失去
老實說,我不記得多久以來一直感到容易疲倦,也不記得到底從什麼時候起意識到,我的健康已亮起紅燈。不過,我還是忍耐著。我告訴自己,只要多休息,身體的不適就會過去。然而事實並非如此。

不管我睡了多久依然覺得累,非常非常地累。直到我女兒泰根要我去看醫生,我才覺悟到,我四歲大的女兒竟然說出我不能,或不願面對的,簡單的事實-我不再是原本的我了。她聽煩了我老是說,太累而不能陪她玩,她也看膩了我老是流鼻血。即使只是稍微做一點事,我也經常幾乎無法呼吸。有一天她突然說:「媽咪,妳去看醫生的話,她會讓妳舒服一點。」她既然那麼說,我就那麼做。

我坐到醫生面前,告訴她我覺得哪裡不對勁,她要我驗血,然後打電話叫我去做更多項檢查。那些檢查項目的名稱和字眼,我在電視的醫療節目裡聽過。一些出現在電視節目時從來沒有快樂結局的字眼,像球一樣,在我腦海中彈跳迴繞。那些不可能真的和我有什麼關係,沒必要杞人憂天,做一大堆檢查只是為了消除我罹病的可能性。

然後,我接到電話,通知我必須立刻去見醫生。即使到了那個時候……,即使當她告訴我……,即使她說她很遺憾,接著開始談關於治療和預後的事,我還是不相信。不可能,我想一定是搞錯了。我無法理解。我不明白為什麼。不明白怎麼會那樣。不明白為何是我。

花了好幾天,或甚至一個禮拜的時間,我讓那個消息沉澱,讓它慢慢滲進我的知覺中。他們說已經到了分秒必爭的倒數計時階段,可是我依舊困惑,我看起來沒有病得那麼重,我只是有一點蒼白,有一點遲鈍,真的沒有一副病懨懨的模樣。我一直認為他們搞錯了,畢竟不時聽到有人被誤診的新聞,或有人公然挑戰醫生的理論,有人發現他們只是得了腺熱而不是……。

大約一個禮拜後,在上班的路上,我提早去火車站,那天我和最近一樣提早出門。為了讓一切看起來都還正常,我做了些調節,讓日常活動能夠不必太費力,讓我的生活能夠容忍疾病入侵身體:我提早去車站,以免急匆匆地趕火車;我去上班前先買好午餐,那樣就不必在午休時間還要走去三明治店;我縮減雇用保姆的時間,那樣我就必須拒絕下班後去喝一杯的誘惑。

總之,這一天我坐在車站裡等車,一個女人走到月台,站在我旁邊。她從袋子裡拿出手機打電話,當對方接聽時,她說:「喂,我是費莉西蒂•哈勒岱的媽媽。她今天不舒服,無法去上學。」我因而崩潰,忽然間痛哭失聲。她的話在此時此刻刺痛了我,我豁然頓悟,我永遠沒機會再打一通像那樣的電話,我無法打電話到我女兒的學校。一個媽媽該做的最簡單的事情,我卻再也辦不到了。而那只是其他無數件我永遠不可能再做到的事情之一。

月台上的每個人都冷漠地不理會我,任由我流淚、嗚咽、嚎啕大哭。是的,嚎啕大哭。在我彷彿碎成百萬片、百萬兆片的當兒,我無法抑制地發出可怕的哭聲。

然後一個男人,一位天使,他來到我身邊,坐下,伸出手臂擁著我,在我啜泣的時候抱著我。火車來了,火車走了。下一班車來了又走,再下一班也是。這個男人一直陪著我,在我哭了又哭時默默地安慰我。我的眼淚和鼻涕弄濕了他肩膀上的高級西裝,然而他似乎不在意。他耐心地抱著我等待,直到我的哭聲漸歇,他才溫柔地問我出了什麼事。
我抽抽噎噎地,只能說出:「我必須告訴我的小女兒,我快死了。」

重逢
我猛地打開我們這棟公寓的大門,熱情地和郵差打招呼,嚇了他一跳。
通常我們面對面時,都是他按我所住的公寓二樓門鈴把我吵醒,我拖著腳步下樓,拉緊身上的睡袍,試著抹乾臉上因為剛才睡覺而流下的口水。不過,今天我把頭探出窗子,翹首引領等待他到來。我還是穿著平常收郵件時的睡袍,頂著剛睡醒的髮型,可是這次眼睛並非只瞇開一條縫,我洗過臉了,而且在微笑。

「特別的日子嗎?」他不帶幽默語調地問。
他顯然不喜歡這樣的角色易位。他預期遞交郵件給我時,我是處於睡眼惺忪的沉靜狀態。那可能是他一整天下來,唯一一次能得到權力炫耀滿足感的機會。啊,那不公平。他是個可愛討喜的郵差。大部分郵差人都很好,不是嗎?
事實上,今天全世界的每個人都很可愛。

