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有結婚病

「我到底要做到多好，才有資格得到幸福？」

每個女人的人生，都是一場生存遊戲。

罹患結婚病的三十世代女子、
渴望掙脫「母親」標籤的人妻、
為丈夫兒子模糊了自己的家庭主婦、
只要小孩不要婚姻的文藝女青年、
為愛孤注一擲的離家少女……

她們赤手空拳，與既定的價值觀肉搏，用婚姻、戀愛、身體、家庭與性別，
切割出九篇尖銳、刺痛至共感的情景，九種挑戰既定人生的奮力呼喊，

生為女人，我不抱歉。

陳又津
1986年出生，專職寫作，即將遠行。臺灣大學戲劇學研究所碩士。曾任職廣告文案、編劇、出版社編輯、記者。關注移民及城市議題。新作《我有結婚病》完成於美國聖塔菲藝術中心駐村期間。著有《少女忽必烈》、《準台北人》、《跨界通訊》、《新手作家求生指南》、《我媽的寶就是我》、《我有結婚病》等。

網站｜ dali1986.wix.com/yuchinchen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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後記｜貝克德爾測驗

「我三十三歲了，再不結婚生小孩，會不會太晚了？」來自美墨邊界的藝術家曾這樣問她母親，但母親回：「別怕，結婚又不是衝刺末班車。」她的母親就是趕在太老之前結婚，卻沒得到想像的幸福，就怕女兒步入她的後塵。另一個藝術家剛辦完離婚手續，發現律師收費高得嚇人，也不知道未來能否和別人建立緊密的關係，但到了駐村的尾聲，他說：「我準備好去約會了。」
結婚是一種病，好發於三十歲前後，還在摸索自己和伴侶的人生階段，卻被迫做出決定。當我聽見朋友說出「我有結婚病」時，忍不住讚嘆她替我們的人生下了最好的標題。這本書，獻給與社會框架相搏的女性。她們看起來也許辛苦，但別忘了，她們（絕大部分）都活下來了。因為她們的勇氣，讓我知道了很多事，也知道世間有更多我尚未知道的事。
《我有結婚病》也是我的第一本短篇小說集──竟然到了第六本書才開始寫短篇，我也很驚訝。這裡說的不是參加比賽而裁剪的短篇小說，而是一開始就決定探討某種處境的短篇小說。或許也因為我覺得自己不那麼年輕了，時間有限，短篇小說往往是最精簡的形式。
「你知道貝克德爾測驗嗎？」完成這本書之後，有人告訴我這個奇妙的詞彙。一九八五年，漫畫家貝克德爾畫了一篇諷刺作品，某個角色表示她只看符合以下條件的電影：一、至少有兩名（具名的）女性角色。二、這兩個角色會彼此對話。三、她們的對話內容與男性無關。但過了這麼多年，以同樣標準檢視這本書，我的人物竟也不能全然擺脫婚戀關係，自由地定義自己。身為作者的我，希望《我有結婚病》能夠在我們所處的時代，成為類似疫苗的存在，讓單身者看見婚姻的陰影，已婚者回顧單身的寂寞。總有一天，我們可以一起通過測驗。
感謝不吝與我分享人生故事的朋友們，讓我開了眼界，但也需要收驚。首先，感謝友人D的奇葩田野觀察，開啟這整個系列。感謝A，讀了小說並不覺得冒犯，這對我來說很重要。感謝栢青閱讀初稿，你是我寫作職涯發展的專業顧問。感謝芳碩在孩子出生前夕，以犀利的角度分析不足之處與改善方案。感謝煦清歸納草稿的特色，在悲慘的世界保持幽默感。感謝安妘，女子畫像的概念引領我的修改之路。感謝理謙，與我分享並督促彼此短篇小說的線上文件。感謝黃繭，充滿正能量又救回我的粉絲專頁。感謝Cedric Tai，你在注意力不足過動症和亞斯伯格症的努力，解開了我一直以來的疑惑。感謝阿布，協助確認亞斯女性患者家屬可能的心境，這將是另一本書的重要開端。感謝推薦人陳雪和早餐人、吳曉樂、馬欣、蔣亞妮、少女老王、奶媽、劉芷妤，你們是我寫作路上的光明燈。感謝小白的愛與耐心，讓我有力氣完成這本書，並前往比我所能想像更遠的地方。
感謝責任編輯傳欣，從合約、選材、田調、催稿和編排，都給了我充分的支持。感謝三采出版團隊，讓這本書順利出版。特別感謝國家文化藝術基金會常態創作補助，讓我有資源及時間嘗試與過往不同的創作形式。感謝文化部駐村交流計畫和聖塔菲藝術中心，讓我在藍天雪地的高海拔地區移地閉關三個月，完成最後三篇小說，並有足夠的時間改稿。感謝在此相遇的藝術家。最後，感謝讀到這裡的朋友，希望大家能從《我有結婚病》獲得對抗體制的力量，讓我們都能好好的。 

