山國的外來和尚
雖然尼泊爾是佛教的發源地,但現在印度教當道,佛寺已不多。
離開加德滿都市區,半小時車程,我來到山坡上的菩薩寺。一下車,看到十幾歲的沙彌們在山坡兩旁等客人,最小的宗濟才五歲,跟著沙彌們唱歌,撒出金黃澄澄的萬壽菊。世間若有天籟,應該是此時所聽到,這群尼泊爾沙彌唱的是中文。
迎賓人群中間,是來自台灣的慧光法師與維摩舍執行長葉本殊。
與葉師姐認識在先,總是微微笑的她,本是一位獸醫,護持佛教多年後,如今二十四小時投入。
這天是第一次見到光師父,十年前移居加德滿都,從荒蕪開始興辦沙彌學院。乍看如羅漢的外貌,讓我一時不知該用英文還是中文對話。一身灰袍,膚色黝黑,是來自非洲的黑,他有美國非裔血統。不笑時像陷入長思,眉宇有些憂愁與嚴肅;笑起來的寬嘴,是台灣人少有的。
他是美國人,也是台灣人。父親是美國黑人大兵,當年到台灣結識他的母親。世俗說法,他是私生子。然後被阿嬤帶在菜市場、浮游在社會底層。後來,隨母親移民美國。
人生翻轉,在美國的大學主修生物科系,本來要繼續醫科。當人生否極泰來,邁向康莊,他做了兩個大逆轉的選擇。
「在畢業前夕,他放棄在美國執業醫生的路,遁入空門。為何?」
「在富裕之島台灣多年後,他決定到亞洲最貧窮的國度。為何?」
亞洲最窮的國度之一,尼泊爾,兩千六百年前是佛陀的國,這是光師父的發願初心。立足所在的加德滿都,也有佛教傳奇。傳說以前這是一個大湖,文殊菩薩的化身來到這裡時,發覺湖中有座各種寶石佛的塔,如果湖水消失,塔可以露出來,於是文殊菩薩切出一缺口,讓湖水流走,加德
滿都成為一座盆地。佛陀誕生國,文殊菩薩走過之境,因何如此貧窮?偏遠的尼泊爾山區,有很多貧困、失親的孤兒。沒有資源的光師父來了,定居下來。
「哪來的勇氣?」光師父說:「將『我』變小一些,勇氣就會大一些。」
山坡上的佛寺,就是他來到後興建的。不是黃瓦飛簷,外觀是淸水模,從頂層佛堂走出是大露台,俯瞰加德滿都。佛寺旁邊,正大興土木的沙彌學院工程,怪手在挖地基。每天早上六點三十分,沙彌做早課時,工人也開始上工,一邊是梵唄,一邊是工程的機械聲。
走路微跛的他,我問:「怎麼了?」葉師姐說,有一次在巡視工程時跌倒,腳趾骨裂。石膏拆下後,仍有後遺症。「怎麼不根治?」師父一笑,笑容是無奈。尼泊爾的事情不斷,他無法專心治療,久了也就習慣了。
菩薩沙彌學院原本設定只招收十歲以上的孩子。兩年前,五歲的宗全被憂苦的父親帶來,光師父破例收了。生活還無法自理的他,沒有媽媽,爸爸也離開,要活下來就必須在這個陌生環境自立自強。怯生生的宗全,學習如何穿僧衣與繫鞋帶、洗自己的衣服,有時等吃飯還打盹。漸漸地,他習慣這個「家」,也終於笑了,會去敲老師的房門讓老師抱抱。
小宗全跟老師說,他不喜歡上課,只喜歡坐在老師的辦公室。尼泊爾有一百二十三種語言,就算都是尼泊爾人,老師也是費很大勁才了解小宗全說的話。
該怎麼教五歲的孩子規矩?有一天,小宗全違規三次,被學長處罰不能吃午飯,被帶到光師父那裡。沒想到,師父一句話也沒說,就將自己的食物餵給宗全。
愛,沒有一定的樣子。
接著,更小的宗濟也來了。龍眼般的大眼,慧黠得像黑夜獨留的星星,讓人忍不住想掐一下他的臉頰。這年齡應該是換上幼兒園圍兜,但他沒有。住在山區的他,父親亡故,母親四肢殘障弱智,小小年紀只能行乞度日。貧瘠的尼泊爾山區,不乏這樣的孩子。
沙彌學院這樣的小小孩已有十多位,因為日常生活不能自理,老師多了很多辛苦,住宿空間也不夠。大家阻止師父,不能再收人了,等建好第二棟樓再說。
光師父含淚哽咽:「他都已經在受苦流浪了,可以等嗎?」
他們來了,該怎麼教育?
