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文/《煙燻與醃漬:愛德華.李關於生活、食物的故事與130道食譜【作者燙印簽名書】》愛德華.李著.三采文化
醃漬菜就像愛情,兩者都需要時間,然後又會擔心最後可能無法如願,但其實只要有耐心,終將會有一個圓滿的快樂結局。作家蘿莉.柯文(Laurie Colwin)曾說:「最能在廚房裡盡情揮灑的方式,就是得長時間跟在某人身邊學習。」小時候,我常看著祖母製作泡菜,感覺好像有做不完的作業,不是在大白菜上撒鹽,就是在磨薑泥,或是把菜壓進瓶子裡。一旦大白菜大功告成,她便馬上處理起小黃瓜、蘿蔔、韭菜和青紫蘇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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接著,她會用一些像是墨魚乾、乾木耳和蕨菜等,不尋常的食材製作。當我終於能站上廚房的時候,我會模仿她的動作。在沒有食譜的情況下,我得這麼做才知道自己是對的。我從祖母那裡學會如何用手腕擦掉眉間的汗水,還有手指是蘸食與試味道的好工具。
我愛祖母,而她對我的愛也一樣無止境,即便我有許多缺點。有一次,我從中國城買回一隻鴨子,想照著中式食譜料理。我用了廚房裡的每一只鍋子和所有用具,油漬醬汁到處噴濺,連在沒人想得到的地方都難以倖免(誰會想到醬油會噴到天花板上)。
而有一件事我沒料到,就是中國城賣的都是「未經修整」的鴨子(即所有肉臟都還在),但食譜書假定我使用的是經過修整的全鴨(已去除有點噁心的內臟)。我完全按照食譜的每個指示操作,完成時,鴨子看起來渾身油亮且鼓脹飽滿。因為父母在上班,晚餐通常都只有我和祖母,但我們會假裝有一屋子的客人共享滿桌盛宴。她會把餐巾折成三角形,然後倒熱茶。但當我刺破鴨皮時,綠色腸液般的汁水噴到我大腿,我們只好挑下一些鴨肉來吃。當我還在想著到底哪裡做錯時,祖母已經耐心地收拾著我的爛攤子。
她有著那種守寡多年在帶孫子時,才會有的耐心和愛心,直到她認識我的猶太裔女友。黛柏拉是八年級生,大我一屆。她總是穿著粉色系衣服,在赤褐色的瀏海下,臉上有著芝麻般的雀斑,讓我著迷不已。她有時候會來我家一起看電視—這時,祖母通常會把她的泡菜罐瓶蓋旋緊,泡好的鯷魚藏起來,當然,黛柏拉休想喝到她的柿乾茶。黛柏拉離開之後,祖母會要我坐下來聽她說,她每晚唯一的祈求,就是希望我能遇到一位很好的韓國女孩。一旦她得知我找到對的另一半時,她便能安心快樂地與世長辭。她一點也不介意把上帝抬出來,當我告訴她會遵照她的意思時,她還要我把手放在《聖經》上發誓,那年我十三歲。但我祖母是個執著堅定的女人,她活得比我和黛柏拉、莎拉和蘿莉的戀情更久,而她們沒有一個吃到她的泡菜。她的聖經封面接縫處都脫線了。
祖母臨終前,要我發誓會選一個好太太,我答應她。我明白她的意思是找個韓國太太,但我們倆都不想把話挑明。我也告訴她,我才找到一份能賺大錢的工作。但那是我騙她的,至少讓她安心,減輕幾個小時的疼痛。我祖母剛好在一九九七年的元旦,和歌手湯斯.范.贊特(Townes Van Zandt)同一天過逝。有時我會幻想著他們在天堂門口一起排隊,湯斯為她演唱一首歌,她會告訴他,「我孫子常聽那首歌。」她說:「還老想著要打動哪個白人女孩。」然後他們一起放聲大笑,平靜地走進另一個世界。
差不多是時候告訴我媽,和黛安訂婚的消息時,我約全家人到一家韓國餐廳,她似乎有預感會聽到什麼消息,因為我從來不曾邀我父母共進晚餐。和多數人相比,我媽算是開明的,想法先進、幽默風趣又心胸開放。但她終究是個母親,也依然是韓國人。她有一份我從高中時期開始交往過的歷任韓國女友名單,每一位的動態,她都仍追蹤著。當她發現臉書的存在時,那簡直像是為她量身打造的發明一樣。她把我前女友們的資料一一記錄在索引卡片上,彷彿在挑選職棒球員似的。只要有人結婚,她就把那張卡片扔掉。那晚,她把手提包抓得格外緊,彷彿不想失去那一兩張還在包包裡載浮載沉的卡片。
