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引言】
在過去四十多年的時間內,創傷後壓力症候群(一種特徵為高敏感、情緒麻木、不斷出現情境閃現的疾病,下文簡稱PTSD)已經遍及我們文化的每一個角落。幾千年來,有一種疾病從未受到承認,直到1970年11月,幾個憤憤不平的越戰退伍軍人「強暴」了位於曼哈頓市中心的反戰小組辦公室,這種疾病才進入大眾的視野,並擴散到全球各國,成為一位醫學人類學家口中的「世界精神疾病」。
有一種痛苦在人類歷史的多數時候都是不為人知,那就是PTSD;如今,它卻變成美國最普遍的精神疾病。據最新估計,約有8%美國人(2千8百萬人)會在生活某方面飽受PTSD之苦。相較於世界上其他組織,美國退伍軍人事務部(Veterans Affairs,下文簡稱VA)每年都要花費更多資金在PTSD的研究和治療上。根據VA的研究,不論何時服役,PTSD 都是美國退伍軍人的首要健康問題。2012年,聯邦政府花了30億美金用於退伍軍人的PTSD治療,而這筆經費還不包括每年使用於退役人員、處理PTSD致殘的數億美元費用。
自「9.11事件」開始,社會大眾對這種疾病的關注就來自於某些紀念性事件。對一些國際救援專家而言,當戰爭或其他的人為危機上新聞時,PTSD 已經取代饑荒,成為西方公共健康的焦點。PTSD是最新並尚待認識的主要精神疾病之一。然而至今,社會大眾對PTSD的認識也僅此而已。
我們常常可以聽到記者們描述整個世界都深受其害,並且長篇大論地寫文章爭論蝙蝠俠是否也受PTSD所苦?有興趣的消費者如今可以上網花5.99 美元網購一本叫做《P.T.S.D:不是所有的傷痛都能被看見》的冊子。正如每一位創傷研究者會告訴你的,如今PTSD遍地都是。
然而如同很多心理疾病一樣,到底什麼是PTSD?誰會罹患PTSD?什麼又是最好的治療方式?這些問題存在廣泛的爭議。仍然有少部分的研究者聲稱PTSD 是一種社會幻想,是越戰時期的遺跡,被一群心懷善意但受誤導的臨床醫師強加在整個社會上的產物;而且事實是鼓勵人們受創,我們則破壞了他們的康復。
PTSD生於衝突之中,在科學領域內,也同樣由衝突所主宰。然而那些遭受性侵、戰爭、自然災害、暴力虐待(通常被認為會導致PTSD的事件)的倖存者們,在事件發生之後所體驗到的深刻、甚至根本上的痛苦,卻少有爭議。這種痛苦如今已經廣為人知,事實上,它改變了西方世界的道德標準,也改變了我們對「生而為人意味著什麼,感到痛苦又意味著什麼」的理解。
一位法國神經學家皮埃爾.讓內(Pierre Janet)在1925 年寫著,他觀察到創傷事件的情緒反應可以非常強烈,因於「產生撕裂整個心理系統的效果」。他的著作就是在談論這個效果,以及其帶來的內部體認。多年之後,PTSD 不僅改變了人類理解「失去」的方式,也基本改變了人類理解自身的方式;我對它既是一種心理狀態,也是一種隱喻而感興趣。人們對於恐怖事件如何反應,常常取決於一種複雜交錯的社會、政治、技術影響。在人類歷史的大多數時候,對創傷的解釋都是藝術家、詩人、巫師們的專利。一個民族處理創傷的方式會體現在政治和語言上。在古希臘時代,就有一些由戰爭老兵所創作、演出的戲劇作品,這些戲劇就是一種公開宣洩的方式。
如今不論好壞,我們都只能透過一些複雜、任意整合在一起的症狀,例如創傷後壓力症候群,去處理創傷和恐懼。在古代,意識到創傷的古人卻可以向史詩尋求答案,例如《伊里亞德》(The Iliad)或《奧德賽》(The Odyssey)。如今,我們則要去查詢最新版本的《精神疾病診斷與統計手冊》(The Diagnostic and Statistical Manual of Mental Disorders,DSM)。光是這個事實就值得深入探討:我們大多數人不再去尋求詩篇、家人或是那些能撫慰恐懼的神職人員的幫助,而是尋求精神病學家的幫助。從歷史的角度來說,這是一種不正常的狀態。
2011年之前,不論就我個人,還是一個普遍課題而言,我都從未嚴肅地思考過PTSD 的問題。2007年,完成伊拉克隨軍報導之後,帶著一種與同胞之間強烈的疏離感,我回到了家鄉。我剛下飛機,從那個我們那世代印象中的大事件中撤離出來,異常驚訝地發現,沒有一個回國的人有這種感覺,或者看起來思考過戰爭的意義。正如《大亨小傳》(The Great Gatsby)中從東方歸來的尼克一樣,我回到家鄉,期待著這個世界「保持道德上的關注」。然而事實並非如此,我十分失望。
