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向家人出櫃後被迫矯正治療 甚至禁止與女性家人互動

2023/10/24  
  

編按:英國獨立出版商圖書獎(IPPY)時事類金獎記者、非營利組織「寬恕計畫」創辦人瑪琳娜.肯塔庫奇諾,採訪了上百位需要「自我寬恕」以及「寬恕他人」的人們,包括:奧斯維辛集中營的倖存者、目睹兒子被處以死刑的母親、被父親強暴的女孩以及意外害死自己的朋友、寵物和孩子的人……。有些人憶起並直視內心傷痛,並且開啟寬恕與解決的可能;有些人無法原諒自己,一輩子活在羞愧和罪惡感中。她想要傳達的是,寬恕不是原諒罪行,而是人性本質;寬恕不是一次性的行為,而是一個持續修復自我的過程。

 

 

馬修.薛克(Mathew Shurka)的故事於報紙刊登後轉發至推特,由於他的故事具有寬恕特色,我想更深入了解,於是和他約在紐約市初見面。

 

坐在他位於布魯克林區摩天高樓的三十樓公寓時,他開始對我訴說自己的故事,向我攤開拼湊出所有人生碎片,以及後來令人安心的心靈覺醒。風采自信又散發超酷氣質的他,只有偶爾顫抖的聲音透露出他曾經走過的黑暗歷史。他告訴我,他是在九〇年代的紐約郊區長大,在這個關係緊密的猶太家庭中,除了自己,他還有一對母和兩個姊姊。雖然他們不是特別虔誠的猶太教徒,但是每逢週五至少會有三十個人出席安息日,而馬修也從未錯過一場活動。到了青少年時期,他的性向開始浮現,他發現自己受到其他男生吸引,卻害怕向任何人坦承這件事,

 

甚至對自己否認到底。他毅然決然不讓自己成為同性戀,甚至願意不計代價證明自己的男子氣概,朋友使用「同性戀」或「娘炮」等字眼時,他也熱烈加入他們的行列。然而身處這種團體卻需要付出代價,抗拒自己逐漸成為的那個人,令他內心備受折磨。

 

到了十六歲,這種感受更是變本加厲,快令他難以招架,於是馬修決定向父親出櫃。這是他發出的求救信號,本來以為只要告訴父親真相,他就算是跨過人生最艱難的障礙,無奈事情發展不如他所料。馬修說:「起初我父親的反應讓我鬆了一口氣,他只說:『無論如何,我都是愛你的,我也會支持你。』可是事實上我父親很怕大家發現他有一個同性戀兒子,於是安排我去看心理治療師。治療師是一位大學教授,他告訴我世界上並沒有同性戀,而我今天對男生有感覺,也可以選擇對女生有相同感覺。那時我很篤定是我心理有問題,所以轉性對我來說是攸關生死的大事。」

 

性傾向迴轉治療又稱「矯正治療」,甚至「同性戀治療」,指的是改變、抑或是扭轉性傾向的療法,意在降低同性吸引。至今仍有人相信這項理論,尤其是具有宗教信仰的人,但是現在這類療法廣受質疑,許多醫療機構及專家都出面譴責,證實LGBTQ 身分不是需要心理治療治癒、「改變」或根除的疾病。

 

馬修經歷的療法格外殘忍。醫師告訴他由於他還年輕,所以治癒的機率很高,前提是他必須和母親及兩個姊姊分開生活。也就是說,雖然他們同住在一個屋簷下,他卻不能和她們互動,免得他的行為舉止變得女性化。醫師也要求他交一個女朋友,在校時盡可能和其他男同學相處,以鼓勵「健康」的男性關係。他和女友無法進行親密行為時,他們還開了威而鋼藥物給他。因為相信治療師的話,馬修的母親也不情不願地配合演出。矯正治療就這麼持續整整五年,在這段期間,馬修已不再覺得家是一個溫暖的避風港,反而深信如果他真的想要幸福健康的人生,就勢必完全壓抑自己的同性戀傾向。「我在家裡扮演著警察的角色,只要母親試著跟我說話,我馬上堅決對她說:『拜託不要毀了我的努力!』」

 

隨著馬修年紀越來越大,他的迷惘和怨恨也逐年增強。他注意到父母的相處出現問題,彷彿他的性傾向迴轉療法讓他們總算看清兩人婚姻的缺陷。高中畢業之際,他深陷極度焦慮情緒,並且萌生自殺念頭,最後總算理智線斷裂,再也無法維持一直以來努力營造、壓抑真實自我的虛假表象。於是二十一歲、筋疲力盡的馬修鼓起勇氣,放棄迴轉療法,開始以男同性戀的身分生活。

 

他的母親可以清楚看出這整件事對兒子造成的傷害,於是和丈夫分居的她全力支持馬修出櫃。就如同所有搖搖欲墜的家庭,他們劃清全新界線,戰場輪廓也跟著浮現。馬修解釋:「我父母剛離婚那一年,我選擇站在母親這邊,當時他們正在爭奪我名下的家庭資產,於是我便對父親提出訴訟。當時我只想尋仇,而且是不計一切地傷害他。這段期間我父親搬回他的祖國以色列,而我也不知道今後是否還有機會見到他。」

 

即便馬修已經向親朋好友出櫃,一部分的他仍然認為自己很失敗,因為療法對他起不了作用。他的自尊岌岌可危,夜裡輾轉難眠,對於人生種種深感焦躁不安。後來他又花了四年與心理治療師進行諮商,才總算化解傷害,重新回到迴轉療法前的自我。

 