我跟黛安說,不管那晚發生什麼事,要像彷彿沒有明天一樣,死命地吃泡菜。在我宣布要和黛安訂婚的消息當下,大家忽然講起韓文,那從來不曾在我家發生過。黛安勇敢、堅強、美麗又有耐心,而且她吃掉差不多半公斤的泡菜。我媽的反應也可圈可點,她甚至還露出微笑。我爸有十年沒對我笑了,但那一晚,他笑著擁抱黛安。
我媽變得靜默,看得出來她在努力壓抑情緒,她想找一些喜歡黛安的理由,一些能說出口歡迎黛安加入的話語。在一陣長長的沉默後,她抬頭看著我說:「她喜歡泡菜,是吧?」她用英文說。
那是她給我們的祝福。
接著,輪到我去見黛安的家人。印地安那州的斐迪南,是一個非常小且德裔天主教色彩濃厚的地方。那是個古樸的小鎮,儘管古樸通常意味著不完美,而斐迪南卻十分完美。草坪修剪成精準的角度,就連最小的房子也打掃得一塵不染;車道上停的車子,好像用棉花棒擦拭過的潔淨。
那是黛安的世界—節制謙遜卻不乏資源。沒有什麼比高麗菜更具利用價值的資源了。有什麼比德國酸菜(sauerkraut),也就是高麗菜和鹽這獨創性的結合更卓越的吧?德國酸菜可是他們引以為傲的極致表現。
黛安的酸高麗菜是奇本布洛克出品,意謂來自她媽媽那邊的家族。他們有一整個擺滿酸菜瓶罐的祕密櫃子。排滿整齊的240 毫升梅森玻璃瓶,每個瓶蓋下方,都蓋上一小塊薄棉布,以保護底下脆口的發酵好食。當我們去黛安家拜訪時,通常她的所有兄弟姊妹和姪子姪女,都會全員到齊。我們會共享不夠鹹的烤火雞、馬鈴薯泥、煮過頭的四季豆、火腿三明治、香腸和一道他們稱之為「沙拉」的古怪肉凍料理,以雪碧做的果凍,核桃、鳳梨丁和鮮奶油乳酪塊飄浮其中。但整個晚餐桌上,從沒出現過德國酸菜。彷彿那太珍貴無法隨意分享,感覺像是:我們還沒掙得能夠品嘗的殊榮。
沒有什麼比高麗菜更具利用價值的資源了。
黛安的媽媽以一雙法眼注視全場。她讓大家盡情談天說笑,但時不時會慢半拍地丟出一句話,好讓大家保持警覺。沒有任何事逃得過她的耳目,甚至連地方教堂印製的祈禱文傳單上的暗語訊息,都不例外。
第一次吃她做的德國酸菜,我問她裡頭是不是有放杜松子,我聽起來肯定像是個沒見過世面的土包子。我吃到的味道有:八角、濃蒜味,接著是蘋果酒和酵母,以及一絲丁香的氣息。她憐憫地說,德國酸菜就是高麗菜和鹽。但那可不是隨隨便便的高麗菜,而是黛安的爸爸親手在後院種的,代代流傳下來不變的古法:用愛種植照顧而來。又一次我問黛安的媽媽,能不能給我食譜,我還認真地拿出鉛筆和紙準備記錄。先從分量開始吧!她說:「大概是你手臂抱得動的高麗菜量,然後切細絲。」「大概多少呢?」我問。「一兩大桶吧!」「多少鹽呢?」我問。「加到剛剛好為止,然後發酵一陣子,直到完成。最重要的是,你得向下壓緊壓實。之後,看到出水就是大功告成了。」
聰明的女士
黛安家的晚餐從來不冗長,像是濃縮且照腳本走,沒有不必要的逗留。當家庭成員一一告別時,黛安的媽媽會分送德國酸菜。看似隨機—大部分人會拿到一罐,有些拿到兩罐,有人空手離開。沒有人會多說什麼,她給什麼,我們就拿,如此簡單。我沒辦法推敲出她的分配機制;只有她知道存量有多少,而她也控制配給。換成別的年代,她早就是女皇了。
當我到斐迪南進行那至關重要的初訪時,帶了一封寫給黛安父母的信。我在客廳念著信,告訴他們有多愛他們的女兒,有多渴望和她共度一生;我請求他們的許可,也得到祝福。但是,如同我父母,他們也很克制,不表露太多情緒。我們共享愉快的晚餐,聊著斐迪南居民的八卦。臨走時,黛安的媽媽給了六罐德國酸菜。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