卡爾過世後那個秋天,他們把蘇女士分派給我。她罹患的慢性阻塞性肺病其實是一個統稱,指的是一系列可能讓患者呼吸困難的疾病。連在房間裡走個幾步,感覺都像跑了馬拉松,讓患者喘不過氣來。
和蘇女士第一次見面,是在某個清冷的秋天早晨。她的兒子佛瑞德熱情地歡迎我。他看起來不超過五十歲,但我猜實際年齡應該更大,畢竟他的母親都已經九十八歲了。他的太太黎安在他身後,也同樣友善溫暖。
打完招呼後,佛瑞德開門見山地說:「我們想先警告你,她脾氣暴躁,而且很固執。她罹患慢性阻塞性肺病好多年了,但不久前的某個晚上狀況很糟,我們不得不叫救護車。在急診室裡又能順暢呼吸後,她就立刻拒絕任何進一步的治療或檢查。所以,醫生建議安寧療護。」
「聽起來很合理!我迫不及待想見她了。至於暴躁和固執?我再熟悉不過!」我回答得很有信心。雖然還有很多需要學習的地方,但截至當時,我已經獨立照護許多患者,而慢性阻塞性肺病是安寧療護常見的狀況,我以前也處理過。
走到隔壁房間時,我看見蘇女士坐在一張看起來相當舒適的大椅子上,看起來就像被椅子吞沒一樣。她的體重一定不超過40公斤,骨頭看得一清二楚。這是慢性阻塞性肺病不幸的副作用。
我用慣常的活潑語氣和她打招呼:「您好,我是哈德莉!很高興認識妳。」
「我看不出妳來這裡的意義何在。」她嫌惡地說。
我相當震驚。我來這裡做什麼?我好像花了一個世紀,才理清自己的思緒,並終於回答她。「我來這裡是為了讓妳舒服一些。」
「我沒有不舒服。」她簡短地說。
我轉向她的兒子求援。
「媽,她是安寧療護的人。」佛瑞德插手了。「還記得嗎,史密斯醫師說安寧療護的人會來看妳,妳就不用再去急診室了。」
「我當然知道。」她尖銳地回應她兒子,接著又補了一句:「我又沒叫你待在這裡。」
我偷偷看了佛瑞德一眼,但他似乎完全不受影響。要如何在控制情勢的同時,又不冒犯脆弱的患者和家屬,其中的平衡其實很難拿捏,而我很想處理好。我保持沉默,不確定該如何回應。幾秒鐘後,蘇女士終於轉向我說:「妳可以做妳該做的事,但我不知道我會不會繼續讓妳當我的護士。」我鬆了一口氣,開始填寫必要的表格,將她收治為我的安寧療護對象。完成後,我提議隔天再來進行例行檢查。我也解釋,安寧療護的護理師二十四小時待命,但待命的不一定會是我。」
「我明天再來好嗎?還是您想要換護理師呢?」我問。蘇女士嘆了口氣,說:「應該可以吧。明天再來,我們再看看。」佛瑞德笑著翻一翻白眼。送我出門時,他說:「我想她喜歡妳。」我試著不讓他看出來,但我覺得他瘋了。
(中略)
下次來訪時,我把蘇女士的信件放在桌上。她點頭表示了解,這就算是她的道謝方式。如同上次的拜訪,她連珠炮地說完所有例行問題的答案,讓我知道她睡了、排便了,也吃了。完成檢查後,我把平板電腦放回手提包裡,讓她知道我已經準備好執行下一個任務。
「床上有一些衣服。妳摺衣服的技巧還可以嗎?」
我短暫思考自己摺衣服的能力,緩緩點頭。「我媽教過我,我想我可以做得很好。」
於是,蘇女士以纖細且精心保養的手指指著她的臥室。她全白的床整理得一絲不苟,點綴著帶有波浪邊的精緻蕾絲床裙,真的很美。她的床頭櫃上擺著一張婚紗照。
我帶著衣服回到客廳,坐在地上開始摺。我決定試試我的運氣。「我看到您的婚紗照了,真的好漂亮。您們結婚多久?」
「不夠久。」她回答時眼睛仍盯著電視。「他不到三十歲就死了。戰爭。」
「您的兒子有三個兄弟姊妹。您有再婚嗎?」我一邊摺她的絲質內衣,一邊問。蘇女士把電視關掉,面對著我。
「妳很愛刺探隱私。」
我擔心自己冒犯她了。「很抱歉,我只是想更瞭解妳。」我說著,不敢將視線從膝頭的襯衫上移開。