—二○二二年春於美國聖塔菲藝術中心

│我有結婚病
我長得不差，有在健身，為什麼連三十歲之前結婚，這麼簡單的夢想都無法實現？

│成為任何人
我曾經非常喜歡他的想像力，連他說的謊都喜歡，但我不知道想像力會變成無所不在的監獄。

│愛的換物論
再珍貴的東西，如果有了不必要的意義，那還是放棄算了。

│家電是天賦人權
為什麼陪小孩是媽媽的工作？其實除了受精，養孩子的過程從頭到尾都不需要爸爸。

│一個我不用當媽的地方
我真的好想出去，去一個我不用扮演媽媽的地方，我想跟以前一樣。

│脫北者
天黑的時候只要等待，天空總是會亮的。

│女子三溫暖
意識到丈夫不在了，那個瞬間，她發現自己竟然自由了。

│永無島
平常相親相愛都是假的，只要我呼吸，吃飯，在這個屋簷下，對他們來說就是白花錢。

│We are good.
這麼多年以後，我才了解這句話不是字面「我們很好」的意思。

我一直夢想做個新娘子。
小時候我說出自己的夢想，大人都很開心；國中的家政課，同學都在打混，但我是一針一線織毛衣，好朋友織到最後會拿來給我收尾；螞蟻上樹、蛋塔、鬆餅的作法我也記得。嫁個老公，生兩個小孩，相夫教子，這就是我完美的家庭生活。
但現實完全不是這樣子。
現在的我年紀不小了，再不生就要變成高齡產婦。就連母胎單身、後來出櫃告訴我們她是女同志的同學，前年也結婚了，還去泰國做試管嬰兒。這個時代沒有不可能的事。但我長得不差，有在健身，為什麼連三十歲之前結婚，這麼簡單的夢想都無法實現？
所以我下定決心，報名了相親會館。
一年的會員資格要價四萬七千元。
正式約會之前，每個人都有一個愛情教練，我的教練是陳姐，燙著捲捲頭、戴著金屬眼鏡、穿著綠白條紋襯衫。今年四十五歲的她有兩個孩子，雖然幾年前離婚了，但現在有穩定交往的對象。她鼓勵我，這樣的她都能有男朋友，三十三歲的我根本不用太擔心。「妹妹你聽我說，女人要漂亮，一定要化妝。」
那個週末是我第一次相親，比預定早了一個小時到會館。陳姐準備了化妝箱，替我從修眉、粉底到假睫毛，化全妝。那之前，我一直以為化妝就是塗上唇膏就好了，戴口罩的時候我連唇膏都省了。只是陳姐的妝好像跟年輕妹仔或韓劇女明星不太一樣，我的眉毛彎彎細細的，眼皮浮著一層不是歐美風的藍綠色眼影，我又說不上哪裡不對。反正她打了預防針，相親第一次通常不會成功，我當作練習就好。
我的擇偶條件是：有穩定收入、會顧家，房子車子不強求。
第一個相親對象是鵝肉店小開。
有錢人真的不一樣。他們家在土城開鵝肉攤，從一家老公寓做起，買了左邊和右邊三間店面打通。高雄有收租套房、花蓮有一塊地、宜蘭的山也是他家的。鵝肉男三十多歲，看起來像四十多，主要是因為頭髮少。一看到鵝肉男，就不難理解，為什麼他到現在都沒女朋友。會館排約之前，會調查雙方的身家背景，所以我相信鵝肉男的資料沒問題：沒結過婚、沒交過女朋友，義務教育畢業就在自己家裡幫忙。
