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最害怕的是「美的信念」被否定,
好像它根本不值得成為一個人的信念。
▕ 我一直把「美」放在生命中很重要的位置。
▕ 我為它感到自信、為它而活、為它努力、
▕ 為它願意鞭策自己更上一層……
什麼是生活的意義與熱情?什麼是生命?
在這個世界上有一件事,是讓我一點都不想跟它分開,可以一直做一直做都還是那麼熱愛,沒有一刻感到膩;在這個世界上有一件事,是我每次一想到它,都會有種充滿動力的感覺,那是打從心裡覺得:「啊!這就是我生下來要做的事。」
如果,找到這樣一件事,就等同找到生命的意義與熱情來源的話,對我來說,我老早就找到了,那就是「美」。
得知要化療,衝擊我的並不只是必須忍受頭髮掉光變醜而已,雖然我也是千萬個不願意。對我真正的打擊是,我一直以來信仰的「美」,我為它感到自信、為它而活、為它努力、為它願意鞭策自己能有更上一層的動力……。我對「美」的追求與愛,一直把它放在生命中很重要的位置。但是此時此刻,那麼重要的位置得拱手讓人了?在乳癌第三期面前,「美」,這件我幾乎視為生命意義的事,怎會一瞬間變得好像算不什麼了?未來將主導我生命的,會是這個惡性腫瘤,而不再是我熱愛的「美」,但對於這樣的事,我卻一點都不能反抗?
因為可能會有人來告訴你,先求活下來,以後才有可能繼續做自己熱愛的事;可能會有人來告訴你,就算外表會經歷短暫的改變,但是你還那麼年輕,一定有機會可以恢復成先前的狀態。
在這樣的假想下,我最深刻的恐懼開始浮現。最深最深的恐懼,是我都已經鼓起勇氣,一再對人解釋或證明,「美」是跟我的命一樣重要的事,但別人聽了之後,卻可能還要來說這樣不對?
這是我最害怕的事,對美的信念被否定,好像它根本不值得成為一個人的信念一樣。
得知要化療的那晚,我一點都睡不安穩,整夜地哭,甚至還想過如果真的不想化療,要不要乾脆現在就逃出醫院好了。我不要化療、不想化療、更不想變醜,想到那乾枯的皮膚、最終都會掉光的頭髮眉毛,那我還是死一死好了,這樣起碼我死掉的時候還能守住自己對美的信仰。
我的念頭一直煞不住車地往壞處去。事後回想,讓我冷靜下來願意面對事實的,是我對家人的不捨。我如果真的任性不接受治療,我的家人、我的父母跟弟弟,還有最親愛的H,就要承受失去我的痛苦。比起自己堅守像命一樣的熱愛,難道我就真寧願這樣的事情發生嗎?
★崔咪祕密日記★
今天我就恢復正常了許多,
不過在等候室的時候,
有和我一樣的年輕面孔,一樣紅了眼眶。
唉呦,堅強這件事情說起來很容易,
但是做起來還是有難度的,
要給自己心理建設再建設。
有可能被人家當面一問就崩盤。
所以我都說不要當面問我、不准當面問我,
也是保留給我一點點的小空間。
和我說說你最近發生什麼無聊好笑事情就好,
讓我脫離一下目前要面對的事情,這就是你給我最好的支持。
他選擇愛我,好讓我知道,怎麼繼續愛我自己。
▕ 我終究得好好正視這個要繼續相處的身體,
▕ 沒有人知道要怎麼「幫我」喜歡自己,
▕ 即使是不完整的自己,也要繼續欣賞、繼續愛……
腦子裡其實飄過了好幾次這種想法,少了一邊胸部、還沒重建好義乳的我,會在抓狂時一直重複著他不愛我了不愛我了,心裡害怕的,都是這件事。
失去了一邊的乳房,還是算是個女人嗎?
