夢想如果實際,還叫夢想嗎?~《樂來越愛你》
多年前有一晚,在我難得和朋友去唱KTV的聚會中,當我終於獨唱完一首歌,放下麥克風,旁邊的朋友感嘆了一句:「硯拓也是個有故事的人呢……」
那句話,我猜說的人早就忘了,但我一直記得。是呀不知不覺,我們都被人生寫進了故事裡。多年後《樂來越愛你》又讓我想起那句話,時間給了我們故事,而故事則賦予藝術生命。
《樂來越愛你》——好吧請原諒我任性,但我習慣叫它《拉拉鍊》——是導演戴米安.夏澤爾一直放在心底的夢。它的原名為此他先拍了《進擊的鼓手》證明自己。
「La La Land」其實是洛杉磯的別稱,這裡塞滿了才華洋溢,爭搶著雲端上少數席次的年輕人,他們通常只能在山腳下,等待雲堆被撥開,等那一點點聖光灑下來。於是夢想的路就像交流道,雖然在半空中,但卡了太多人,而且都往同一個方向,動彈不得。
這一切叫人心急,更叫人沮喪。沮喪的時候怎麼辦?那就唱歌吧!如果唱歌不夠,那就跳舞吧!La La Land其實還有「不切實際的生活想像」之意,但夢想如果實際,還叫夢想嗎?夏澤爾選擇用歌舞,用半奇幻的形式說故事,因為這本身就是一次辯證,關於追夢的人生,和乘風離地的艱辛。他用六首歌串起/穿透了真實和虛幻,在個人心境上,更在環境氣氛上。
男孩和女孩來到洛杉磯追夢,他們注定要相遇,打打鬧鬧然後相戀,在魔術時刻的半山腰跳起天鵝之舞。他手上沒有雨傘但仍攀上燈柱,她脫下高跟鞋,優雅地旋舞。他目送她離去,再走回根本在山腳下的車邊——嘴巴上不說,心裡還是想陪妳的。
浪漫的糖粉灑上這對銀幕情侶,那電光火花,自成一場筵席。初聞夏澤爾要拍愛情片,我根據《進擊的鼓手鼓手》的駭然的記憶,心裡是萬分狐疑,看完《拉拉鍊》卻忍不住讚嘆:這傢伙根本是全世界最浪漫的人啊!當他牽她一轉身,舞進銀河的中心,那一幕只剩兩人的剪影,而愛情裡,我們真正愛上的究竟是對方發亮的細節?還是那毫不保留的暗影?
那星光被遮起,又綻放,一明一滅的節奏照映著彼此心跳,或腕中的脈搏。而旋律只在耳邊,絮語只屬於戀人,我們為彼此導航,旋轉十圈百圈仍不心慌,因為我知道,自己會一直在你的航線上。
然而,剝開了形式,《拉拉鍊》還問出更深層的問題:夢想、現實以及愛情路,這三者命定是要互斥的嗎?
米雅的事業契機,正是我想起「故事」那句話的源由。製作人說我們找你來,是要聽你自己的故事,因為有機的,有生命厚度的藝術,才有更大的生長空間。她唱出〈甄選之歌〉,獻給敢作夢的傻瓜們,艾瑪.史東的威尼斯后冠,也在此刻落袋了。這位率真的女星從她的靈魂心櫥裡,掏出一字一句,彷彿夏澤爾在說:新世紀的藝術要更親近,更直接,更讓人看到表演者自身的質地。
那之後,故事又回望《星海浮沈錄》和《大藝術家》,探討愛情關係的互相引領,翻轉,以及位階失衡後的波動:他們的愛情之美,建築在同樣追夢的熱切,和受挫的時候彼此陪伴。米雅開車經過戲院,想起了愛情的憧憬,對剛剛試鏡的失敗也就釋懷了。但是當事業起飛,卻不一定把兩人帶往同一個方向。他承受(男性的)社會壓力,選擇擁抱觀眾,她則受他鼓舞走上更正面對決的路:自編自演獨角戲。原先在藝術上是他是更頑固的,如今卻換她擔心他偏離初衷——但是等一下,是她真的變嚴厲了嗎?還是是因為他會一直不在,所以她在撒嬌?
當夢想與現實衝突,每個人都在尋找平衡,維持平衡需要好大的力氣,還可能鬆懈了抓住愛情那隻手。我愛你的浪漫,卻默默擔心你不實際;你幫助我實現夢想,但在陪伴我的路上,你還繼續保有自我嗎?