日常,五點起床,跟公雞一起叫醒太陽。光師父要求每位沙彌都要輪流司不同的法器,背熟課誦的經文。進入學院三個月,五歲的宗全到七歲的宗澈、宗和,經過薰陶,雖然還跟不上早課的《普門品》和晚課的《金剛經》,但是相較於剛從村莊來的樣子,也有了莊嚴。
學院的地板有些髒,五歲的小沙彌還主動拿起比他高一倍的拖把,要幫忙淸潔。大人們到千年古寺淸洗佛塔,小沙彌也跟著洗。
他們會淸洗自己的衣服,也會拿起針線縫補,甚至能到廚房磨豆漿、做壽司與泡菜。蘿蔔收成季節時,他們會曬成蘿蔔乾。
孩子們慢慢地改變,就像蓬生於麻中,不扶而直。即便是野草,生長在麻田,自然會挺直,端正自己。
光師父對社會底層的人特別有感。沒有坎坷過,很難理解光師父,這是「一個醫生的緣滅,一個和尙的緣起」。他帶領一群人在異地發此大願。有人堅持,有人放棄,很多時候是停滯不前。
有一天,葉師姐看著鬚髪漸白的光師父,彎著腰為小沙彌剃髮授衣缽具,不禁落淚:「這一路實在太艱難了。但是光師父仍然堅定地前行。」
道路孤獨,阻礙重重,他義無反顧。「此生若做不完,來生繼續。」
我看過幾次光師父的哽咽。淚在眼眶,被他用力地忍著噙著,甚至能感受到無聲的抽搐。外貌威嚴的他,內心極柔軟,也脆弱,近似詩人的多愁。詩人與眼前的羅漢,明明是兩個世界的人,我怎會有此連結或直覺?
我猜想,光師父的童年波濤遠遠大於言語所述。
我湧出很多情緒,一時不知如何消化。幾天後,到佛陀故鄉藍毗尼(Lumbini)時,我想再多聊聊光師父的故事,為何他要放棄名利?也聊人生「財富、權力與名氣」的追求。
為何人,花一輩子在追逐名利,追到了,還要再追高?像籠子裡的土撥鼠。追不到,苦;追到,也未必開心。從名利巔峰跌落後,更是慘。名利,到底是一個什麼「東西」?不要追求的人生,是否好些?
太陽下山了。站在大露台,加德滿都萬家燈火,一盞燈火,一個故事。黑夜,掩蓋加德滿都的醜,但掩蓋不了苦。
也想起這句話:「在這世界上,只要有一盞燈就有一點的光明,兩盞燈光明就再多一些。如果每一個人都是一盞燈,這世界就充滿大光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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喜馬拉雅山,世上最偉大的學校
結束加德滿都的四晚後,我到喜馬拉雅山高山健行,須飛往山城─波卡拉。若不搭飛機,也能搭車,大約是台北到台中的山路距離,但不塞車至少五個小時。
山路沿線,散落著簡陋的房子與梯田,山民辛苦地活著,也霸道地活著,占據部分公共廁所和吊橋,索要過路費。沒有政府嗎?說他們是土匪,太殘酷了,但該怎麽說呢?收成貧瘠,靠老天爺賞飯。如果老天爺不賞飯,來了天災,大雨崩塌,什麼都沒有了,也不會有人聞問。
顛顛簸簸的道路,骨頭快散掉,我徹底投降,完全不敢選擇搭車。
飛機降落在波卡拉機場。走出後,我有些意外,竟然比加德滿都乾淨、淸爽、安靜多了,簡直是另一個國家。我理解了,基本上,尼泊爾是「一個國家,兩個世界」:加德滿都是擠滿人的一個世界,首都以外是另一世界。