「沒有人問過我的事。他們只會叫我『吃這個藥』、『去看那個醫生』。」她看著窗外,若有所思地說。
我安靜地繼續摺衣服。大概過了一分鐘後,她看著我,開口說:「我沒有再婚。我們十六歲就結婚了。我的父母從他出生時就認識他。他絕對是我此生摯愛。他入伍時,我剛懷上我們的第四個孩子佛瑞德。我還記得親吻著他,他的手放在我的大肚子上。我那時就知道,我不會再見到他了。」
蘇女士說最後一句話時,我抬頭看她。她緊抿嘴唇,沉浸在自己的世界裡,彷彿凝視著自己的回憶。「我完全沒辦法想像……」我說不下去了,因為我真的不知道該說什麼。
「喔,親愛的,衣服不該這樣摺。衣服給我,妳看著。」她突然從我的手中搶過襯衫。我看著蘇女士把襯衫摺得無可挑剔,但心思卻一直飄向她和我分享的故事。我想聽更多。
(中略)
下次造訪是幫植物澆水的日子。當我抵達時,蘇女士沒有穿著慣常的居家服和拖鞋,而是穿了相襯的裙子和大衣,搭配緊身褲襪和低跟鞋。
「哇!看看妳!有什麼特別的事情嗎?」
「到了我這個年紀,已經不會有什麼特別的事情了。不過教會裡有個活動,我倒是蠻期待的。等妳到了我的年紀,就會知道讓上帝多看看妳的臉有多重要了。」
「妳一向很虔誠嗎?」我問。
「是的,宗教信仰總是帶給我安慰,特別是在我丈夫過世的時候。親愛的,妳呢?妳問了一堆關於我的問題。」
我把澆花水壺垂在身旁,停頓了片刻,思考她的問題,不太確定該如何回答。「我的家庭非常虔誠。我會說……我現在還在思考。我希望我知道答案。」
「我想,雖然很多人大概不想承認,不過大部分的人應該都和妳一樣。不過,我猜我很快就會知道了。」
「妳會害怕嗎?」我來不及制止自己,就脫口而出。
「不。」她簡短地回答。我替植物澆水,完成了檢查,滿腦子卻想著:如果知道自己不久於世,感覺一定很奇怪。但我也很開心,蘇女士能在信仰中找到安慰。
(中略)
隨著時間過去,我確實發現,整體來說,人生的大部份問題都會順利解決。我和蘇女士的相處似乎也是這樣。照護她幾個月後,我才發現,在那些我無法抽出時間的日子裡,蘇女士都直接拒絕其他人的照顧。在她心中,除了我之外,不考慮由別人照顧。如果我不能到她家,她寧可繼續忍受痛苦。我當然不希望蘇女士承受痛苦,但能夠獲得她的信任,大大提振了我的自信心。畢竟, 她一開始對於我和整個醫護領域都抱持懷疑。我覺得這彷彿證實了,我確實走在正確的道路上,也再次驗證庫瑪醫師對我說的:有時候,光是陪伴與安撫,不僅足夠,還具有深遠的意義。
(中略)
某天早上八點整,我接到晚班護理師慌亂的電話。她說,蘇女士晚上沒辦法呼吸。晚班護理師到她家想要幫忙,但不意外地,蘇女士拒絕幫助,也不想叫救護車。護理師告訴我,蘇女士希望我過去,想知道我可以多快到她家。我在二十五分鐘內趕到,很慶幸自己在高速公路上飛馳,卻幸運地躲過超速罰單。我發現蘇女士穿著睡衣躺在床上。這讓我不安,因為她通常會在早上六點梳妝打扮,塗好口紅。有什麼不對勁。她在吸氧氣,但卻還是呼吸困難。我感到驚慌。至此,我和蘇女士已經相處了幾個月。我還沒準備好失去她,卻也不願意看著她受苦。情緒難以自拔了幾秒鐘後,我受的訓練發揮作用,讓我進入護理師模式。我為她提供藥物,並稍微提高給氧濃度,直到她終於能正常呼吸。
我們都鬆了一口氣,因為今天還不是道別的日子。
我坐在蘇女士床邊,舒了一大口氣。
「我真的很害怕。我從未懷疑過我的信仰,但當我以為自己要死了,卻開始出現疑問。」她看著我說。
我握住她的手,對她重述了幾個月前她對我說的話:「我想,有很多人都這麼想,卻不願意承認。」