《拉拉鍊》在意的,還有那童話般、「相信自己是那不平凡的千分之一、萬分之一」的信念。米雅去試鏡,情緒超投入的當場,對方卻在計劃著午餐吃什麼,這竟然是萊恩.葛斯林親身的經驗!成名不只要靠真本事,還要萬分的運氣,堅持到最後仍然徒勞的人生,處處都是。這現實與夢的取捨、妥協和上面的三選一,是夏澤爾透過復古的類型重新探問的。而他找到答案了嗎?
我認為,他一度抓到了,卻自己放手讓它溜走了。
兩年前《鼓手》最讓我驚豔的,是結束的時機點,完全不必解釋的見好就收。這一回,當他們在山丘上討論未來,說出:「那我們就看著辦吧!」——我靈光一閃心想:導演準備結束在這嗎?讓最浪漫的童話有個開放式結尾,這會很厲害喔!沒想到不是。五年後米雅不但大紅,還有夫有子,丈夫甚至很像當初那個無趣的前男友。當兩人的鋼琴主題在酒吧響起,一切開始倒轉,這時候我又想:是要玩後設收尾嗎?亦即這一切的童話——演藝之夢,靈魂伴侶,本來就都是戲,既然是戲那當然可以倒帶,畢竟是夢一場?
但還是猜錯。原來夏澤爾真正要成就的,是那最後的回首,點頭,和一抹微笑。那樣的悵然我當然懂。但為此賠上米雅的人物邏輯,實在可惜。若結束在五年前一切隨緣隨風,或平行世界的王子公主童話,都會讓我徹底愛上,但這硬轉的無緣結局,對我來說實在有一點點粗魯,拉拉鍊拉到最後,終究有一小截微微卡了。
再說全片但我還是要說,那一段倒轉,交錯在現實和片廠舞台/象徵性的地景/日常質感的家庭影片之間,太迷人了,提醒我這真的是夏澤爾的場子。他的調度功力,影像才華,還有對電影的愛,撐起這整部片,讓童話從頭到尾都不致變成卡通。而米雅走出化妝室,走進池畔的雪中,或賽巴走在碼頭邊,那綿延地平線的紫色雲影;還有兩人的舞步,那些捉弄,對話,俏皮又深情的旋挽,這麼多這麼多,都讓我折服。
整部《拉拉鍊》我最愛的細節,是那「圖書館對面的屋子」,。好劇本就是這樣磨出來的,一點一滴都不浪費。而那樣的童年回憶,夢想起源,正是米雅她的「故事」,她唱著「那一點點瘋狂就是關鍵」,是怎樣的瘋子會拍出一部,讓五彩青年在高架橋上的車篷頂,忘情共舞的電影?
我想,一定也是個有故事的瘋子吧!
無論對此生的決定為何,一定要真誠對待自己~《臥虎藏龍》
在那座窯洞裡,李慕白仙逝之後,趕回鏢局配藥的玉嬌龍快馬奔來,終究是來不及。她跪落地上,懊喪又驚懼,情郎剛在懷中死去的俞秀蓮,則舉著青冥劍走來,一刀指向她咽喉,看進她的雙眼。幾秒之後,收劍,遞給旁邊的劉泰保。俞把髮簪送給玉嬌龍,叫她去武當山,然後說:「答應我,不論你對此生的決定為何,一定要真誠地對待自己。」
這句話,其實是俞秀蓮的人生,和甚至全片的核心之句吧?但若沒有痛過,不曾錯過和別離,沒有怨過自己,又怎麼會懂?
在李安的筆下,《臥虎藏龍》其實是兩個女人的戰爭,是兩套幾乎相對立、對應的女性形象。女俠俞秀蓮是鏢局掌隊,玉嬌龍則是九門提督之女,而嬌龍從頭到尾都羨慕著秀蓮,嚮往著那書上寫的江湖兒女生活,暗地學武的她因為天分極高,直通頂尖,但她是為了好玩,以為當個英雄就會人人崇拜,就能隨心所欲自由自在了。
這兩人對比,被李安形容一個是「外陰內陽」,一個「外陽內陰」,外型嬌貴面容姣好的玉嬌龍,心底是不受禮教、暴烈衝動的少年樣,面對命運展現出不服氣和想奪回主控。反之,外表滄桑被磨掉「女人味」的俞秀蓮,內在卻是遵從儒家秩序,甚至「守婦道」的。對際遇和社會規範,不論人事、生活都被動接受,這樣的「智慧」是很東方的,卻肯定讓(李安熟悉的)西方觀眾非常詫異。
玉嬌龍想像的江湖,是廣闊無邊的海,在其中悠游,無疑自在。但其實,那是自有一套階級的社會系統,照樣有規矩,有輩分,有各種無奈和責任。江湖不是海,根本是個潭,裡面塞滿為了求生不得不兇猛的住民,在其中餐風宿露,提心吊膽地活。那非常辛苦,無怪乎俞秀蓮會說出「女人一輩子,總是要嫁人的」這讓人驚訝的話了。
這之上還有個關鍵。《臥虎藏龍》的主角是兩對戀人,但比起年輕氣盛的玉嬌龍/羅小虎,秀蓮與慕白相守數十年,卻因為她和他已逝的拜把兄弟有婚約,而始終未進一步。謹守此道的秀蓮,被如此儒家的「義」綁得死牢,就為這枷鎖,蹉跎掉這對俠侶多少年的人生?
