想死卻死不了的「長壽地獄社會」
久坂部羊(居家照護醫師,以下簡稱久坂部) 醫療所存在的問題,醫療現場的相關人員最為清楚,但是從他們身上,卻聽不到關於醫學的極限,以及末期醫療的悲慘現實這類不中聽的說法。每個人都只知道說些「醫療已經如此進步」、「癌症一定能被克服」這種好聽的話。對於這樣的現況,我從以前就產生極大的疑問。
當我一看到中村醫師的作品《大往生:最先進的醫療技術無法帶給你最幸福的生命終點》(幻冬舍新書,中文版由三采文化出版),在報紙廣告上出現的標題--「醫療妨礙『安詳死亡』」、「『竭盡所能治療』就是『盡可能讓你痛苦』」,便十分欣慰地覺得:「啊!我徹頭徹尾地贊成啊!」立刻找來拜讀。
因此這一次,希望藉由與我擁有共同想法的中村醫師的對談,能夠將那些不中聽的話也收進來,向人們傳遞真正的事實。
中村仁一(社會福祉法人老人安養中心「同和園」附屬診所所長、醫師,以下簡稱中村) 醫療界的內幕,總是不為人所知,而且,幾乎所有的醫生連自己也不了解什麼是「自然死」。我在自己的書出版之後,也拜讀了久坂部醫師的《日本人的臨終時刻--真的想活那麼久嗎?》(幻冬舍新書),這本書的主旨可說與我的認知完全一致,而且早我五年前就寫了。這讓我受到很大的鼓舞。
因為我在老人安養中心工作的緣故,所以,至今已經看過數百例,直到過世前都沒有注射點滴,也沒有戴氧氣罩的自然死。但是,一般的醫療機構總是企圖強迫進行延命治療,根本無從得知自然死是多麼安詳的一件事。
久坂部 我是在居家醫療的專業診所工作,負責支援臥床不起的老人或是癌症末期患者等人的療養工作。我在當中得到的最強烈感受就是,人們對於「長壽」的想法與現實之間的差距。
比如說,媒體不是常把「日本人平均壽命居於世界之冠」這件事,當作好消息報導嗎?或者例如,如果有超過九十歲的高齡者手術成功了,就會大讚醫學的進步。但是,老人家是否該承受手術的痛苦,這個問題卻沒有任何人提及。因為大家總認為,只要能多活一年就有價值了。
但是事實上,很多長壽的高齡者都活得很痛苦。每個人在年輕的時候都「想要長壽」,一旦真的命變長了,很多人卻會感嘆:「不應該是這樣子啊!」
中村 可見長壽是有問題的。很多人都誤以為長壽的人身體都很硬朗,卻沒想過痴呆或臥病不起的問題。事實上,長壽在如今已經宛如地獄了。所謂的長壽社會,其實就等於「長壽地獄社會」。狀況已經變成,就算想死也沒辦法死,或是不讓你死。
久坂部 即使是沒住院、身體還算健康的人,年紀變大後也會因老化現象,而使得享受生活的能力大幅下降。所以,在我看診的患者中,很多人經常會喊:「好想早點死啊!」一知道檢查結果沒有問題,反而會露出失望的表情說:「還死不掉啊……。」如果我安慰他們:「不要這麼講,只要活著就會有好事啊!」,他們反而會很生氣地說:「不是這裡痛、就是那裡痛,眼睛、耳朵也變差,連看書、聽音樂、看電視都不快樂。不能去旅行、吃好吃的東西也會噎住吞不下去。被家人當成麻煩鬼,一下子被嫌臭、一下子被嫌煩。還有什麼值得開心的事啊?」--被這麼一說,我完全無話可反駁,不禁覺得長壽是件很殘酷的事。
在平均壽命還很短的時代,長壽的確是很值得慶幸的。然而如今,多數人理所當然地追求長壽之後,弊害也隨之出現。因長壽而受苦的人這麼多,如果我們還沿用以前的價值觀,一味強調「長壽真好」,我想那已經不符合時代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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別讓「身體去配合心境」,應由「心境來配合身體」
久坂部 如果把任何情況都當成疾病、都視為治療對象的話,人們當然會以為:「只要把這個醫好就能健康長壽了。」但是事實上,老化並不是種疾病,所以也無法醫治。很多高齡者卻因為不能接受這個事實,而一直感到很痛苦。像前陣子,我和一位八十八歲的女性就出現了這段令人莞爾的對話。