我離開第一個世界,現在來到另一個世界。我喜歡這個世界的尼泊爾。
被稱為「七湖之城」,波卡拉的湖泊很多。我住在費娃湖畔(Phewa Lake)的魚尾小屋(Fish Tail Lodge),車子開不到,必須划舟進入。
在碼頭,我登上沒有馬達的小舟,船夫搖著槳,小舟半陷半浮於湖。人與湖很親近,像被包覆在母親子宮內的嬰孩。這不是矯情的表演,而是尼泊爾的本色,我差一點忘了,這是還在使用葉子碗的社會。
船到彼岸碼頭,樹林間的魚尾小屋。
為何取名「魚尾」?當地人指著湖的彼端,有一座不到七千公尺的山,遠望如魚之尾。在高峰林立的喜馬拉雅山,不到八千公尺,根本不值得一提。既然如此,魚尾峰(Machhapuchare)為何大名鼎鼎?因為在尼泊爾人心中,這是印度教濕婆神住的聖山。聖山也是神山,目前「尙無人攻頂過的山」,也明令禁止攀登。
在尼泊爾,有很多的無所謂,造成秩序混亂,但面對天地與神祇,就有很多的「有所謂」,不能碰觸的紅線禁忌。即便在未被禁止前的年代,一九五七年,有一支外國隊伍攀登魚尾峰,但他們的挑戰在峰頂前就止步,尊重當地的信仰,不「玷汙」峰頂。
在喜馬拉雅山群,六千九百九十三公尺的魚尾峰像站在兩百公分高個子中打籃球,但真必須為它申冤。如果是在亞洲之外,它可就是第一高峰。它比亞洲之外的第一高峰阿空加瓜山(Aconcagua) ,高了三十二公尺。
季節對的時候,魚尾峰的雪山景色會倒映湖心,尤其在夕陽下。這是飯店名稱由來,也是獨特之處。當年英國皇室查爾斯還是王子時,到訪波卡拉就是住這裡。如今查爾斯已是國王,可以想見這是有歷史的飯店。
查爾斯三度造訪尼泊爾,第一次是參加尼泊爾國王的加冕,可見英國皇室與尼泊爾的關係。這裡有幾分英國殖民風,殖民風不講究精緻,但混著幾許當地與歐洲情調,我喜歡這種歲月感。這裡讓我想起伊莉莎白二世住過的樹頂飯店(Treetops Lodge) ,在非洲肯亞,以蓋在樹上的木屋而聞名。
我終於來到被譽為「地球的第三極地」的泛喜馬拉雅山區。感覺,很不真實。想像身歷其境於侏羅紀公園的電影裡,你會覺得,這是真的嗎?
Himālaya是梵文「雪之寓所」,因山頂終年被雪覆蓋而得名。所以當地經常會說著:雪山、雪山,這不是泛稱,而是專指喜馬拉雅山。
喜馬拉雅不只有聖母峰,有超過七十座的山峰,一峰比一峰高,世界最高的山峰群都在這裡、就在這裡,被比喻為「地球的第三極地」,最低溫曾測到攝氏零下六十度,比北極都寒。
因此,在別處,山是綠的;在這裡,山是白的。這些雪白,讓喜馬拉雅冰層成為地球第三大冰雪沉積區,是僅次於南北極以外最多的地區。這些雪白,融化後流下山成為恆河、雅魯藏布江等十幾條大河,成為亞洲主要水系的發源地,餵養十九億人,也孕育世界的古文明。
在印度教,喜馬拉雅被人格化為雪山神,在古印度史詩《摩訶婆羅多》(Mahabharata)提到祂統治著喜馬拉雅王國。雪山神的老婆是仙女,兒子是唯一還有翅膀的山神。祂的兩個女兒,大女兒雪山神女是濕婆神的妻子。
翻譯成白話,印度教最重要的神祇是喜馬拉雅山的女婿。祂的另一女兒是恆河女神。這座大山與這條大河,透過宗教呼應彼此。
地球有這麼多山,但為何在這裡孕育出「世界屋脊」?