幾年前有一本很暢銷的長篇小說《陪你到最後》,當中描述的故事,我多少能深刻體會。書裡記錄著作者科倫的妻子從罹癌到離世的完整過程,雖然我沒有讀過,但是聽人說有一個段落是這樣的:當妻子的生命快要走到盡頭時,他看著她那蒼白、瘦弱的病體,心中湧現那個曾經美麗的妻子容顏,他一邊思念妻子病前的樣貌,一邊咒罵這個疾病,他恨這個疾病,奪走妻子迷人的外表,奪走他當初瘋狂愛上她的原因之一。
男人一定會在意「外表」的,我曾經擁有的模樣被疾病改變了,少了一邊乳房是無法逆轉的事實,只要稍稍換位思考,一點都不難理解。我自己未嘗不曾因此糾結過。
記得乳房切除手術後,H第一次要幫我傷口換藥。因為自己不敢看,我只好用問的:「那邊看起來是什麼樣子啊?」我甚至忘了自己有沒有用「胸部」這個詞?H低頭換藥,沒有正面回應我的問題,印象中,似乎是絮絮說著「傷口處裡得很乾淨呢」之類的話。細節我已經記不太清楚,也不敢記得太清楚。我在極短的時間內被迫接受太多改變,失去乳房的事實,當下也還沒來得及正視。
很久很久之後,我都已經康復了,才與H把這件事攤開來說。倒也不是怎麼正經八百地談,就是拿出在他面前一貫的小女孩撒嬌口吻,很「盧」地問他還愛不愛我?
「我不愛妳的話,我怕妳會不知道怎麼愛現在的自己。」H說。不管他是認真或不認真,不管當下我是不是在「盧」或是我又抓狂了,我知道他的回應裡透露一個訊息:他選擇愛我,好讓我知道怎麼繼續愛我自己。
說到底,我終究得好好正視這個要繼續相處下去的身體,畢竟,「愛不了自己」這個功課很難請人代勞。沒有人知道要怎麼「幫我」喜歡自己的身體,我必須自己走過這一連串的抗拒與接納。只有知道怎麼愛自己的人才能真正經歷、真正接受到他人的愛。這話明明是萬年老哏,但我確確實實體驗了。
即使是不完整的自己,也要繼續欣賞、繼續愛……,這是我在病程中非常重要的體悟之一。所以我在傷口復原後,拍了一組照片,把一朵玫瑰花放在失去乳房的右邊胸部上,那道原本讓人不忍直視的醜陋疤痕,反而成了令人驚豔的莖與棘刺。沒有人會說玫瑰花不美,即使它的莖上都是扎人會流血的刺,它終究還是玫瑰的一部分。人也一樣,每個人都會有缺陷,若是因為覺得醜就想拒絕或掩蓋,就像想要遮掩花莖的棘刺一樣,可是少了刺,這朵玫瑰花還算完整嗎?
★崔咪祕密日記★
謝謝你@back2british(Hommy) 一直在我身邊,
真的不管我變成什麼樣子,
謝謝你都還是願意愛我。
有時候我覺得好累,都不想愛我自己了,
而你總是會安靜地陪伴我,
在正確的時候,才會給我安慰。
如果你在第一時間我在低潮的時候,
用那種很罐頭式的安慰對我,
例如加油、沒事、你想太多了……
我想我一定會更生氣、更難過、覺得自己更孤單。
謝謝你願意了解我,懂得等待和傾聽,
給我需要和適合的鼓勵。
真的很多時候,自我的修復,
只需要安靜地陪伴就好。
努力過仍無法完美的事物,
我終於甘心把它們放在正確的位置上,
而那個位置叫做「遺憾」。
▕ 沒有就是沒有了,
▕ 再怎樣無法承認、接受,都只是徒勞。
有一些事情,我們總得接受並學習共處,接受那些再怎麼努力也不會達成的事實,好比,我應該不會有自己的小孩了。
我真的好愛小孩喔!罹癌之前,我做過各式各樣的努力想要懷孕,試管、排卵針、中醫西醫各種療法。不管來自市面上、網路上或是有人試過成功懷孕的偏方,只要還有努力的可能,我就會去試。我就是不想接受一個無法轉圜的答案──No。即使到了確認必須化療前,我甚至還去凍了卵,想說哪一天要是我的身體恢復,說不定還能搏一搏,我就是不死心啊!但,因為我的乳癌是賀爾蒙型,醫師強烈建議我不要受孕必較好,尤其在懷孕期間的賀爾蒙改變很可能導致乳癌復發。
看到好多年輕媽媽、甚至我的朋友們都在社群平台上曬小孩,難免有種心酸酸的感覺;但沒有就是沒有了,再怎樣無法承認、接受,都只是徒勞。
對於那些努力過後還是無法完美的事,現在的我比較能甘心地把它們放在正確的位置上,而那個位置叫做「遺憾」。每個人的生命中,應該或多或少會有些東西需要放在這。如果它至今仍是空的,你可能要想想自己是不是極力地否認些什麼,只是你剛好用了過度的努力去填滿它,讓它像是被掩蓋起來罷了。
終於,我不再試圖掩蓋遺憾,不完美,也值得擁抱。
如果挨一刀,
可以終止這一切,
我願意。
▕ 給出我的乳房,可以結束這災難嗎?
