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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人要死的時候,第一個登門拜訪的是記憶」家中長輩在命運出海口回望生命河流

2023/6/19  
  

編按:全球暢銷480萬冊《皮囊》作者蔡崇達,推出以家中長輩阿太、也是《皮囊》裡首篇人物的人生故事《命運》,她帶給作者許多人生啟發──提出「肉體是拿來用的,不是拿來伺候的」觀點,即使是失去阿爸的孤兒,又被神婆預言「無子無孫無兒送終」,她仍用一生來證明「我們的命運終究會由我們自己生下;我們終究是自己命運的母親。」《命運》也獲得劉德華、韓寒等名人推薦。

 

長到五六歲的時候,我知道阿太等不來的那個它,是死亡。我的好奇變成了:「阿太,妳為什麼要等死啊?」

 

阿太嘴一咧:「因為它該來了還不來啊。」

既然我會問了,阿太在我面前也開始肆無忌憚地描繪她見過的死亡,和我一個六歲小孩交流死亡來臨前的徵兆。比如瀕死的時候,人的眼睛會突然變得很大,皮膚會突然變得光滑,所以當一個老人突然變好看了,就差不多了;比如,其實那時候的身體是更敏感的,連偏癱許久的腿都能感知到風吹過的那薄薄冰意;比如,其實那時候是感覺皮膚底下、身體裡面像是有什麼在燃燒的……

 

最最重要的是:人真的是有靈魂的,所以最後腳總要蹬一下。蹬一下的時候,如果足夠靈,肉眼都可以看到什麼飛出來了,人的身體瞬間空了。

 

阿太描繪時很激動,手舞足蹈的。我其實沒有對這個說法提出疑問,但阿太堅持要拉我去看一下真實的死亡,因為,她認為,「相信人有靈魂很重要,你的一生心裡才有著落」以及「知道怎麼死,才知道怎麼活」。

 

我總不敢去,想著法子躲,但還是被阿太騙去了。那天,她笑咪咪地問我:「要不要陪阿太去街上順便看個老朋友啊?還有花生糖隨意吃。」

 

我走到那戶人家門口,確實擺了許多桌子,桌子上放著可以隨意拿的花生糖這顯然就是等候一個人離世的樣子。往裡看,果然看到廳堂裡的床。我嚇得哇哇大叫,轉身想跑。

 

阿太的手像老鷹一樣,緊緊把我按住,說:「我老朋友快來了,等等啊。」

我縮在阿太的懷抱裡,和所有人一道安靜、悲傷地等著那個人的死亡來臨。就在一瞬間,果然看到那人的腳用力地蹬了一下,像是有什麼在跳出肉體,然後那人真的像個放了氣的氣球一下子癟了,癟成了一具平躺著的皮囊。

 

大家都知道他走了。

眾人一起號哭,我也驚恐難過地跟著號哭。我真的「看見」他離開了。

阿太緊緊抱著我,安撫著被嚇壞的我,指著天上笑著說:「哭什麼啊?這說明他還在,只是飛走了。這還不好啊?」

 

所以,當九十九歲的阿太興高采烈地給在北京的我打電話,說:「我要走啦。我真的要走啦!你趕緊回老家一趟。」

 

我愣了一會兒,最終還是哈哈大笑:「阿太,我怎麼就不信呢?」

「愛信不信,你以為我不會死啊?」阿太啪一下掛了電話,似乎發了很大的脾氣。讓她生氣的可能是:怎麼這麼看不起你阿太啊?都追蹤死亡這麼多年了,難道連這點本事都沒有?

