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本書為安寧病房護理師哈德莉親筆記錄的12則真實故事,帶領讀者走進臨終者的世界。從病房裡最後的對話、摯愛相擁的沉默,到那些難以解釋卻耐人尋味的神秘時刻,我們看見人生終章中的深情與智慧。每一則故事,都讓我們更理解,生命真正重要的是什麼。在這些即將道別的人生片刻中,我們學會放下,也更懂得珍惜。這不僅是一本關於死亡的書,更是一部照亮人心、溫柔擁抱告別的生命之作。
文/《不是永別,只是改天見》/哈德莉.維拉赫斯 著
下次造訪是幫植物澆水的日子。當我抵達時,蘇女士沒有穿著慣常的居家服和拖鞋,而是穿了相襯的裙子和大衣,搭配緊身褲襪和低跟鞋。
「哇!看看妳!有什麼特別的事情嗎?」
「到了我這個年紀,已經不會有什麼特別的事情了。不過教會裡有個活動,我倒是蠻期待的。等妳到了我的年紀,就會知道讓上帝多看看妳的臉有多重要了。」
「妳一向很虔誠嗎?」我問。
「是的,宗教信仰總是帶給我安慰,特別是在我丈夫過世的時候。親愛的,妳呢?妳問了一堆關於我的問題。」
我把澆花水壺垂在身旁,停頓了片刻,思考她的問題,不太確定該如何回答。「我的家庭非常虔誠。我會說……我現在還在思考。我希望我知道答案。」
「我想,雖然很多人大概不想承認,不過大部分的人應該都和妳一樣。不過,我猜我很快就會知道了。」
「妳會害怕嗎?」我來不及制止自己,就脫口而出。
「不。」她簡短地回答。我替植物澆水,完成了檢查,滿腦子卻想著:如果知道自己不久於世,感覺一定很奇怪。但我也很開心,蘇女士能在信仰中找到安慰。
(中略)
隨著時間過去,我確實發現,整體來說,人生的大部份問題都會順利解決。我和蘇女士的相處似乎也是這樣。照護她幾個月後,我才發現,在那些我無法抽出時間的日子裡,蘇女士都直接拒絕其他人的照顧。在她心中,除了我之外,不考慮由別人照顧。如果我不能到她家,她寧可繼續忍受痛苦。我當然不希望蘇女士承受痛苦,但能夠獲得她的信任,大大提振了我的自信心。畢竟, 她一開始對於我和整個醫護領域都抱持懷疑。我覺得這彷彿證實了,我確實走在正確的道路上,也再次驗證庫瑪醫師對我說的:有時候,光是陪伴與安撫,不僅足夠,還具有深遠的意義。
(中略)
某天早上八點整,我接到晚班護理師慌亂的電話。她說,蘇女士晚上沒辦法呼吸。晚班護理師到她家想要幫忙,但不意外地,蘇女士拒絕幫助,也不想叫救護車。護理師告訴我,蘇女士希望我過去,想知道我可以多快到她家。我在二十五分鐘內趕到,很慶幸自己在高速公路上飛馳,卻幸運地躲過超速罰單。我發現蘇女士穿著睡衣躺在床上。這讓我不安,因為她通常會在早上六點梳妝打扮,塗好口紅。有什麼不對勁。她在吸氧氣,但卻還是呼吸困難。我感到驚慌。至此,我和蘇女士已經相處了幾個月。我還沒準備好失去她,卻也不願意看著她受苦。情緒難以自拔了幾秒鐘後,我受的訓練發揮作用,讓我進入護理師模式。我為她提供藥物,並稍微提高給氧濃度,直到她終於能正常呼吸。
我們都鬆了一口氣,因為今天還不是道別的日子。
我坐在蘇女士床邊,舒了一大口氣。
「我真的很害怕。我從未懷疑過我的信仰,但當我以為自己要死了,卻開始出現疑問。」她看著我說。
我握住她的手,對她重述了幾個月前她對我說的話:「我想,有很多人都這麼想,卻不願意承認。」
很快地,蘇女士的兒子就趕到了。我向他示範如何給藥,以緩解她的痛苦。我得前往下一個患者家,但我告訴蘇女士,她隨時都可以打電話給我。我無法忍受她在痛苦中死去,也下定決心要在最後一刻陪著她,這是我沒能為卡爾先生所做的。我讓公司的每個人都知道,假如時候真的到了,應該聯絡我,而不是晚班護理師。