「今天是我的生日。」我露齒而笑,展示剛刷好牙的潔淨牙齒。
「生日快樂。」他說。他陰鬱得像個在禱告的牧師,遞交我們這一棟四層公寓的郵件給我。我熱心地接過一小捆用棕色橡皮筋綁著的郵件,注意到幾乎所有信封都是紅色或紫色或藍色,那是聖誕卡片的基本顏色。「再一次過二十一歲生日,嗯?」郵差說。他仍不願被我的好心情感染。

「不是,我以三十二歲為榮。」我回答。「每個生日都值得慶祝!今天我要穿上金色亮片衣服和高跟鞋,在我的乳溝刷上金粉。」

郵差褐色的小眼睛往下掃描我的胸部。雖然是濕熱漫長的盛夏,我還是穿著睡衣和寬鬆的毛巾布睡袍,所以他沒有看到什麼足以令他做任何聯想的「美景」,能夠瞥見脖子的肌膚就已經夠幸運了。我說的乳溝包得緊密,似乎出乎他的意料之外,他立即再將目光調開。他可能認為不該盯著投遞郵件路線上的女人看,尤其是嘴巴上那麼說,但卻穿得不夠清涼,不值得多瞄幾眼的女人。

他開始退後。「祝妳有個愉快的一天,寶貝。」他說。「呃,我的意思是,親愛的小姐。呃,我的意思是,再見。」然後他快步走過花園的小徑,比他同年紀和腰圍的正常步伐快很多。

郵差走得好快,他可能甚至沒聽到,我關上門之前在他背後叫道:「你也是。」我把不是我的郵件,但膽敢今天寄到這個地址的信,丟到走廊的地上,它們散落到地上一些被丟棄的信件上,舊信件彷彿一群等待著、渴望著被拯救的孤兒。我經常為那些信感到難過,希望收件人能好好安置它們,可是我今天不想為它們煩惱。我兩階一步地上樓梯回我的公寓,幾乎沒再多想它們一下。

我已經在房間裡,擺出生日早餐盛宴:新鮮的可頌麵包夾煙燻鮭魚,三塊巧克力糖和一杯Moet香檳。
今天將會是完美的一天。我已經做好計畫,完美地安排所有的事情。在我大快朵頤特別豐盛的早餐後,我要在床上賴到中午,打開生日賀卡,接聽親戚朋友打來祝賀生日的電話。然後要去預約好的美容院洗頭、護髮、剪髮,我要「改頭換面」一番,拋棄素來長及下巴的鮑伯頭短髮造型,把它剪得有層次預備留長,還要剪出瀏海。接著回家梳妝打扮,我是真的要穿上有金色亮片的衣服,那配上我深黝的膚色,顯得格外時髦亮麗。再把腳擠進高跟鞋裡,在乳溝處刷上金粉。幾個女同事約好先陪我去吃點東西、喝點酒,之後我們會進城去徹夜狂舞。

我小心溜進被窩裡,不想把美酒好菜灑到被子上,然後我痛快地喝一大口香檳,像個孩子般興奮地預備打開生日卡片。在一疊信件中,我先抽出色彩鮮豔的卡片來看,微笑著閱讀裡頭的祝賀文字。

那張卡片並不顯眼,沒有特別引起我的注意。它就像別的卡片一樣,夾在一疊信件裡,看起來無害又無辜。而如同別的卡片,我沒有很認真地看信封,沒有去辨識信封上是誰的字跡,忽略了寄件人是誰。我直接打開它,急切地想閱讀裡頭的賀語,收下朋友的祝福。但就在閱讀這張卡片之前,我認出了字跡,心跳為之停頓。接著心跳加快地閱讀。

親愛的凱梅玲,請妳不要不理會這張卡片。
我必須見妳。我快死了。我正在倫敦市中心的聖猶達醫院住院。
黛爾 敬上,註:我想念妳。

我霍地閤上卡片,腦中浮現剛才看到這張卡片的第一個印象,它上面印的是「我愛你」,而不是一般生日卡片上的賀詞。
當我閤上卡片時,彷彿當它會燒灼手指,隨手將那張光滑的硬紙卡擲飛到房間的另一頭,它降落在柳條編織的籃子上,坐在那裡凝視著我。以它白色的底和簡單的設計,以及三個令人無法信賴的字,譏諷地對我冷笑。像在挑戰我是否敢忽視它,挑戰我去假裝,它裡面寫的字沒有像它們印在卡片上那樣,印在我的心版上。