這樣的秀蓮,看玉嬌龍跋扈蠻橫,自然更刺眼。原先還基於寬厚、慈愛的脾習想點化她,孰料她竟不領情,於是加倍地氣急敗壞。然而說到底,看不下去的最極致,其實是無比羨慕吧。她在玉嬌龍身上看到自己一輩子辦不到,更不敢想,最悔恨地嚮往,最嚮往得悔恨的東西。所以才有文首那一句,說給玉嬌龍聽,其實是在講自己。
俞秀蓮的悔恨來自錯過,來自自我欺瞞,以為能說服自己壓抑的,最終無法面對。玉嬌龍的悔恨則來自過錯,她的任性與脾氣,不也讓她不曾靜下心來,問問自己:「我要的是什麼?」
電影裡的玉嬌龍從來沒有——也來不及——弄清楚自己要什麼。她只是被各種規範壓制,被各類的威權強迫收編,而她做的一切都是直覺地反抗這些。她要的自由還只停留在「我不想被管」的層次,還來不及思考自我的意志。
而李慕白和玉嬌龍這兩個最強者的對陣,則是《臥虎藏龍》另一個多層次的漩渦核心。玉嬌龍得了寶劍,引來李慕白奪還,過程中意外發現劍法乃同門,而玉的資質之高,讓原已退隱的大俠動了心,興起收徒之念。偏偏這個晚輩還是個美少女,於是單純的收徒/傳學/技藝之爭,不免帶著隱隱的情慾暗流。
她鬧而他壓,他追而她逃,她氣焰囂張,他始終篤定而「深情地」望著這塊寶玉,甚至願以性命相見。他的每次出手都是教化意味濃厚,求的是三兩下威壓對手,讓她感受到絕對的實力差距,再體認武藝的重要遠遠比不上武德。說他頑傻也可,說他惜才也罷,但這些自視善意的「對待」,在玉嬌龍感受到的依然全是收編,是父權,是威權,所以當然要反抗。
然她不願拜師,卻更放不下寶劍。奮不顧身跳潭追劍的玉嬌龍,就如同丟不掉魔戒的佛羅多,不願向父權屈膝,卻把那邏輯內化了,對權力和地位(的象徵)更加執著。她求的也不是真正的自在,而只是權位關係的倒錯。
如今,大家都朗朗上口李安那句「每個人心裡都有一把青冥劍」,那個你無所不用其極,無視一切禮教就是想奪得之物。但他也說了:參與這部片的人心底都有一個玉嬌龍,都有一股不受控制的慾望。「她」可以是各方面的想望:愛情、人際、夢想、志業……重點是那股欲望會在即使看破了人世,放下江湖之際,仍然攪亂你,毀壞一切的節奏。故李安問自己:玉在李的心中,是否就是那「驅策自我毀滅」的力量?那在月台邊想要跳下去的衝動,或賭徒在賭場裡,非輸個乾淨不會停止的「求輸」心理?
他說,這衝動其實接近浪漫,是感性的力量。「(這你)擋不住的。擋得住,你這個人也沒啥味道了。」
俠之所以為俠而不是僧、不是佛,正是因為有這些味道,也因此被你我認同。而我們看武俠,嚮往的正是那為情為義,放膽一試,為你我所不能為、所不敢為的豪氣。當有人為了情義,而更綑綁自己至絕境,那扼腕之嘆,也就更刻骨、更蝕魂。
江湖是什麼?也許不是特定某個世界,而是一切吸引你投入,等待你追尋,卻又用無數的人際和摩擦絆住你,讓你難見本心的「現世」。所以真正的看透不在信和義該不該守,或想像的自由是不是真自由,而是誠實地問自己:我要什麼?別讓這一切魔障,和衝撞這些魔障的力量和傷痕,造成過錯,讓自己錯過。否則總有一天會為了自己的沒得選擇,和不曾選擇,後悔不已。
不論你此生的決定為何,一定要真誠地對待自己。不論用刀使劍,自己人生的結,只能靠自己斬開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