 

從高速公路拐下來,就是沿江修築的路。

沿著路,順著水流的方向往海邊開,一路直直的,當車窗前迎來一片碎銀一般的光,便是要拐彎了。一旦陸地不得不兜住,路不得不拐彎,便是快到入海口了。

我阿太的家就在這入海口。

 

我從小就特別喜歡這段路。人跟著水流,流到大海,然後就留守在告別它的地方。

小時候吃飯早,阿太愛在吃完晚飯後拉我到這兒遛彎。她帶著我就站在這入海口,恰好太陽也要沉入海裡,一汪紅通通的光在遠處的海中暈開,一直往河流的方向氤氳,直到整條河流都金黃金黃的。

 

那時候我總以為就是這樣:海接了夕陽的顏料,傳遞給了河流。一條河流接著另一條河流,河流又接上山間的溪流,溪流又接上一個個知道名字、不知道名字的池塘,大家就這樣一起在大地上金黃金黃起來。

 

我以為,每天全世界的江海河流,都要熱熱鬧鬧、歡欣雀躍地完成這麼一次傳遞。

阿太特別喜歡站在入海口,往陸地回望。她瞇著眼睛,好像看得見匯入大海的每條河流,以及匯成河流的每條小溪。她還教會我,要細緻看,才看得到這江河湖海的祕密:在入海口,有條隱約的線,像是跑步比賽的終點線。線這邊,水是一條條一縷縷游來的。仔細辨別,甚至還看得到不一樣的顏色和不一樣的性格有的急有的緩,有的歡快有的滯重最終突然都在越過那條線的一瞬,全部化開了,融合成共同的顏色和共同的呼吸。那便是海了。

 

阿太說,潮一漲一跌,就是全世界奔波的水們,終於可以在這裡安睡了。

當我再次抵達那個被玫瑰花叢包裹的院子的時候,阿太正坐在院子中間,像座島嶼。包圍著她的,是阿太一生至今依然留在身邊的物品。她把一輩子的東西都翻找出來,攤開在院子裡。

 

海邊的房子總需要有個院子,院子裡可以曬製魚乾或紫菜。阿太圍著院子種了一圈玫瑰。「空氣就會變甜,還可以防賊。」阿太說。每次到阿太家,總可以呼吸到又甜又鹹的空氣。

 

那些物品散落在整個院子裡,像是阿太用一輩子收穫的魚乾或者紫菜,躺在陽光裡,舒服地等著被阿太檢視。阿太一個個認真端詳,回憶這些物品是如何來到她身邊,構成了她人生的哪個故事。

 

聽到有人推開門的聲音,阿太歪著頭,瞇著眼,喊了聲:「黑狗達嗎?我要走了哦!」

 

庭院中間的阿太,壽斑爬滿了全身,皺出的溝壑像海浪,一浪一浪在她身上延展。

年紀越大,皮膚卻莫名地越發光亮起來,陽光一照,像是披了一身海上的波光。

阿太牙齒全掉了,不開口說話的時候,像是氣鼓鼓一般,一張嘴,聲音還沒有出來前,總感覺她準備哈哈大笑,但聲音一出來,卻平淡到讓你覺得,像在婚宴上端上來了一道開水。經歷了九十九年,阿太最終什麼情緒的佐料都懶得加。

 

我嬉皮笑臉,邊把行李放下邊回嘴:「反正阿太妳會一直在的。」

她也不和我爭論,繼續收拾著東西。

「這次我很確定我要死了哦!到了我這個時候你就會知道,人要死的時候,第一個登門拜訪的,是記憶。這些記憶會來得很突然,胡蹦亂跳,有時候還會大嚷大叫。不要慌,一定要睜眼睛看,看清楚它們。看清楚它們的頭、它們的腳、它們的肚子,就會知道,它們不是跳蚤,不是來咬你煩你的,它們就像一隻隻小狗,來陪你的。要對它們笑,越歡迎它們,來陪你的記憶會越多,路上就越不孤單。」

 

我聽得有點難過了,說:「阿太妳不會走的。」

阿太像沒聽見我的話,繼續說:「人一輩子,會認識很多朋友。一出生就可以認識飢餓、認識占有,然後八九歲你會開始認識憂傷、認識煩惱。十幾歲你會開始認識欲望、認識愛情,然後有的人開始認識責任、認識眷念、認識別離、認識痛苦。你要記得,它們都是很值得認識、很值得尊重的朋友。