很快地,蘇女士的兒子就趕到了。我向他示範如何給藥,以緩解她的痛苦。我得前往下一個患者家,但我告訴蘇女士,她隨時都可以打電話給我。我無法忍受她在痛苦中死去,也下定決心要在最後一刻陪著她,這是我沒能為卡爾先生所做的。我讓公司的每個人都知道,假如時候真的到了,應該聯絡我,而不是晚班護理師。
(中略)
兩個晚上後,我接到電話:蘇女士沒辦法呼吸了。驅車前往的路上,我不禁想著:假如我害怕患者的死亡,又怎能成為優秀的安寧療護護理師呢?不過,這樣的想法在我走進她家時就平息了,我感受到前所未有的寧靜。蘇女士躺在床上,艱難地呼吸,但卻……帶著微笑?一定是因為嗎啡吧,我心想。
「你感覺如何?」我一邊調整她的氧氣管,一邊問。
「很興奮。我終於可以和丈夫團聚了。他就站在妳旁邊。」她說。
我知道我身邊沒有人,但那時的我已經對這個現象很熟悉,不再質疑蘇女士到底看到什麼。只不過,我還是覺得一股電流竄過全身。這不是因為她看見她的丈夫,而是因為這表示她離開的時候真的到了。我感覺到,她即將進入長眠,所以急忙問她:「妳會感到害怕嗎?」
「不。他來接我了。我終於又能和他在一起了。」她帶著一抹微笑,閉上眼睛。
我試著回以微笑。我為蘇女士感到開心,但卻也因為即將失去她而感到悲傷。
儘管我們已相伴九個月,早已超越最初預期的時光,然而,我仍未準備好跟她說再見。我用針筒抽取她的藥物,瞇著眼睛確認劑量正確。當我蹲下來要施打時,蘇女士睜開眼睛看著我。
「他說我們今晚就走。」她喘著氣說。
我掉下眼淚,輕聲說:「好的。」我知道如果再說更多,我將無法控制情緒。蘇女士依然帶著微笑。她閉上眼睛,說:「嘿,我知道未來的某一天,會有一長排的人在天堂的門口等妳。但他們最好別擋在我前面,因為我要當第一個擁抱妳的人,好嗎?」這些日子裡,我竭盡全力陪伴蘇女士,讓她知道我看見了她。而此刻,卻是她溫柔地安慰著我。
我控制不了自己,開始啜泣。我想要擦掉臉上的鼻涕和眼淚,不希望自己的感受為蘇女士帶來負擔。幾分鐘後,我冷靜下來。離開以前,我最後一次為她檢查,確保她沒有痛楚。她沉睡著,看起來就像天使,平靜又安詳。
當我準備就寢時,我害怕電話會隨時響起。
隔天早上,我在七點的鬧鐘聲中醒來,感到相當詫異。我檢查手機,生怕自己錯過來電,但什麼也沒有。我為自己倒了咖啡,準備面對一天的工作,也不時檢查自己的鈴聲是否開到最大,以免錯過來電。八點整,我撥打蘇女士的電話。
「佛萊德,我是哈德莉。她還好嗎?」我問。
他停頓片刻,才平靜地告訴我:「她今天凌晨三點左右離開了,過程非常平靜。妳的同事來處理了一切。」
「我很抱歉。我以為我已經告訴大家,我隨時待命,希望能在最後一刻陪在她身邊。我想其中一定有誤會。我真的很抱歉。」我震驚地結巴著。
「我媽跟我說,她死的時候不要打給妳。因為老爸告訴她,你應付不來。」
我感受著他說的話,臉上涕淚縱橫。他說的沒錯。
雖然我一直知道,蘇女士的時間很有限,就跟我所有的病人一樣,但她已經成為我生活和例行公事的一部份。很難想像每周一、三和五的下午三點,不用再要到蘇女士家,為她澆花、做三明治,或是處理其他雜務,一邊聽她分享她的故事。幾天之後,史蒂夫拿著一張紙到我的辦公室。「我想,妳會想看看。」他說著把紙張交給我。
那是蘇女士的訃聞。令我驚訝的是,上面有我的名字,並且感謝我照顧她。一邊讀著,我一邊不可置信地哭泣。我投入安寧療護的六年來,只有三份訃聞提到我的名字,而蘇女士的是第一篇。能在蘇女士漫長人生的簡歷中被記上一筆,我備感榮幸。如此,我似乎也和她一起被永遠記住。
我也會永遠記得她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