我喝了一大口香檳,可是嚐起來卻像醋。小心切成兩片夾著煙燻鮭魚的可頌麵包,嚼起來像鋸木屑,巧克力糖糊在我的舌頭上。

卡片還在凝視著我,刺激著我。它在嘲弄:看看妳能不能忽視我。好膽試試看。
我翻開被子下床,走向卡片。冷漠地把它撕成兩半,又再一次把它撕成兩半。我踏著重重的腳步走進廚房,踩下踏板打開垃圾桶,把撕成碎片的卡片扔到腐爛的蔬菜、油膩的剩菜和丟棄的包裝紙上面。
「喏,那就是我對妳和妳的要求的回應!」我嗤聲對垃圾桶裡的卡片和它的寄件人說。

我回到床上。干擾解決了。那樣最好。我啜飲香檳,品嚐美食。全都恢復原樣了。幾近完美,全像在我的生日這天應有的美好。

不管任何人多努力嘗試,也沒有任何事,可以破壞我的生日。他們真是該死,無所不用其極地嘗試。再也沒有比那則訊息更努力地嘗試了,裝飾得像生日卡,非常聰明,非常可惡地聰明。不過那沒有用,我才不會上那種鬼扯淡的當,我要繼續執行我的生日計畫,要讓我的三十二歲生日比十八歲、二十一歲和三十歲生日加起來還特別。

因為當我三十二歲,我會穿著金色亮片的衣服和六吋細跟高跟鞋,在我的乳溝上刷金粉。我很早以前就如此承諾過自己。

* * * * * * * * * * * * * * * * * * * * * * * * * * * * * * * * * * *

病房的門半開著,我輕推它,它開得更大了。我沒敲門。我從來不敲已經打開的門,因為對我而言,它顯然在說:「進來,不必敲了。」

當我走進她的視線內,她從她所躺的白色枕頭那裡微笑。「我知道妳會來。」她輕語。
Dolce & Gabbana,即使是現在,可能處於她生命中最黑暗的時刻,黛爾還是穿著設計師名牌服飾,白色運動衫自被單下探出。她的品味總是勝過她的理智。

換成以前我有這種想法的時候,會冷冷地脫口而出,因為她知道我唸她是為她好,她會感激我。今天我辦不到,我們的關係已經完全改變了。第一,我兩年沒見到她了。第二,上次我見到她時,她的手指插進頭髮裡,好似即將把她的金髮連根拔起,她的睫毛膏隨淚水流到臉上,鼻涕自鼻孔流出,她當時結結巴巴地說著我不想聽的話,而我抓著我的衣服和皮包,努力眨回淚水,拼命撐著不崩潰倒地。當你回顧過去的片段,看起來似乎不太正常。第三,她生病了。

我們靜默地看護士忙碌地在黛爾周圍記錄機器的讀數,檢查點滴管,拍鬆枕頭使它能立著讓病人靠坐起來。護士小姐有一張友善的圓臉,大大的含笑褐眼。由於她把頭髮往後梳成馬尾辮,與我媽媽相同的髮式,使我想到我媽媽。她對我笑得好似她認識我,她告訴黛爾別說太久的話,便留下我們離開。

我們還是沒說話。向某個我發誓永遠不再聯絡的人打招呼,用「嗨!」似乎還不夠親熱。我曾盡最大的努力絕不再與這位某人聯絡。

「那位護士讓我想起妳媽媽。」黛爾在連機器的嗡嗡聲都開始要被沉默淹沒時說。
我同意地點頭,但是無法說出話來。我就是說不出來。這個人不是我想探望的黛爾(我一向都只叫她黛爾),這個人不是在經過那麼久之後,我終於鼓起勇氣要來跟她談的黛爾。

我不知道自己預期什麼,當搭上火車,從里茲穿過二百英里到倫敦時,並沒有認真想過這個問題,但是我沒有預期她會是這副模樣。我閉上眼睛也看得到預期中會見到的黛爾,她一頭濃密的蜂蜜色金髮總是修剪到肩膀的長度,我當然以為她的頭髮還在,我當然也以為她光滑的乳白色肌膚還閃著健康的光澤。對她的樣貌最深刻的記憶是什麼?是她灰藍色像擦得很亮的鋼鐵般的眼睛?還是她那總會點亮周遭一切的笑靨?不管是哪一個,在我的眼皮後面,真正的黛爾是那樣存在的。那麼完美,而且是三度空間,我可以伸手擁抱她。

我張開眼睛,眼前的黛爾•布萊儂和我記憶中的她完全不同。她變了。
黛爾靠坐在床上,她的皮膚呈現髒髒的灰色、白色和黃色的拼湊顏色。她因為狂瘦而面容凹削,眼睛凹陷,眉毛明顯掉光了,黑眼圈深得像是畫上去的,頭上綁著一條寶藍色頭巾,可能是為了掩飾掉光了的頭髮。我的身體發冷,她那麼那麼美麗的頭髮都消失了,被那些為了治癒她的藥物扒光了。