這場戰爭已經改變了我,以某種方式擴展了我的認知,讓我感到歷史似乎的確是一種生活中的有形力量;而當我看到日常的生活、看起來很健忘的人們,我都感到神經緊張。我內心的創作者偷偷希望歷史會重演,或許是發生某些越戰時期的事情:人們在街頭遊行,學生在校園爭論著戰爭的意義;戰爭以某種明顯的形式讓人們在家裡就能感受到,而損失也以物質的形式表現。
這場戰爭傷害了我。我希望國家感受到這種傷痛。我身上的某部分需要看見那創傷,藉此提醒自己,這場戰爭是真實的,而不僅僅是我閉上眼睛想像出來的。我想知道那些經歷是有意義的,我目睹的死亡真的事關緊要。然而我看到的卻是人們完全如往常一樣,聊著工作,去商場、體育館、健康食品店,養生健體。那些我看到的黃絲帶幾乎像是一種嘲諷,一種對我所目睹的恐懼的挑釁。我很快地意識到,談論戰爭不僅毫無意義,而且實際上是在傷害自己。不久之後,我就意識到,問題並不只是他們不理解這場戰爭,而是在於他們不願意去理解。
在費盧傑(Fallujah)北部,我曾跟過的一個小隊失去了一名士兵,他在深夜去上流動廁所時被殺。他走出去上廁所,不知從哪兒拋出的一枚迫擊彈飛了過來,結束了他的生命。這個小隊進駐這區域才幾天而已,一位本該回家、唸書、結婚、貸款、養育小孩的戰友,你如何告訴他,他還活著只是因為沒有在錯誤的時間使用馬桶,並且意識到這個世界除了運氣沒有什麼是真的時候,你如何問心無愧?他餘下的生命、夢想、計畫、他對未來的理想,全都是某種縹緲無形、隨時可能變化的運氣的結果?當你見識過戰爭能給人類理性帶來什麼樣的後果之後,在這個世界上,這種理性到底處在什麼位置?戰爭的教訓顯而易見:生而為人,注定渺小、脆弱,並受制於運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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創傷難以形容,但是可以做個類比,將創傷比喻成一種能量的轉移:就像一顆子彈射入身體,它憤怒地急於把自己剩餘的能量傳遞出去,傳遞到它所觸碰到的每一塊血肉;完成這一切之後,它就離開,留下一副受傷的軀體。它離開的時候拖出了一連串的記憶、希望,開始尋找下一個肉體以侵入。現代創傷研究的一個基本原則就是研究者們所謂的「劑量—反應曲線」。通俗地說,劑量-反應曲線的意思是,事件越糟糕,可能帶來的傷害就越大。
以一個現實世界的案例來表達的話,劑量-反應曲線告訴我們的是,一位三十一歲、名叫琳達的女士在一次地震後被壓在書櫃下面一個小時;相較於她被壓在書櫃下二十四小時,看著躺在旁邊的丈夫的屍體來說,前者可能更不會帶來創傷後壓力症狀。
劑量-反應曲線能解釋很多事。比如,它能解釋一個較為明顯的事實,就是並非所有的創傷都會造成同樣的效果,而且創傷具有一定的累積效果,一次糟糕的事件可能會「軟化」一個人,使得他更加容易受到之後創傷的傷害。然而就像所有的理論一樣,這個理論延用到現實生活中時,忽略了某些被隱藏的事實。這個理論的問題很明顯:我們如何精準地量化創傷?在這個理論中,是什麼界定了創傷的「劑量」?換言之,我們能把多少毫升痛苦、失去、道德迷惑倒進實驗室的燒杯裡?
還有一個挑戰就是,如何將這些經歷創傷的人的身分納入思考中?在上文那個書櫃倒下的例子中,這個問題因此變成了:到底誰是琳達?她來自於一個怎樣的家庭?經歷了什麼樣的童年?是一個安全而愛護她的家庭,還是一個充滿暴力而虐待她的家庭?她很外向,易於接受新事物嗎?她是一個容易受暗示的人嗎?地震之前,她的身邊發生了什麼?在經歷折磨時,她暴露在多大的危險之中?她在那一刻失去意識了嗎?地震之後,她的朋友、家庭、社會支持系統是如何回應的?另外,也許是最重要的一點,地震之後,她為自己說了一個怎樣的故事?她是如何將這個恐怖的事件與自己的生活整合?
創傷類似於癌症,對每個個體的影響都不同。對於人類的創傷體驗而言,最有意思的地方就是觀察人們是如何應對自然災害。由於自然災害無法解釋,比起那些人為傷害,比如性侵和戰爭而言,海嘯、颶風這種所謂的「上帝的旨意」給人類心靈帶來的傷害更小,結果就是其倖存者罹患PTSD的機率更低。似乎我們的人性深處仍然殘留著獸性,它能接受物理世界那不講道理的任性。儘管自然災害也能讓人受創,但比起人為災難或人際暴力而言,心靈更容易平和地理解它。
然而人為創傷卻不是如此,尤其如果犯罪的是你很熟悉的人,在那種情況下,持續性的傷害可能甚至會更強烈。事實上,創傷的原則可能是:越親密,「創傷劑量」越高。在我們舉的例子中,琳達倘若是被友軍誤擊,也就是所謂的友軍誤傷,那麼比起受到敵軍攻擊,她的受創程度可能更強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