馬修事後透過地標論壇的個人與事業發展訓練課程,逐漸找回自我,並在這過程中發現,其實他根本不需要矯正或治療。二〇一四年,他展開名為天生完美Born Perfect)的運動,和其他倖存者共同率領全國運動,並希望透過與法律專家合作,通過立法廢除性傾向迴轉療法,終結這種療法對LGBTQ 青年和家人造成的傷害。

 

但是馬修的故事並未就此劃下句點,地標論壇課程也鼓勵學員主動修復衝突紛爭導致的破碎關係,於是深受鼓舞的他積極尋找解決之道,在二〇一二年決定冒這個值得一冒的風險。他第一件做的事就是訂購一張前往特拉維夫的機票,並主動聯絡告知父親他即將前往以色列。這時他們已經五年沒有聯絡,馬修告訴我接下來的發展:

 

我抵達以色列的第一天傍晚,我們去了一家餐廳吃飯,飯後我父親建議我們去散散步。由於我們已經五年沒講話,他不知道我是否繼續迴轉療法,抑或我已經公開同志身分。他問我是否已經出櫃,我回道:「我認識不少激勵人心的楷模,獲得許多愛與支持,所以爸,沒錯,我已經出櫃了。」那一刻他馬上回到長久以來的立場,說:「這樣是不對的,你會受傷。」當下我第一個反應是生氣,可是這次我卻沒有頂嘴,只是靜靜聽他說。他滔滔不絕了十分鐘,說著我已經聽了不知道幾百次的話。

 

但這是我第一次明白,他是在求我拯救自己的人生,過去我總是覺得他只是一個不了解我、不關心我的壞爸爸,可是當下我卻看見一個深愛自己兒子的父親,於是我保持冷靜,等他話把想說的話說完,擁抱並輕輕親吻他的臉頰,望著他的眼睛,說:「爸,別擔心。真的沒有什麼好擔心的,我了解這個世界,我也了解我自己,我答應你我會勇敢面對,也會擁有美麗人生,好嗎?」

我父親震懾地看著我,最後只擠出一句:「好吧。」

 

馬修在二十四歲那年和父親重修舊好,那之後甚至重建關愛溫暖的父子關係。

原諒父親之後,他總算釋放同性傾向帶給他的最後一點壓力,現在甚至可以一夜好眠。「我對父親生氣的那幾年,都沒有好好活在當下,」他說:「生氣是一件很傷神的事,也很浪費時間,害我不能專注在真正重要的事情上,無法認真追逐夢想,也不能活出我熱愛的人生。」

 

馬修的故事就是一個很好的例子,說明了若想原諒家人就得先踏入敵營,站在對方的視角觀看世界。無庸置疑這執行起來並不簡單,尤其是早已破碎或多年來因為距離或不認可,變得腐朽敗壞的關係。親子關係往往交織著悲傷和失望,寬恕也常常縈繞腦海。二〇一八年,法國作曲人和音樂製作人尚米榭.賈爾(Jean-Michel Jarre)接受大誌雜誌(Big Issue)訪談,這篇標題為「一封獻給年輕的我的信」的深入對談令我震撼不已。他形容自己和身為電影音樂製作人的父親不完美的關係,他對父親也向來了解不深,主要是因為五歲那年父母離異,父親搬去美國生活,那之後他就很少見到父親。青少年時期之後,他們甚至形同陌路:「這對一個青少年來說真的很難受……如果和自己的爸爸吵架,至少還有一個叛逆的對象,反而比較好。可是當你身邊什麼人都沒有,那感覺就形同置身黑洞,要爬出黑洞很難,我真的為此吃了不少苦,因為他長年不在身邊而深陷憂鬱。」

 

幾年後賈爾總算接受他和父親關係疏離的事實,也終於能平靜看待自己不被愛的傷痛,他形容的故事既陌生又出乎意料:「現在我真的已經放下我和父親的關係,我是這麼想的,每個人都只有一個父親和一個母親,無論他們對你做什麼,你都只能接受,所以停止質疑,也別再讓自己受苦。我父親可能因為自己的父母,內心出現缺口,所以表達不了父愛,這點我能理解,這對他而言當然是很可惜沒錯。他過世時我站在他的遺體前,對他說:『好,我原諒你。』接著又說出一句莫名其妙的話:『請原諒我不能被你疼愛。』要求傷害自己的人原諒,是一個非常好的方法,在那之後我內心好受多了。」

 

再講回哲學家詩人大衛.懷特,我認為懷特在探究日常用詞意義的《撫慰人心的五十二個關鍵詞》(Consolations)中,以個人哲思概括了尚米榭.賈爾的故事。在整整三頁關於寬恕的個人沉思中,懷特劈頭就說:「寬恕讓人心痛,也不容易,因為說來奇怪,寬恕不只拒絕消除原始傷痛,也讓我們更貼近傷痛源頭。寬恕就是接近傷痛本質,當我們步步逼近傷痛核心,重新想像我們與傷痛的關係就是唯一解藥。」

 

「寬恕就是接近傷痛本質」,這就是賈爾的做法。他的傷痛本質源自缺乏父愛,後來他站在父親的立場,才接受父親也是不得已,導致他們的感情無法成長加溫的事實。他在父親臨終前說出那番話後,內心積壓多年的受傷和深刻悲痛才開始轉變,而他的心靈也能再次感受到愛。賈爾慢慢逼近傷痛「核心」,並藉由重新想像他和傷痛的關係、逆轉傷痛,進而找到療癒的可能。懷特在他對於寬恕的絕美深思中,深入解釋:「寬恕就是置身更遼闊的經驗重力場,跳脫最初傷害我們的狹隘範圍。」愛因斯坦形容典範轉移時也曾說:「要是我們硬是套用同一種製造問題的意識,問題就無法解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