我不知道她會變成這樣,虛弱得像一片缺乏生氣的秋葉,那麼的乾燥、易碎、脆弱,一觸碰她可能就會支離破碎。
「能見到妳真好,」她說。她的聲音變得粗嘎,聽起來可能和她說出來時一樣痛苦。「我很高興妳來了。」
「妳的聲音怎麼了?」我問。
「因為治療的關係,使得我的嘴巴好乾,感覺舌頭好像長出了毛絨。」
「老天,我們以前會有這種感覺是因為,我們真的享受前一晚喝醉,妳記得嗎?」我說。然後在心裡打自己一巴掌,我無意講得像在懷舊,我只是想表達同情,卻說錯話。

黛爾乾燥龜裂的嘴唇勾起微笑。「我就知道。」她說。「沒有人敢對我說這種話,大家太害怕我會因此哭泣,太害怕我可能崩潰而死在他們面前。我就知道妳會打破禁忌。」
「我不是故意的,」我回答,適度地羞愧。「我只是誠實地做我自己。」
「我不會要妳做別人。」她說。
「妳有什麼毛病?」我問。我好像又說錯話了,聽起來刻薄無情。不可否認地,一部分的我仍然是那個收拾東西離開,對自己發誓永遠不要再受傷害的女人,可是大部分的我心碎欲絕。我曾經用行動解決問題,而現在我來了,盯著某個痛苦的人看,明白我無能為力。那就是為什麼我的聲音聽起來如此刺耳,我感到無助,不知該如何面對無助。「我的意思是,妳說妳……,妳得了什麼病?」
「白血病。」她回答。
「我以為只有小孩才會得這種病。」我在來得及阻止自己之前脫口而出。
「我也是那麼說的!」她叫道。「妳知道嗎?當醫生告訴我時,我就是說同樣的話,結果醫生的反應很冷淡。」
「很高興知道不是只有我會說不得體的話。」我大聲自語。
「是呀,即使我已在死神的門口。」她平靜地,毫無顧忌地說。我有個衝動,想伸出手,握住她瘦得只剩骨頭的肩膀,搖搖她,使勁地搖,猛烈地搖到她想起出了什麼事。她怎能如此從容自在地等閒視之?她怎能如此輕鬆寫意地隨性談論?
我還在拼命努力想瞭解,某人與我同年,她會上健身房,飲食相當注意健康,從不抽煙,酒喝得和我一樣多,有一天醒來卻發現她頭上有個鐘在倒數計時,發現她必須比我早一步去向上帝報到。自從我看過她寄給我的卡片,我就在思索這個問題。

「這也沒什麼,我已經接受發生在我身上的事,」黛爾彷彿讀出我的心思,向我保證道。「我花了一些時間才接受事實,來醫院治療。我知道妳也需要花一點時間才能接受。」
「到現在時間只有很少一點。」我挖苦地說。
「我必須快點來這裡,」她繼續說她的,不是不理會我說的話,而是不理會我為什麼那麼說。「我必須做計畫,那不只是關於我,所以不管我多想假裝沒有這回事,我必須記住我最重要的人需要照顧。」
泰根,她在談她女兒泰根。泰根是怎麼接受這個事實的?如果連我都難以面對她的狀況,那要叫一個聰明的五歲小女孩如何應付?

「我想妳已經想出我為什麼想見妳。」她在沉默了半晌之後說。
「讓我因為兩年不理妳而感到愧疚?」我回答。
「除了那點之外還有別的。」黛爾說。她灰色的唇瓣周圍泛著狡猾的微笑。
「嗄?我想不出來。」
「等我走了以後……,」黛爾頓住話,做個深呼吸。「我希望妳領養泰根。」
「什麼?」
「我希望……,不,我要妳在我死後領養泰根。」
我感覺自己額頭擠出了皺紋,我的臉扭曲成「妳瘋了嗎?」的表情。
她也瞠大了眼睛看我,好似期待我回覆她剛才的話。
「妳是在開玩笑嗎?」
「我看起來像在開玩笑嗎?」她惱怒地回答。「如果我是在開玩笑,會有個好笑的關鍵妙語。不,凱梅玲,我不是在開玩笑。等我死後,我要妳收養我女兒。」
「好吧,黛爾,如果妳是認真的,我就給妳一個認真的回答。不,我絕對不要。」
「妳根本沒考慮就回絕。」
「沒什麼好考慮的。妳一向都知道我不想要小孩,我告訴過妳很多次了,我不要生小孩。」
「我不是要求妳生小孩,是要求妳扶養我的小孩。」黛爾深吸一口氣,那個動作似乎用盡她所有力氣,使得她的臉色更加灰暗。「最難以承受的我都做了,孕吐、身材走樣、陣痛二十四小時……,妳只需要照顧她,當她媽媽,愛她。」
「只要」照顧她,「只要」當她媽媽,說得那麼簡單。總之……。「黛爾,我們已經兩年沒來往,現在妳突然要我領養一個小孩,妳看不出這有多荒謬嗎?我為什麼要惹這種麻煩?」