「不知道為什麼,我起床的時候都站不穩,是不是因為最近都沒有運動啊?」
「我想不是喔!」
「那,應該是因為我沒什麼食慾、吃太少了?」
「我想不是喔!」
「那果然是運動不足吧?」
「妳忘記最重要的一件事了。」
「什麼啊?我不知道。」
「給妳一個提示吧!大正十二年(西元一九二三年)。」
「醫生,你又來了。」
無論如何她就是不想面對自己的年紀哪(笑)!在將近九十歲的年紀,早上起床會站不穩,是沒有什麼理由的。
不過,像這樣能用開朗態度說話的人還算好的,若遇到固執己見的人,那真的是一籌莫展。曾經有個很胖的患者說他「胃很脹」,當問他:「是不是吃太多了?」他卻回答:「其實沒什麼食慾,可是早上不吃又不行,就強迫自己吃。」或是:「不好好吃的話營養會不均衡。」總之就是絕不承認自己吃太多。可是上了年紀以後,吃東西一定沒辦法再像年輕時一樣了啊!排便也是,有些人發現排便情況跟年輕時不一樣,就會很不安,例如會說:「最近沒有排便,所以沒吃東西。」,當告訴他:「不吃的話對身體不好喔!」,他就會說出自己的一套理由:「沒排出來還吃的話,會塞住啊!」
中村 社會上的健康資訊太氾濫了,才讓人忍不住什麼事都在意起來吧!「一定要治療疾病、恢復健康」或是「必須保持年輕才行」,像這類的壓力太大了,所以人們才會一聽到「不吃早餐有害身體」就深信不疑。很多人只剩心境還保持年輕,這是很棘手的,因為他們會勉強已經老化的身體去配合那種心境。
久坂部 那是辦不到的啊!
中村 其實,讓心境來配合身體反而比較輕鬆。這樣的話,日子就不用過得那麼辛苦了。但是,這一點大家總是做不到。
久坂部 女性方面,也有執意要像以前年輕時那樣持續做家事的人。有位患者已經快八十歲了,但還是像年輕時一樣要求自己「這也要做、那也要做」,盡一切的義務。後來她來找我看診時,說:「醫生,最近老是覺得很累。」我便告訴她:「不如改成三天打掃一次如何?」,她卻回答:「不每天做的話,我老公會生氣的。」是這樣嗎?如果因為過勞而倒下了,她丈夫不是會更煩惱嗎?即使如此,她的想法還是沒有改變。
中村 如果身體容易累的話,不配合身體狀況調整想法及生活方式是不行的。什麼事都要求身體配合做到像以前那樣,那是不可能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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讓父母做延命治療,自己卻不要
久坂部 剛才談到,生命至上主義和治療至上主義,都不過是醫療從業人員和大眾媒體的一種自我滿足。不過,關於延命治療這部分,我認為也與家屬的自私問題有關。因為不願看到珍愛的父親、母親死去,所以寄於延命治療,這樣的親情我當然並不否定,只是,也如同剛才中村醫師所說的,會滿足於「看護做得很好」這件事的只有家屬和醫生,沒有人知道當事人是否也同意此點。「不放棄地盡力到最後一刻」,這樣的成就感,很可能也只是遺族們的一種自我滿足。
事實上,在高齡者醫療現場,經常發生當事人看起來並不希望進行,但家屬卻要求「持續治療」的情況。然而,等到他們自己也跟父母一樣面臨死亡時,卻很少人希望接受延命治療。我在大學裡讓學生提出關於延命治療的報告時,發現許多人都是像這樣的雙重標準:「自己想接受安樂死,但是希望父母盡量活久一點。」
中村 這跟剛才那醫生說的話完全一樣哪!自己拒絕了,卻又認為替患者或家屬實施延命治療是正確的。
久坂部 沒錯。如果自己想要安樂死,就應該讓父母也進行安樂死才對;如果想要自己的父母活久一點,就應該也考慮到自己小孩的心情,接受延命治療才對。不這麼做的原因,講明白點就是自私,不停止這套雙重標準的話,無謂的延命治療就不會消失。這種思考方式,實在太不成熟了。