 

「等你再過個幾十年,你會認識衰老。衰老這個傢伙,雖然名字聽著很老,但其實很調皮。它會在你記憶裡,關上一盞盞燈,你會發現自己的腦子一片片開始黑。有時候你可能只是在炒菜,突然想:哎呀,我哪部分很重要的記憶好像被偷偷關掉了。可能你在上廁所,突然察覺,好像有什麼被偷了。你慢慢會很緊張、很珍惜。當有一個讓你有幸福感的故事出現,你努力告訴自己一定要記住,但是哪一天你會突然想:要記住的是什麼事情啊?然後當你生氣的時候,抬頭看看,衰老那傢伙已經在笑嘻嘻地看著你了。

 

「反而,死亡是個不錯的傢伙。當它要來了,它會把燈給你打開。因為死亡認為,這些記憶,都是你的財富。死亡是非常公平,但可能欠缺點幽默感的朋友。」

我眼眶紅了,說:「阿太妳不會走的。」

阿太感覺到我開始相信她要走了,咧開嘴笑得很開心。「我叫你回來,是想送你我

這雙眼睛。」

 

阿太指了指自己的眼睛;她的眼睛濁黃濁黃,像是一攤陽光。

「我告訴你一個祕密。我難過的時候,閉上眼,就可以看到自己飛起來,輕輕跳出軀殼,直直往上飄。浮到接近雲朵的位置,然後往下看啊,會看得見你的村莊在怎麼樣一塊地上,你的房子在怎麼樣一個村裡,你的家人和你自己在怎麼樣一個房子裡,你的人生在一個怎麼樣的地方。會看到,現在面對的一切,在怎麼樣的命運裡。然後會看到命運的河流,它在流動著,就會知道,自己浸泡在怎麼樣的人生裡。這雙眼睛是我的命運給我的。看到足夠的大地,就能看到足夠的自己。」

 

淚水已經模糊了我的眼睛。我確信,阿太看到她的死亡了。

阿太不耐煩地擦去我的眼淚,不想我打斷她的講述。我正對著她的眼睛,像面對著夕陽。

阿太繼續說著:「死亡這傢伙多好,把記憶全帶回來了。你看,它們現在就圍繞著咱們,和咱們一起在這院子裡曬著太陽。」

 

我好像看到了阿太的記憶們,也看到了阿太的死亡。我看到她的死亡很高貴、很有禮節、風度翩翩。它的早早到來,在於它認為,讓一個人手忙腳亂地離開,總是那麼失禮。阿太好像已經和它交上了很好的朋友,她坐在那兒,坐在死亡為她點亮的所有記憶裡面。那些記憶,一片一片,像是安靜的海面,一閃一閃。

阿太要開始講她的人生了。她就站在自己命運的入海口,回望生命裡的每條溪流。

她瞇上眼的樣子,又像在回味某道好吃的菜。「我的命運可有趣了。」阿太說,然後把身子一癱,像是個在陽光沙灘上曬著太陽伸懶腰的年輕人。

 

「我十五歲那一年,我阿母把我帶到一個神婆家裡算命。那個神婆看著我說:『這孩子啊,可憐啊,到老無子無孫無兒送終。』我阿母惱極了。『說什麼啊?』那神婆重複道:『無子無孫無兒送終。』我阿母顧不上對方自稱是神明附身,把手帕一扔便要去打她。不想,被那神婆一把抓住,嗔怪著一推:『是妳要問的,又不是我要說的。』那神婆轉身想離開我本來無所謂這種神神叨叨的事情,但看到阿母被欺負了,也生氣,追著那個神婆問:『誰說的?』

 

「神婆轉過身,說:『命運說的。』

「然後我捋起袖子,兩手往腰間一叉,腳一跺,說:『那我生氣了,我要和他吵架了。』」

阿太說這話的時候,自己笑開了。我知道她看到了,看到了八十多年前那個氣鼓鼓的自己。

我也看到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