「泰根不只是『一個小孩』,」她立即激憤地吼叫。自從我來到醫院,我所說的毫無節制的話之中,這句最令她火冒三丈。她氣得一雙鐵藍色的眼睛綻出挑戰性的光芒。「妳是她的教母,妳曾經愛她,我不信妳會否認。」
我不否認,我的確愛過泰根,現在也還愛著她。

我瞟向黛爾床頭櫃上的一張照片,它放在普通玻璃相框裡,一張大大的泰根與黛爾特寫鏡頭的照片。泰根雙手圈繞著她媽媽的脖子,迫使她媽媽的臉盡量貼近,她們兩個都在對鏡頭微笑。泰根整張臉是黛爾的迷你翻版,除了鼻子,她鼻子的形狀是她爸爸的遺傳。

「凱,我依然當妳是我最好的朋友,」黛爾說。「妳是唯一的一個,世界上唯一能讓我放心把女兒交給她的人。她曾像是妳的孩子。我很抱歉把這個重擔託付給妳,可是我不知道我還能活多久,我沒有時間可以浪費了。如果妳不領養她……,她的命運會如何?沒有別人了,沒有別人……。」她的眼眶泛紅,胸部開始起伏。「我甚至沒辦法哭,」她在喘息之間說,「因為我無法製造足夠的淚水。」她沒哭而開始呼吸困難,每次咳嗽都使得單薄的身體抽搐。

我一手按到她額頭上。「請妳別這樣,」我絕望地想阻止她激動。「我會考慮看看,可是我不做任何保證,好嗎?」
黛爾仍繼續猛吸空氣,直到平靜下來。「妳會認真考慮嗎?」她等到夠平靜了才問。
「會。我會仔細考慮。」
「我所要求的就是請妳仔細考慮。」
「我會的。不過,只是先考慮。」
「謝謝妳,」她低語。「謝謝。」
我們陷入沈默。我該走了。她已經達到要我來的目的,對我提出難以置信的要求,我除了離開去靜靜思索我答應考慮的事情之外,還有什麼好做的?
「凱,」她輕呼。她喊我名字的怪異音調使得我凝視她,我立刻意識到她接著要講什麼,我不要她講,我要她別提那件事。「關於以前……。」
「別說了。」我打斷她的話,聲音中含著警告意味。
「妳從不讓我解釋。」她懇求。
「別說了。」我再次警告。
「凱,聽我說。我沒有……。」
「我說別說了!」我突然大聲吼叫,蠻橫得連我自己都嚇了一跳。「我不要再去想,不要再去聽,當然也不要再談。事情已經過去了,別再提了。」
那是沒有治癒的傷口,她挑起了瘡痂的表皮,揭開表皮層,裡面的傷口深得連最輕微的晃動也會使它湧出血來。不過,我還是不該像那樣大發雷霆。她「生病」了,她沒有力氣還擊。
「請妳別再提了。」我用比較平靜的口氣再說一次。

黛爾聽了我的話,閉嘴將視線轉移到床頭櫃上的照片。她半微笑著,但我能看到她眼角無從隱藏的憂愁。泰根是黛爾的一切,我想我永遠也無法完全理解那點。泰根對我而言很重要,可是她似乎是黛爾活著的原因。她做的每一件事,她想的,她說的,全都是關於泰根,沒有任何人、任何事比黛爾的孩子重要。不得不離開泰根,一定令黛爾哀痛欲絕。如何向一個孩子解釋將會離開他?怎麼告訴你的孩子你就要死了?

「她在哪裡?」我問,試著舒緩病房內的緊張氣氛和我內心的愧疚。
她在丟出下一顆無聲炸彈之前,閉一下眼睛,好像感到痛苦。「在我父親和他太太那裡。」
我的心跳漏了一拍,情況糟到她真的必須把泰根留給他們?「怎麼會那樣?」我沒有尖叫而委婉地問她:「妳瘋了嗎?」
「我很擔心。」黛爾回答。她的眼眶又紅了,她能哭的話一定哭了。「他們不讓我看她。自從我住院,他們只帶她來看過我一次,四個禮拜來只有一次,他們說太遠了,所以只能在他們方便時才帶她來。我跟她通過電話,可是那不一樣。我好想念她,我感覺得到,我每次和她講電話,她都比前一次更沮喪、更畏縮。她無法理解,現在既然是我最需要她的時候,為什麼她不能跟我在一起。她知道我父親和他太太並不歡迎她跟他們住。凱,我想陪伴我女兒。我來日不多了,我想跟她共度這短暫的時光。」她看著我,鐵藍色的眼睛哀求著我,乞求我幫她解決這個問題。「我只是想見她。妳知道的,在來得及之前。」

