難床鋪。
安娜的視線從地板回到父母的身上,通常只有她生病時,父母才會留宿在房間,安娜開口詢問:「你們剛剛睡在這裡嗎?我生病了嗎?」
「妳很健康。」父親淺笑後,拿起枕頭墊高安娜的頭,母親則將毛毯塞得密實點。安娜趁著父母熄滅燭火走向門口時,蠕動腳趾稍微弄鬆蓋毯。
「晚安,安娜。」母親在門口輕聲說,走廊的光線勾勒出父母的輪廓。
「晚安……」安娜的頭陷在枕頭裡,喃喃回應。
光暈逐漸變小,最後隨著帶上的門消失,安娜側耳聽父母腳步聲離去後,轉頭望著窗外。
天空沉睡著,北極光的色帶收在一片片的雲層後,但月光依然明亮。月亮就像野狼的黃眼珠垂望在天空,注視著、等待著。只是在等待什麼呢?
寒意再度來襲,安娜拉高毯子蓋著頭,但始終睡不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