序章
八年前的那一天,至今仍歷歷在目。
當時八歲的朝名,蹲在家附近的巨大樟樹下哭泣。旭日初昇沒多久,初夏的早晨。即使是露珠沾濕的鮮亮新綠,冰涼爽朗的微風,都沒能照亮朝名內心的黑暗。
「這是一次很好的教訓,妳有一天也會變成那樣。」
哥哥投射過來的冰冷目光,讓朝名彷彿頭部狠狠挨了下重擊。因為內心太過衝擊,等朝名回過神來,才發現自己已跑出家門。
「不是……不是的,我不是。」
早已哭腫的雙眼,依舊不斷湧出淚水。朝名抽抽噎噎地哭著,一個勁兒摳自己的左手手腕。
如鱗片般噁心的紅色斑紋,從左手手腕到手背,宛如纏繞著繩子般的螺旋狀紅痕,淺淺浮現在白皙的皮膚上。
自從這道斑紋出現在手腕上,家人就全變了。爸爸和哥哥輕蔑地叫朝名「怪物」,對待她的粗暴態度如同面對物品一般,而媽媽的視線再也不看向她了。都是因為這道斑紋,所以只要沒有這道斑紋就好了。
「討厭、討厭,我討厭這樣。」
朝名啜泣到幾乎都要嘔吐了,同時拚命用指甲摳手腕,想要除掉那道斑紋。沒多久,皮膚上有斑紋的地方就滲出豔紅的鮮血,血愈冒愈多。
我不是怪物,我才不想變成怪物。這樣還不夠,不夠,要更用力,更徹底,讓傷口更深,深到無法治癒,讓斑紋消失才行。
只要這道斑紋消失了,一切又能回復原狀。爸爸和哥哥會恢復原本溫和的性格,不再是滿心貪婪的模樣,媽媽也不會對朝名視而不見,會再次呼喚自己的名字。
一定、一定是這樣。因為如果不這樣的話—朝名因肌膚撕裂的痛楚冒冷汗,心臟也怦怦直跳。左手手腕已血跡斑斑,連摳左手的右手指甲都被血染紅。
「消失吧,拜託。消失、消失、快消失吧。」
朝名哀號似地叫喊、抽泣時,身旁忽然出現一道人影。
「妳傷得好嚴重……」
是個陌生年輕男性的聲音。朝名驚愕地抬頭望去,一位身穿學生制服的高䠷少年,正睜大雙眼低頭看向蹲著的朝名。
(怎麼辦?)
被陌生人看見了!他一定會覺得我很奇怪。朝名愣在原地,少年拋下一句「妳等我一下」就慌張跑開了。
過了一會兒少年回來時,手上拿著一條白色的濕手帕。
「把手給我。」
少年毫不猶豫地拉起朝名滿是鮮血的左手。
「不……」
朝名不想被人觸碰,立刻縮回手。一個不小心,指甲尖劃過少年的手。
「啊,抱、抱歉。」
「沒關係。」
少年沒流露出一絲痛楚神色,也沒有責備朝名,只是用沾濕的手帕一點一點地擦拭傷口四周的血。朝名望著那副真摯神情和怕弄疼自己的輕柔動作,原本想抵抗的心情也煙消雲散了,她無法拒絕這份已無法從家人身上獲得的親切和溫柔。
少年擦完血後,從隨身攜帶的包包裡掏出一個裝著藥膏的鐵灰色扁平金屬盒,伸手就拿給朝名看。
「我要幫妳塗這個,這只是普通的藥膏,妳放心。」
朝名曾在家裡看過這種藥,便順從地點點頭。
「真是的,我從來沒像今天這麼感謝我那位容易受傷的脫線媽媽。拜她所賜,我現在才有辦法幫妳處理傷口。」
少年替滿布傷口的手塗好藥,蓋上潔白的紗布,又仔細纏上繃帶。
朝名的大腦一片空白,只是一直注視著他。明亮有神的雙眼及薄唇,從制服帽下露出來的頭髮漆黑如墨、富有光澤。不過最引人注目的還是用髮簪固定住的一頭長髮。
(明明是個男生……)
這年頭除了舞臺表演之外,朝名從沒看過男生結髮。更何況那支髮簪還設計精美,綴有女生喜愛的蝴蝶裝飾。
儘管感覺有點奇特,但少年端正精緻的面容,與華美纖細的髮簪看起來十分相襯。
(真美。)
朝名看得出神時,傷口就包紮好了。少年輕聲說句「這樣就行了」,朝名才回過神來。
「很痛吧。暫時可能還會滲血出來,妳要多注意喔。眼睛也腫成這樣—」
少年纖長的手指輕柔撫過朝名紅腫的眼角。
「……沒事,我沒關係。」
朝名將頭轉向旁邊,少年的表情蒙上一層憂傷。
「妳……」
少年的話說到一半,又開始翻找包包。繼紗布、繃帶和藥膏之後,他從包包取出的是一雙黑色蕾絲手套,款式時髦又高雅。
少年分別幫朝名的右手和纏著繃帶的左手戴上手套,接著露出美麗的微笑。
「雖然大了一點,不過妳戴起來比媽媽更合適,那就送妳嘍。」