我沉默地回答:不,我不知道。我還在適應久別後再見面的尷尬,記得嗎?我無法立即進入託孤的劇情中。「沒有別人可以照顧她嗎?」我大聲問。我知道她除了父親和繼母之外沒有其他親人,但總該有幾個其他的朋友吧?
「沒有。當我剛得知自己病得很重時,我寫信給妳,問妳是否能照顧泰根一段時間,可是妳一直沒回答。」
「我沒有拆妳的信。」我誠實地回答。我相信我還留著她那封信,和她其他所有的信一樣,塞在我的內褲抽屜底下。我太憤怒,以至於不肯拆她的信,可是又太懦弱,沒有把它們丟進垃圾桶。它們躺在抽屜裡,越放越老,越積越多灰塵,未拆封即被置之不理。

「我猜到妳沒看。我試過找其他兩三個人,可是他們無法擔負起這麼重大的責任,所以只好找我父親。」黛爾提到他時老是說「我父親」。當著他的面,她叫他「父親」,從來不叫他「爸爸」或「爹地」。看起來即使到現在,他們之間還一直存在著正式禮節的隔閡。「當我們搬進他家時,他對泰根很嚴厲,可是我沒有力氣向他和他太太反抗。如果有不必那麼做的一絲可能,我一定會馬上接她回來……。」

「他們還住在吉爾福德的同一個地方嗎?」我插嘴,不再讓她言詞閃爍。
她輕輕搖頭。「泰根得到妳固執的真傳。」黛爾說,「她就是那樣,不想做的就不做或不談。我以前以為她是學我的,但是不對,她顯然是學妳的。是的,他們還住在吉爾福德。」
「好。」我做個深呼吸。我不敢相信我將這麼做。「如果我去那裡見她呢?」
黛爾的臉亮起來。「妳願意那麼做嗎?」
「我不是在說我會領養她或什麼的。我只是去看看她是否安好,只是去探望她。」
「謝謝妳,」黛爾微笑。「謝謝,謝謝,謝謝。」
「她還會記得我是誰嗎?」我問。
「當然記得。她還會畫妳、聊到妳。妳在她生日和聖誕節寄給她的匿名卡片和禮品,我都告訴她是妳送的。她常常問我,妳什麼時候才會度完假回來?」
「度假?」
「妳突然走了,我告訴她妳是去度長假,所以她一直以為妳會回來。如果我們不抱著妳會回來的希望,那我們兩個都會受不了。」她說。她的眼皮突然閉上,而且繼續閉著。

隨著時間過去,她沒有張開眼睛,令我焦慮得胃難過地扭絞。連接在她身上的機器仍然規律發出嘟嘟聲,所以我知道她沒有……。可是,這會不會是她就要死了的前兆?說不定她的生命已經開始流失……。

黛爾的眼皮緩慢張開,直到眼睛出現一道細縫,灰黃的肌膚看起來比我剛到的時候還灰暗。我把她累壞了,我該走了,可是我不想走,我想陪著她,跟她在一起,以免……。我想一整天,一整夜,永遠都坐在這裡。
「我該走了。」我強迫自己離開。別傻了,我留在這裡也沒用。我可以去做有用的事,帶回她寶貝的消息。「如果我今天想見到泰根,最好快點趕過去。」我站起來,把皮包吊到肩膀上。
「把我的愛帶給她。」黛爾的聲音像衛生紙那麼薄弱。「告訴她媽咪愛她。」
「我會的,」我說:「我當然會告訴她。」
我在門口頓住腳步,等待黛爾回答。我沒等到。我轉身面向她,由她胸前的緩慢起伏看出她睡著了。我凝視著她的睡相一會兒,想像自己是某種守護天使,保護她,維護她的安全。我再次告訴自己別傻了,然後走出病房。

摯友
我和黛爾已經認識了幾乎半輩子,佔了我們三十二歲人生中的十四年。我們進里茲大學的第一年,因為被指派一起做一項英文作業而認識。當我聽到我必須和黛爾•漢彌頓•麥肯齊一起做研究時,我內心不禁呻吟。當時十八歲的我出生於道地的勞工階級家庭,被迫與顯然是來自富裕家庭的某人組成一隊,從她的貴族式雙重姓氏和其他就可以看得出她的嬌貴。而且,她一定會是個公立學校的討厭鬼,操著我很想打她一巴掌的口音。她轉過她金色的頭,目光穿越教室尋找凱梅玲•馬提卡。她微笑著對我點個頭,我也回以點頭微笑,然後她的頭轉回前面。老天,我苦澀地想,她一定以為世界是繞著她轉,她一定會對我發號施令。我無疑是被詛咒了,那個詛咒陷害我和某個帶有奇怪口音的愚蠢蕩婦一起工作。