(中略)
兩個晚上後,我接到電話:蘇女士沒辦法呼吸了。驅車前往的路上,我不禁想著:假如我害怕患者的死亡,又怎能成為優秀的安寧療護護理師呢?不過,這樣的想法在我走進她家時就平息了,我感受到前所未有的寧靜。蘇女士躺在床上,艱難地呼吸,但卻……帶著微笑?一定是因為嗎啡吧,我心想。
「你感覺如何?」我一邊調整她的氧氣管,一邊問。
「很興奮。我終於可以和丈夫團聚了。他就站在妳旁邊。」她說。
我知道我身邊沒有人,但那時的我已經對這個現象很熟悉,不再質疑蘇女士到底看到什麼。只不過,我還是覺得一股電流竄過全身。這不是因為她看見她的丈夫,而是因為這表示她離開的時候真的到了。我感覺到,她即將進入長眠,所以急忙問她:「妳會感到害怕嗎?」
「不。他來接我了。我終於又能和他在一起了。」她帶著一抹微笑,閉上眼睛。
我試著回以微笑。我為蘇女士感到開心,但卻也因為即將失去她而感到悲傷。
儘管我們已相伴九個月,早已超越最初預期的時光,然而,我仍未準備好跟她說再見。我用針筒抽取她的藥物,瞇著眼睛確認劑量正確。當我蹲下來要施打時,蘇女士睜開眼睛看著我。
「他說我們今晚就走。」她喘著氣說。
我掉下眼淚,輕聲說:「好的。」我知道如果再說更多,我將無法控制情緒。蘇女士依然帶著微笑。她閉上眼睛,說:「嘿,我知道未來的某一天,會有一長排的人在天堂的門口等妳。但他們最好別擋在我前面,因為我要當第一個擁抱妳的人,好嗎?」這些日子裡,我竭盡全力陪伴蘇女士,讓她知道我看見了她。而此刻,卻是她溫柔地安慰著我。
我控制不了自己,開始啜泣。我想要擦掉臉上的鼻涕和眼淚,不希望自己的感受為蘇女士帶來負擔。幾分鐘後,我冷靜下來。離開以前,我最後一次為她檢查,確保她沒有痛楚。她沉睡著,看起來就像天使,平靜又安詳。
當我準備就寢時,我害怕電話會隨時響起。
隔天早上,我在七點的鬧鐘聲中醒來,感到相當詫異。我檢查手機,生怕自己錯過來電,但什麼也沒有。我為自己倒了咖啡,準備面對一天的工作,也不時檢查自己的鈴聲是否開到最大,以免錯過來電。八點整,我撥打蘇女士的電話。
「佛萊德,我是哈德莉。她還好嗎?」我問。
他停頓片刻,才平靜地告訴我:「她今天凌晨三點左右離開了,過程非常平靜。妳的同事來處理了一切。」
「我很抱歉。我以為我已經告訴大家,我隨時待命,希望能在最後一刻陪在她身邊。我想其中一定有誤會。我真的很抱歉。」我震驚地結巴著。
「我媽跟我說,她死的時候不要打給妳。因為老爸告訴她,你應付不來。」
我感受著他說的話,臉上涕淚縱橫。他說的沒錯。
雖然我一直知道,蘇女士的時間很有限,就跟我所有的病人一樣,但她已經成為我生活和例行公事的一部份。很難想像每周一、三和五的下午三點,不用再要到蘇女士家,為她澆花、做三明治,或是處理其他雜務,一邊聽她分享她的故事。幾天之後,史蒂夫拿著一張紙到我的辦公室。「我想,妳會想看看。」他說著把紙張交給我。
那是蘇女士的訃聞。令我驚訝的是,上面有我的名字,並且感謝我照顧她。一邊讀著,我一邊不可置信地哭泣。我投入安寧療護的六年來,只有三份訃聞提到我的名字,而蘇女士的是第一篇。能在蘇女士漫長人生的簡歷中被記上一筆,我備感榮幸。如此,我似乎也和她一起被永遠記住。
我也會永遠記得她的。
──本文摘自三采文化《不是永別,只是改天見》/哈德莉.維拉赫斯 著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