少年略顯躊躇地把手放在朝名頭上,那雙手又大、又溫暖。原本止住的淚,又幾乎要滑落。
「妳別哭……不對,一直忍耐不好,偶爾哭一下沒關係。但別忘了,笑容是最棒的。」
「……笑容?」
「對。聽說幸福會降臨在笑口常開的人身上,我這句話只是現學現賣而已。不過,妳難過時就痛快哭一場,哭完再笑口常開就好了。」
少年鼓勵她的方式略顯生硬。但那種笨拙不知為何強烈震盪著朝名的內心,她聽話地點點頭。
當時的朝名內心很清楚,人不會因為笑容就變得幸福。但她想試著去相信,唯一對自己溫柔以待的他所說的這句話。
第一章 提親對象
放學後,初夏微熱的夕陽從窗外灑落。木頭地板及天花板散發出淡淡的潮濕木頭味,四周是白色灰泥牆壁。兩人座的狹長木頭書桌和處處是倒刺的木椅排得井井有條,正前方殘留擦拭後白色痕跡的黑板彰顯著自身存在感。
設在帝都一隅的五年制高等女子學校—夜鶴女子學院的教室,今天也和平常一樣鬧哄哄的,有如繽紛鮮花般的少女們正熱烈聊著天。
「妳們聽說了嗎?今天新來的那位老師!」
「聽說了,聽說了。要來幫前幾天留職停薪的富田老師代課的對吧?」
「哎呀,如果是幫富田老師代課的話,從下禮拜開始我們也是那位老師的學生嘍?我已經等不及了。」
這一天的話題全都集中在新上任的國文教師上。
天水朝名一邊用戴著黑色蕾絲手套的手將教科書和筆記本收進書包,一邊聽朋友的談話內容。她雖然會待在聊天的人群中,卻不會積極加入談話,平時的她多半都在聆聽。
「老師叫做時雨咲彌,是時雨家的公子。從以前就跟我家很熟。」
「哇!」
「說到時雨家,是以前曾貴為君主的名門世家吧?」
「而且時雨老師啊,直到最近都還在國外留學,非常優秀,才二十三歲。還有啊,聽說他是位連劇場小生都要自嘆不如的美男子,這消息是真的嗎?」
「對,是真的。」
哇啊啊啊,女孩們興奮又克制地尖叫。
夜鶴女子學院是富裕家庭千金就讀的學校,這群少女們正值對戀愛充滿好奇的年紀,一個個都對前途無量的男性毫無抵抗力。
因此這類的話題必定會激發熱烈討論,有時提起誰家的男性親戚,或是在車站看見的男士,這些都是習以為常的畫面。
(不過,這些事跟我沒什麼關係就是了。)
朝名心想,在臉上堆出討人喜歡的笑容,時而回個「哦」或「哎呀」,適切地應和著就夠了。
結果──「真意外!朝名,妳也對時雨老師感興趣嗎?」圍成一群的同學中,其中一名同學向朝名拋出問題。
朝名其實只是隨意做出合適的回應,但不知不覺中好幾人的目光都集中到朝名身上。
「其實……」
朝名其實對自己要和誰結婚不感興趣。反正也只能乖乖聽家裡的,那種爸爸和哥哥選擇的對象,肯定也不會是什麼好對象。因此,她對這位新上任的老師提不起一絲興致。
朝名無奈地笑笑帶過,隻字不提自己剛才根本沒認真聽的事。
「畢竟,換新老師會影響到課業和考試吧?」
萬無一失的答案,讓周遭眾人都失望似地皺起眉。只有一個人傻眼地笑了,輕捶朝名上臂。日森杏子,是朝名相對要好的朋友,也是班上的核心人物。剛才說自己和傳聞中的時雨老師,還是叫什麼的有來往的人,也是她。
「呵呵。朝名,妳還是這麼認真吔。」
「沒那回事。大家都會在意課業吧?」
朝名側著頭,杏子噗哧一笑。
「在意是在意,但沒像成績優秀的妳這麼在意嘍。」
「咦?」
「朝名,難怪大家這麼敬佩妳。」
「杏子,別拿我開玩笑了。」
「玩笑?」
「比起我,杏子妳才是大家憧憬的對象吧。我哪裡比得上妳。」
杏子是夜鶴女子學院的瑪丹娜,氣質宛如大朵牡丹花的嬌柔美女,總之就是非常引人注目。而且,她不管做什麼都很出色,家世也無可挑剔。還願意和不多話的朝名友好相處,經常是人群焦點,是個一切都很完美的少女。
(跟我完全不同。)
朝名只不過戴著一副優等生的面具而已。一張臉總是蒼白無血色,連融入大家的話題都沒辦法,只能努力用功裝出優等生模樣的朝名,跟杏子是截然不同。實際上,那些朋友聽了朝名的話,也頻頻大幅度點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