影印身分證這點太重要了，之前我在交友軟體認識了一個男人，電信公司的外派維修人員，看起來很老實，常常提早下班，我們就用那段時間約會。但兩個禮拜下來，下午男都不跟我吃晚餐，要趕著回家吃飯，我們頂多一起吃中餐。朋友都說他一定是結婚了，我不信，應該只是比較孝順。我想過在下午男洗澡的時候，偷開他錢包，翻他的身分證，但如果在房間被他發現，不知道他生氣的時候會做出什麼事。就算他有老婆，也可以離婚啊，我才是他的真命天女，我願意為他做便當，那他就吃不下晚餐，讓那個老婆知道我的存在。但我跟我媽一起住，如果我沒事做便當，她一定覺得我怪怪的。所以這個計畫一直沒實行。最後，我受不了躲躲藏藏、不能認識對方朋友的狀態，一個月左右就分手了。幸好我沒懷孕，不然孩子生下來不就父不詳？我要說的是，身分證很重要，但約會的人根本問不出口，只好拜託會館做壞人。
「我媽叫我要找個聽話、肯做事、不怕吃苦的當老婆。」鵝肉男劈頭就說，我想，他要找的是外勞。不過這種直來直往的性格很特別，我也是出來見見世面，了解小吃經營的眉眉角角。
那天我們去士林夜市約會，他一直說：「如果讓我做老闆，我會多加幾張桌子、加快出餐速度，尖峰時段多找幾個外勞來。」「能管一個餐廳，就可以管一個政府。」「連這種人都可以選總統，我的能力比他還好。」
我微笑以對，雖然我一開始就放棄這個人，但男人要有上進心也不壞，我為自己樹敵還不如為自己鋪路，說不定他有個比較正常的弟弟？
只是這不是小學作文題目「我的志願」嗎？你都三十多歲了，難道不知道自己有幾斤幾兩重？選個議員或里長可能有機會，總統跟你實在是有距離。但現在的我是老妹了，不能太挑，露出「相信你一定可以」的表情。吃飯時，我們各付各的，因為我不想欠他，每一塊錢都算清楚，加上服務費，三百八十五元。
最後，我們各自回家，他堅持開車送我，我說我搭捷運，他生氣了。「有車給你坐你還嫌！」說完甩頭就走。我這天有這麼多機會離開，最後竟然是我的錯？雖然會館做了身家調查，但陳姐也交代過我：「不要上陌生人的車子。」既然會館有這條規定，那他是忘記了，還是故意的？雖然我的擇偶條件要顧家，但不是要媽寶啊，陳姐這邊是不是誤會了？
陳姐說，鵝肉男剛加入會館，他們也不清楚他的狀況，後續會幫我留意。但會來相親的男生真的不是普通人，比方會客桌玻璃下面就壓著「十大禁忌話題」，直接告訴你地雷：前任、初戀、年齡、身高、收入、三圍、相親幾次、報名費等等，但有人偏挑這些聊。他們是不是沒看到標題，以為這是必備話題？兩、三個禮拜下來，我天天都很忙碌，因為有人喜歡參加週末活動，有人只約週間，但真的沒一個正常人。我應該可以得到更好的，於是跟陳姐說，如果真的沒辦法，我們就退費吧，三個月內可以退回一半的費用，也不必浪費時間。
畢竟現在的我跟以前不一樣了，懂得爭取自己的權益。因為國中的我吃過虧，那時候滿臉爛痘，忍痛給美容師清粉刺，還要買一大堆用不完的保濕精華液。美容師恐嚇我，清完不保養，只會更嚴重。課程買了十堂，還叫我媽幫忙用，但那美容師太愛碎碎唸，什麼她是單親媽媽有一個兒子要養……我媽也受不了，後來又買了好幾萬的保養品放在護膚
中心，每次都只能用掉兩、三千塊，我一直推託沒錢，要我媽來才能買新課程，但我還有三、四堂課，那人到底在急什麼？後來我都很怕這種密室保養，做臉根本不是享受，而是恐嚇和愧疚，好像我們欠她錢一樣。我也覺得對不起我媽。用到剩兩、三萬的時候，我決定不去了。
如果那時候就有網路，討論醫美和保養，這種人一定活不下去。現在想想，那根本就是情緒勒索，說不定也算詐騙，最好一瓶精華液要八、九千啦！如果相親會館也是這樣，我寧可停損殺出。
「結婚是一輩子的事，妹妹我一定幫你安排最好的，你一定要有耐心。」陳姐說。
「但我都過了三十歲，這樣還不夠有耐心嗎？」我說。