時間倒退到五千萬年前。這裡有一片史前海洋,如今已消失,原因是兩塊大陸的宇宙級大碰撞。
從南半球剝離後在海洋漂移的印度板塊,大約在恐龍滅絕後,碰撞到歐亞大陸板塊。驚天動地,史前海洋被擠掉,隆起高山。海洋的消失,證據留在高山。考古發現,在世界最高的喜馬拉雅山脈出現海裡的鸚鵡螺、珊瑚、貝類化石。還有人在這昔日海洋看到另一個生態遺跡,紫色陸蟹。
這段地球史,另一種化石也證明:在喜馬拉雅山上發現已滅絕的舌羊齒屬化石,高達八公尺、像香蕉葉的遠古蕨類,它原本是生長於南半球的低窪地帶。不只如此,還從化石發現非洲動物。
多麽奇妙的前世!喜馬拉雅高山上,看到南半球的遠古蕨,看到海洋,還看到非洲長頸鹿與河馬。
如實的地球史,就是變、變、變,不斷天翻地覆的過程。深海能消失,隆起為峻嶺,在喜馬拉雅山下,人渺小如塵土。
這個心情,我到南極時曾有過。南極的冬天酷冷,冷到人類無法定居,而能保有地球遠古狀態。身在一望無際的天地雪白,極冷與極靜。剎那,人變得好小,小如螻蟻,或一粒塵。握有再大權力者在那當下不慎落
入冰海,就像一根針,根本不起波瀾。
人,總是把自己看得太重要了,相較於更大的存在。
喜馬拉雅山的不斷隆起,也在河流切出許多深淵峽谷。
我正置身在「世上最偉大的一所學校」,喜馬拉雅山教授世上任何一間教室都授不了的三堂課:滄海桑田,世間無常;山納百川,包容萬物;陡峭嚴峻,也是力量。高山的無常、高山的包容、高山的嚴峻,都是它。
喜馬拉雅山脈長兩千五百公里,總面積比英國大,也比德國大,約當這兩個國家的相加。我這次的健行路線在泛喜馬拉雅山的中部,準備好登山裝備,明天要開始三天兩夜的高山健行了。
五月,高山杜鵑已落盡,睡前跟佛菩薩說了悄悄話:「希望能看到最後一朵。」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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智慧1 給追求成功的你
──金錢不是壞東西,
將財富視為唯一,才是問題。
1 我們從小就被灌輸努力讀書、功成名就,賺很多錢。師父以前也被這樣期待過……?
有啊,我都對自己有這樣的期待,當大醫生,也往這條路上走。
走到半路發現,生命好像不只是這回事,應該有更深層的。
大家都在追求功成名就,但它真可以帶給人快樂嗎?如果賺了很多錢,但是不快樂,所為何來?為什麼要擁有那些東西?
當大醫生是我的理想,大學也讀一半了,但是人生到底想要什麼,還是不確定。我不斷地自問與自答,問了很多年,答案越來越明朗。我感受到真正快樂的我,既然如此,為什麼不追求?
就這麼簡單,很大的人生問題,也是很根本的問題。誠懇地面對真實自己。
2 但是沒有金錢不踏實,好像找不到人生要幹什麼……。
所以應該要探索,找到生命的意義。找不到的時候,生命是浮的、沒有重心。什麼才是真正的快樂?每一個人都應該去探索的,很重要的事,卻沒有花時間在這上面。
3 是不是因為快樂摸不到,財富看得到,所以大家就去找眼睛看得到的東西。「我很快樂」無法炫耀,但「我有錢」會被羨慕,人們就陷入這個追求的循環?
你講得沒錯。財富可以摸得到,但內在的東西、精神層次的快樂,只有自己知道內心是處在什麼狀態,它無法炫耀。於是,最重要的東西就被放在最角落。
4 「我要變有錢人」,這可以是一個生命態度嗎?
可以啊。想發財,沒問題,不是要鄙棄它,但只有這樣是不究竟。這個價值觀只能解決物質層次的問題。金錢,不是壞東西,但它是雙面刃,你既需要它,但是不可以執著於它。如果執著,內在就會被侵蝕,遇到誘惑的時候容易走偏。
你看,全世界有多少總統下台後走入監獄?權力的巔峰,誘惑的巔峰。
財富與快樂不是敵人?
它們不是敵人,不是對立的。將財富視為唯一,才是問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