中村 看來,無法自立的人還是很多啊!我在之前的書裡也有寫到,有的家屬是毫不隱瞞心裡的自私想法的。有一次,當我們在討論要不要替一位高齡患者做胃造瘻時,家屬表示「想做」,於是我問道:「你覺得患者做了這個真的會高興嗎?他會謝謝你們這麼做嗎?」得到的回答竟是:「這種事,他已經沒有意識了,所以不是問題。重點是怎麼做我們才會滿意吧?我們做家屬的,就是希望盡量不要後悔。」這是個十分極端的例子,既然已經被說得這麼明白了,唉,我也只能點點頭了。
久坂部 通常即使心裡這麼想,也不太會說出口。大部分的家屬,明明是出於自私,卻總是謊稱:「為了救他一命,請進行治療!」,這種情況說不定是更棘手的,因為出於自私,所以絕對不會讓步,甚至毫無自責的意思。如果企圖說服他們放棄而說:「我想這並不是為他好。」就會立刻遭到反駁:「難道當醫生的要見死不救嗎?」
中村 對、對。根本是打著生命至上主義的場面話步步進逼。更可怕的是,萬一處理不當的話,還可能被投訴到媒體:「身為醫生卻輕視寶貴的生命,不可原諒!」結果就引起大騷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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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自然死≠不幸的死亡」
久坂部 但是在現實中,一切仍然是紙上談兵,所以高齡者醫療的現場依舊充斥著痛苦的死亡,大家實在應該更坦誠一點啊!如果始終把幼稚的大道理當成擋箭牌,不敢去面對現實的話,家庭的關係本身就不會有成熟的一天,父母的幸福也無法真正地被實現。很多時候,親人都已經超過九十歲了,但當我告訴家屬:「差不多是逐漸衰弱的時候了。」總是會有人驚訝地問:「什麼?」,就算他自己也已經六十多歲了,還是完全沒思考過父母親死亡這件事。
中村 有、有,這樣的人真的很多。
久坂部 其實他們心裡都知道,只是平時都避免去想這件事吧!如果不願意實際接受親人死亡,等到事情臨頭了,很可能就會選擇用一些表面的好聽話來解決。總而言之,就是因為完全沒做好面對親人死亡的心理準備,所以才無法接受親人的日漸衰弱。
例如,當在問卷調查中詢問:「如果高齡父母無法再進食,你會怎麼做?」,幾乎每個人的回答都是「打點滴」、「補充營養」、「做胃造瘻」等。可見大家都被毫無根據、先入為主的觀念所束縛,認為反正就是得選擇一種方式供給營養。但是,老年人變得無法進食,其實是代表個體正在迎向死亡;強制挽留,只會造成不自然且殘酷的狀態而已。即便如此,很多人還是執著地認為「反正留住就是對的」、「醫生應該會有辦法留住」。
中村 要是實在留不住而過世的話,負責照顧的醫生就會被認為能力不足。我在剛當上醫生時,一旦有患者過世,前輩就會向家屬低頭賠罪:「是我們照顧不周。」因為前輩都這麼做了,我只好也跟著賠罪說:「我們盡力了,很抱歉照顧不周。」那時候,我總忍不住想:「太奇怪了,那位患者並不是因為我們照顧不周才死亡的啊!」
久坂部 我以前也很常用那句固定的台詞,老實說,當時並沒有將真心放進那句話裡面。不過,在開始做高齡者醫療之後,我已經不說那樣的話。當然,我也不會說出「太好了」這種話,只是,當看到患者不必再接受多餘的治療,安詳地嚥下最後一口氣時,就會讓我感到很放心。不實施延命治療的「自然死」,所帶來的認同感和充實感是如此之大,我想,只要體驗過的人,一定都會深深覺得:「真的不應該強留住他。」只是,現在的人在臨終之際,幾乎沒有不被醫療介入的,所以,能夠遇到這種機會的人實在很少。就是因為如此,「自然死=不幸的死亡」這種沒有根據的刻板印象才會如此蔓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