身為母親，偶爾會感到無力
母親：「女兒，我現在正準備過去，能見妳一面嗎？」
我：「當然可以啊！」
母親：「這麼難得？那妳請我吃點好吃的吧！」
看到母親傳來的簡訊，叫我請她吃點好吃的東西時，頓時覺得心裡一陣堵塞。這是母親第一次叫我請客，難道是有什麼事？我擔心得直接打電話給她。
「女兒～怎麼啦？」
母親的嗓音聽起來和平常不太一樣，有些低沉的感覺。
「媽，有什麼事嗎？」
接著是一陣短暫的沉默。我透過那段沉默，察覺到母親一定發生了什麼事。
「怎麼啦？有什麼事情讓妳難過嗎？」
母親努力保持淡定，回答：
「沒有啦，就只是覺得一切都好煩、好討厭。討厭妳爸、妳外婆，孩子們都大了沒用了，想自己一個人去遙遠的地方走走，結果發現無處可去……總之想要先出去走走、透透氣，所以才會北上。先不要告訴妳外婆喔，我這次不會去見她。」
在丈夫、母親、小孩都不管用的時候，媽最終想找的仍是女兒。兩三個小時後，我和母親在某間啤酒屋裡相對而坐。她看起來怒火中燒，眉頭緊蹙，一連喝下好幾杯啤酒，攔都攔不住。
「妳爸要是沒有我，什麼事都不會做，然後再看看妳外婆，每次都拿我當出氣筒。你們也是，就算工作再怎麼忙（伸手張開五指）手指頭是斷了嗎？怎麼能連一通電話都沒有，對我完全不聞不問？」
母親似乎感到有些委屈、憤怒、心寒，開始將這些情緒如洪水般一口氣宣洩而出，也不曉得到底是累積了多久。我默默聆聽母親的苦水，問她：
「這位女士，到底是什麼事情讓妳生這麼大的氣啊？」
母親本想回答，卻又閉口不語。我看著她，說：
「爸爸沒有妳就什麼事都不會做，這是妳造成的，至於外婆……其實妳有時候也會拿我當出氣筒啊。然後孩子們忙著工作……這又不是不關心妳，而是真的忙到連去廁所的時間都沒有欸。」
母親聽我這麼一說，反而用更激動的嗓音怒罵：
「欸！妳以為我不知道嗎？就是因為都知道，才更生氣。妳以為我是要來聽妳說教的喔？就算妳不說我也清楚得很，所以才更火大，懂嗎？唉，你們幾個都一樣啦！」
原來如此。聽聞母親說「妳以為我是要來聽妳說教的喔」我才明白，她並非在對這些礙眼的情況生氣，而是因為自己已經無法主宰人生而氣憤難平。她說出來是希望我能夠同理她、讀懂她的心情──母親對於自己置身的位置突然感到厭煩。
母親說，前天，她在田裡工作到一半，因為太累所以坐著小憩片刻，卻突然對自己的樣子感到好赤裸──長滿繭的手、腫脹的小腿、被烈日曬得粗糙的皮膚與頭髮等等。明明是咬著牙、拚了老命在務農，卻不知目的為何，不曉得要做到什麼時候，走到這條路的盡頭會帶來什麼，自己在這裡的意義又是什麼……總之，這些莫名其妙的感受突然鑽進母親的內心深處。
她說自己沒有什麼特別的理由，也不是因為某件事而感到失望或難過，就只是對那樣的自己有點生氣而已，還真不曉得為什麼突然會有這些感受。對於母親來說，那天就只是個「諸事不順」的日子。對自己的角色感到壓力的那種日子，即使努力壓抑也忍不住的那種日子，只想到處找人傾訴的那種日子。所以如果不找個人來訴說，就會難以找回平靜。
那天，我發現，原來母親也會有想要放下一切、依靠他人的時候，原來母親不是理所當然會永遠在我身邊。說不定在這種日子，母親根本不想當誰的媽媽、妻子、女兒，而是想當自己。只要一天也好，可以擺脫人妻的外表，放下那些永遠不把母親排第一順位、整天讓她們獨自追隨、令人又愛又恨的孩子們，然後暫時離開愛瞎操心的老母親，讓自己好好喘口氣、放鬆休息。
也許母親需要的，是不受任何人干涉，專屬於自己的一段時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