▕ 如果挨一刀就可以解決一切問題的話,
▕ 那真是不幸中的大幸了。
「我應該快要死了吧!」因為電視劇都是這樣演的,罹癌的人,最後都會死掉。
「還有什麼事情沒做完?」我是個工作狂,還有該寫沒寫的文章嗎?那些等我試用的彩妝呢?
「那我以後可以坐博愛座囉?」醫院說要幫我申請重大傷病卡,也就是說以後坐捷運會比較便宜?其實,這句話,才是我在聽到確診罹癌後問醫護人員的「第一個」問題!
……我根本思緒跳針。
事後回想,剛確診罹患癌症的我,短暫經歷了無法百分百進入事實狀況的跳針時期,腦袋裡想的盡是些與治療無關的事。我還在否認,因為這一切實在太陌生了,我明明看起來就活生生的,但又好像與死亡離得很近。「怎麼會是我啊!為什麼會是我呢……」人在剛接受噩耗初期,一定會反覆經歷否認、憤怒、疑問等夾雜心情,潛意識裡繞來繞去都是這些。後來我才知道這是遭遇重大挫折或意外必經的常態,直到歷經兩次換醫院,複診再確診後,我才漸漸面對事實。
第一次轉診,我先是到一家以治療癌症為主的大型醫院,醫生看過我的報告後,這樣告訴我:「妳的腫瘤那麼大,位置又在淋巴附近,搞不好癌細胞已經透過淋巴跑滿全身了,現在可能全身都是癌細胞了吧!」醫生就這樣當著我的面,把我的病況講得像是沒救了一般。在那個診間,我又經歷一次五雷轟頂的失真感,又一次滿腦子嗡嗡作響,像是第二次被判死刑。我實在無法接受,我該回去直接準備後事嗎!?沒辦法在那樣毫無希望的氛圍下進行後續處理及診治,所以只好再度轉診。
第二次轉診,終於讓我看見曙光,遇到一位能放心把自己交給他的醫生。他詳細看過我的患部與報告後,告訴我說,我的癌症狀況或許有化療以外的方式可以選擇—手術切除患部腫瘤可能是個選項。
「不用化療!真的嗎?是的話,當然是最好啊,印象中化療是一件很痛苦的事不是嗎?不管是聽誰誰誰說的還是電視上的劇情,不都是這樣演
的?而且會變得很憔悴,頭髮還會掉光光,變醜得有多痛苦,我絕對絕對不要。」這個建議很好啊!我心裡這樣竊喜。
「但因為腫瘤有七、八公分大,是很大的面積。所以,如果最後決定動手術切除,妳可能會失去整個右胸,妳可以接受嗎?」
可以接受嗎?我當然百分之一百地接受!當下,其實只要有「任何」化療以外的選項,我都會選的。我不想化療,因為我不能變醜、我不想變醜、我不可以變醜。我不可以、不願意,我絕對不可以變醜,為什麼?