那堂課結束後,我收拾書本和筆,打算挑戰女人溜走的最快記錄,可是才把東西塞進帆布背包裡,直起身來,預備快閃出階梯教室,卻面對一位苗條的十八歲女孩,穿著像五十歲的藍色高領衫和藍色聚脂長褲。我被她非常迅速出現在我面前嚇了一大跳,好像是突然從稀薄的空氣中蹦出來的。

她對我微笑得露出整潔的白牙,甩動她濃密的如絲金髮。
「嗨,我是黛爾,」她說。她的聲音清亮活潑得像是經過嚴格的訓練。她既生氣蓬勃又漂亮優雅,我的人生還可能更糟嗎?「我們去喝杯咖啡,談談作業,妳覺得如何?」我覺得她不是在徵求我的意見,而有少許的命令意味。
「我想我們應該各走各的,想想看要怎麼做,幾天後再碰面討論。」我回答,附上一個咬著牙齒的假笑。沒有人能命令我做任何事,即使只有少許的命令意味。此外,哪個正常的十八歲女孩會在老師交代作業的第一天就開始做?我當然不是那種人。

黛爾的反應是:她的開朗活潑相瓦解了,她的肩膀向前弓起,目光陰鬱地固定在拼花地板上。她並非一如她剛才演出的那麼有自信,而我也不如我剛才假裝的那麼魯莽傲慢,鐵面無情。我可能一開始會給人那種印象,可能表現得冷漠又不可親近,可是我老令想裝酷的自己失望。當我的良心發現時,我不會繼續跩得令人厭惡。
「老實說我不是咖啡迷,」我試著以較友善的口吻說:「我們改成去學校的酒吧喝一杯如何?」
「妳確定嗎?」她小心翼翼地回答。
「嗯,」我咕噥,感覺適當地掌握主控權。「我確定。」

* * * * * * * * * * * * * * * * * * * * * * * * * * * * * * * * * * *

「凱梅玲到底是什麼樣的名字?」黛爾不恥下問。
「捏造的。」我簡潔回答。她剛才在皮包裡找零錢時,我看到她的學生證,得知一個事實,我正在和露辛達•珍恩•黛爾•漢彌頓•麥肯齊共享珍貴的喝酒聊天時間,所以身為雙姓雙名的她問我的綽號,是她到目前為止最大膽的作風。
「那不是拼音上的錯誤嗎?妳的名字是凱梅玲,K-A-M-R-Y-N,」她一個個字母拼出來。「而不是一般的C-A-M-E-R-O-N,凱梅隆像是男生的名字。」
「的確如此。我覺得假裝拼音與眾不同滿有趣的。我喜歡別人問我這個問題。」我譏諷道。「妳很聰明。妳逮到我了,妳像是推理小說裡的女偵探馬波小姐聰明的妹妹。」
黛爾輕挑左眉,擦了珠光唇膏的嘴唇扭出苦笑。「妳不太友善。」她批評。
「我想我是不夠友善。」我同意。她喝了四杯後才發現我不是喜歡分享的人。太多人喜歡一有機會就敞開他們的心房,我無法認同。為什麼要給別人掌控你的權利?為什麼要賦予他們那麼多傷害你的能力?讓別人入侵你的內心,有一天你會自食其果。
「妳至少有自知之明。」她說。她以一種優雅的淑女姿態,大口喝下半杯椰香酒(Malibu)加可樂。「不過,除了那一點之外,我喜歡妳。」
「我甚感榮幸。」
「不,是我感到榮幸。」她把細長的一隻手按到左胸上。「我是說真的。」
她以友善坦誠的表情凝視著我,那令我忍不住咬她掛的餌。「為什麼?」我問。
「妳很可愛。」她的聲音聽起來也很真誠。「我這輩子沒遇過幾個可愛的人,所以當我遇上了,我甚感榮幸。我第一次在教室裡隔著點距離看到妳,立刻覺得妳好可愛。妳表面上假裝不好惹,其實在妳的偽裝之下,妳很迷人。」
「妳是蕾絲邊還是什麼?」
「喔,不,我不是女同性戀者,」她笑道:「我如果是的話,絕對會愛慕妳。」
「誰教我是萬人迷。」我說謊。連矮胖的醜男人都不會愛慕我。我不怪他們:我穿著寬鬆的衣服隱藏身材;我從來不在我長青春痘的乾燥臉上化妝;我只能用綁幾條辮子來掩飾我這一頭過於濃密又難以馴服的及肩黑色鬈髮。我根本不會去幻想我是美麗的、漂亮的,或甚至能夠吸引正常男人的注意。即使是對少數不以貌取人的男人來說,我也缺少說不上來的某種,會吸引男人接近醜女的東西:我既不幽默也不友善,也不打算利用性來引人注意。總之,連《西方女巫傳》(Wicked Witch of the West)小說裡的綠膚女巫,可能都比我看過更多羽絨被下的翻雲覆雨活動。