「我一定退給你，不囉唆，可是你上過我們的自我成長課程嗎？會員免費喔！」
烘焙料理、流行彩妝、理財投資、星座解密、人類圖、紫微斗數、游泳課、拳擊雕塑—我真不知道會館多角化經營，至於男生也有專門課程：曖昧技巧經營、穿搭入門、跟任何人都聊得來、男性保養……因為太多人就算加了Line，也只會說早安午安晚安，衣服品味糟得一塌糊塗，細格子襯衫根本就沒人可以駕馭好嗎？
露西姐以前是酒店媽媽桑，但她不避諱談往事，反而讓她成為今天的「愛情顧問」，她把愛情當投資，尤其是女人的青春有限，一定要追求時間跟效率。「我們在酒店一台是十五分鐘，一定要在這段時間讓人家喜歡你。但你跟客人相處的時間也不能太長，就算是林志玲也會讓人覺得看膩了。」因此，最基本也最終極的手法是：「尊敬男人」。呃，我平常不就這麼做了嗎？只是露西姐比較淋漓盡致，可以正經八百地說出：「你是我看過最大的。」那堂課的結論是：「世界是一個大酒店，我們比誰的套路深。」沒有男人不愛被尊敬、沒有女人不愛聽到自己美麗。就算理性上知道不可能，但愛情就是把不可能化為可能。
除了一對一的約會，還有效率更高的團康活動：品酒會、密室逃脫、賞花、野餐、唱歌……我選了當天來回的小旅行，去龍潭賞桐花。雖然我去過某些景點，但印象很模糊了。大家在車上自我介紹，我旁邊是被媽媽逼來的男生，他三十二歲，直接說他不想結婚、只是不想跟媽媽爭吵就來了。他在遊覽車上完全不跟我說話，大家開始唱歌的時候—我後悔自己報了這活動，聽到有女生唱著：「我要吃肉肉∼」一首沒什麼內容，甚至充滿性暗示的歌，讓她大受男生歡迎，整天都有人找她聊天。
我們到了桐花樹下吃點心，聊天有一搭沒一搭，看著潔白的桐花落進盤子的糖漿，我覺得自己就是那朵花，這輩子就這樣毀了。無聊的抹茶體驗、茶園導覽，上了車就沉默地滑手機—這次不管陳姐說什麼，我都要退費了。
好不容易到了小粗坑步道，我鬆了一口氣，大家終於不用再說話，
往山上走去就對了。有男生穿了皮鞋、女生穿窄裙，看他們搖搖晃晃地走路，不時腳滑一下，會館不是前幾天就發了行程表嗎？為什麼他們要穿這種衣服來呢？我決定埋頭狂走，走在他們前面，眼不見為淨。直接放棄聽導覽，反正解說很無聊又聽不到。迎面而來的山友說，前面很漂亮喔，還替素不相識的我加油。果然，人少的地方桐花鋪地，是一片柔軟的地毯，讓人想立刻躺下來。
「你還蠻能走的。」登山男說。
我好像聽過他的聲音，應該是遊覽車最後面的座位，那時候我放棄扭著脖子看下去，反正都是些怪胎，結果就錯過他。面對稱讚自己的人，很容易覺得他是個不錯的對象。個子高高的、戴復古圓眼鏡、在國稅局工作—這才是真正的公務員啊，能說出自己在什麼單位，不怕別人去查（雖然我也不可能查），光明磊落的態度，這大概是山神送給我的禮物。
那條路很美，天也亮著，我想跟他繼續走，聽說前面的風景更漂亮。但空中飄起細雨， 相親團的大家怕滑倒（還不就是穿錯鞋子！），我們只好到此為止。回程時，登山男跟我聊著，他去過哪些山、用了多少時間，算是我這趟旅行唯一的收穫。最後我們交換了Line，頭幾天都沒說什麼，直到他傳了訊息：「要不要一起去爬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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