因為我想的是,如果不用化療,或許能在沒有被太多人發現的情況下,走過整個療程,搞不好我還能存活下來。
我實在太好強了,真的不想走到以「重大傷病患者」身分面對外界的地步,那太踉蹌了,光用想的就知道我會多難受;如果不用化療,或許我整個人「看起來的樣子」也不會有太多的改變。胸部沒了,可以事後重建,搞不好,還有機會做得比手術前更美,反正那麼私密的地方也只有H看得到;就那麼一個人而已,而不是會收看我影音頻道、粉絲專頁的上萬人。兩相比較下,當然是只給老公看到的窘迫感會少得多。
但,如果是外型上得經歷不得已的改變,就不是那麼一回事了。我是美妝部落客,我擁有一群常年支持的粉絲、觀眾、廠商。我的工作,就是需要呈現最美的那一面。外型受損帶來的影響會直接衝擊跟我工作所有有關的一切,是「所有一切」,因此,無論如何我都無法接受。
「切,全切,全切沒關係。我可以接受,就這樣決定吧!我接受手術。」我不僅馬上就決定了,而且還一直重複:全切我可以接受、全切我可
以接受。我毫無猶豫地回覆醫生,如果真的可以只挨一刀、失去一邊胸部就可以解決一切問題的話,那真是不幸中的大幸了。
「那我們就安排時間手術吧!」
在我決定手術後,我一直以為只要犧牲一邊乳房就可以結束這場災難。
每個人都在追求自己沒有的,
並且不小心
忘了自己天生擁有的。
▕ 每個人對美的追求,都需要經過整理,找到健康的界線。
▕ 我曾經付出過的許多堅持,要不是因為對美的熱愛,
▕ 很多事情可能根本成就不了。
我從小就對「美」有無所不用其極的渴望。小時候,身邊的人都很單純,只有家人會看到我「熱烈追求美」的行徑,而他們頂多說說:「沒什麼啦,小女生都這樣啦!」
但是等我年紀大點,進入青春期,同儕間流傳的閒話八卦可就不那麼好入耳了。
「你看她每天把自己弄成那樣,一定是個騷包。」
「就只會想吸引人注意而已,說真的她也沒那麼好看吧!」
等到我開始工作了,尤其是有了美妝部落客的身分後,閒言閒語就更難聽了。好比那些在我粉絲專頁上的對話,說我敗金、說我奢侈浪費,更不堪入目的、對我人身攻擊的,比比皆是。
面對這些,有人會好奇我到底在堅持什麼?但我反而有個問題想問大家:把外表打理成漂亮的樣子,是因為你覺得要用外表去取悅別人?還是為了自己,你真的從中獲得開心滿足的感覺?
「舒服」很重要,「自在」更重要,因為那是一種忠於自己的表現。你應該要不停反問自己,你正在做的事,是不是只是想贏得別人的讚賞?是不是因為這樣做,才能在別人眼中看起來優於大多數人?雖然用「好的外表」獲得讚美與肯定,不全然是負面的途徑。但如果你的出發點是「為了別人」多於「為了自己」,久了之後,你會漸漸地感到累而陷入不健康的比較,會覺得把自己外表打理好是一種拖累、一種交代、一種不要讓人看衰我的方式。
「追求美」,有可能在不知不覺掩蓋了某部分真正的自己。
我有這樣的體認,是因為自己也曾經迷失過,我試圖用模仿他人風格的方式來補足自己天生缺少的特質。我一直覺得自己不夠「酷」,所以有一度喜歡明擺著很不適合自己的妝容與穿搭,想要「裝」出我沒有的那一面。我全身嘻哈造型、化著粗黑的眼線與煙燻妝,也燙過不適合自己臉型的頭髮捲……
經歷過那些不適合我、不屬於我,不「自在」的追求;也發現到自己在接近完美的過程中,似乎失去了自我。後來我真心明白,這種追求並不會使一個人找到自我。每個人都在追求自己沒有的,並且不小心忘了自己天生擁有的,你所擁有的特質可能是另一個人換也換不到、學也學不來的。
我因此認知到,對美的追求,每個人都應該要有經過體驗,找到比較健康的界線。這樣你會更知道把它放在生活中的哪個位置。問問自己,能做到什麼地步而覺得「不麻煩」、「沒有負擔」?
有人覺得出門前上個底妝,不要看起來沒氣色就可以了,如果這樣做覺得很坦然,那些覺得你的妝容不夠完美的聲音,就隨它去吧!如果你覺得每六個月整理一次頭髮,是你對美的投資極限,那麼,當有人閒話你應該花更多錢打理自己的耳語,要很有自信地不放在心上。
反之,如果你每天出門前就是要花兩個小時穿搭,不把衣櫃裡的包包配件都拿出來搭一遍就出不了門,也請不要對自己有這樣的堅持與喜好感到心虛;又如果,你已經有滿山滿谷的飾品或衣帽鞋子,還是樂此不疲的話,只要在「自己能負擔」的範圍內︵再三強調是自己能負擔喔︶,我相信別人沒有權力指責你的興趣與熱愛。
回到我自己,我當然也是。因為對美的熱愛,在三十歲前就成了一個有數十萬粉絲追隨的美妝部落客、也擁有過自己的服裝店與事業;更因為對美的堅持,在遭遇重大疾病打擊時,可以堅強、奮力地想留在這個世界上,再體驗它更多更深更久。
我曾經付出過的許多堅持,都是花了很大代價得來的。要不是因為對美有熱烈的喜愛,有很多事情我可能根本成就不了。我想,這些總總,應該不是一個「敗金」可以簡單帶過的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