「妳真是滿口屁話。」黛爾發出笑聲。從她嘴巴裡發出來的「屁」的音調,聽起來很奇怪,像是發音錯誤。從我嘴巴裡發出的倫敦腔,講「屁」這種髒話,聽起來和一般的話一樣自然,除非你特別強調。從黛爾優雅的嘴巴說出來,聽起來像是迷你叛變。她說得好似她應該說「呸!」或「寶貝!」而不是「屁」。「妳真是滿口的呸。」聽起來會比較有意義,不會好像她太努力學講髒話,是為了使她周圍的人震驚。她繼續說:「妳一秒鐘也不相信妳自己說的話,所以妳才如此渾身是刺。妳以為別人不喜歡妳或愛慕妳,所以妳就擺出妳不在乎別人怎麼想的表情。我以前見過像妳這一型的。我敢說妳以前在學校被男生欺負過。妳也可能因為妳與眾不同而被人欺負過。但是妳不肯改變自己去討好別人。」

她的話令我畏縮。她怎麼知道?她怎麼可能知道?發生在我身上的事都寫在我臉上嗎?那些訕笑、紙條、電話、滿牆的奚落塗鴉,全都被經過的優雅公主看到了嗎?如果真是那樣的話,我該怎麼辦?我離開家鄉兩百英里來上大學,是為了逃離那些認識我的人。我逃走了。現在是我把所有那些討厭的過去丟在倫敦,而到里茲徹底重新創造自己的機會,結果全都是白費功夫?我的額頭上是否印著「沒人緣」這幾個字?
為了不讓黛爾知道她的話是多麼的鞭辟入裡,我勉強地笑。我該說什麼?我該如何還擊?
看到我的微笑,她說:「我有個同學就跟妳一樣。她極為橫行霸道,那是因為她對自己完全沒信心,她排擠所有朋友,因為她認以為她可以信任他們。事實上,她不算是我的朋友。坦白說,我沒什麼朋友。」
「如果妳繼續說像那樣的話,妳就會沒朋友。」我打冷槍。
「我是直話直說。」她抗議。
「是喔,那麼或許妳不該『直話直說』,尤其妳根本完全不瞭解我。妳以為妳來自可以送妳上最好的私立學校的富有家庭,擁有完美的人生,妳就有資格做心裡分析師?」我態度惡劣,但我不在乎。我要她滾開。「妳這種不知人間疾苦的金枝玉葉,憑什麼做我們這種凡夫俗子的人生導師?」

她拿起酒杯,慢慢地旋轉,使得杯裡半融的冰塊互相碰撞。她瞅了我半晌,然後凝視她的酒。「我生出來沒多久,我媽媽就因為生產的併發症過世。我父親從來都不想要小孩,在我的一生中,他幾乎每天都如此強調。他也怪我害死我媽。我父親一點都不想和我有任何關係,所以我一直都由保姆照顧,直到我父親再婚。他太太不是我的偶像,她也從來不隱瞞她對我的厭惡。」黛爾抬頭看我,微笑著。「我沒有很多朋友,因為我過於積極。我上一個最好的朋友告訴我,我太努力交朋友。我太努力使得我很辛苦。可是我身不由己。我不知道該如何不做我自己。我從小花很多時間跟不喜歡我的人相處,我試著避免讓他們不高興。

「我對凡夫俗子的人生是有些瞭解的。它雖然不完美,但是比某些表面風光的人生好多了。」
我突然覺得自己像個無意間殺死了好多人的兇手。「抱歉,」我低聲說。「我不知道妳的情況。」最糟糕的是,她並沒有因為我那樣批判她,而企圖令我感覺愧疚,她只是直話直說。黛爾缺少巧妙處理事情的狡詐。我沒有繼續做討厭鬼,而黛爾不會傲慢自大。她對她自己的事都直率又坦白。
「沒關係,」她坐直,把她的頭髮甩到後面,對我閃現一個大大的,開朗的微笑。「妳當然不知道。」
「聽著,黛爾,如果我們要常常聚在一起,妳可別那麼做。」我說。
「別做什麼?」
「別做個該死的大好人。那很不自然。」
黛爾鐵藍色的眼睛亮了起來。「妳要常常跟我聚在一起,做我的朋友?」
我不置可否地聳肩。

她對我的冷淡態度回以微笑。這個優雅的生物叫做黛爾,她說話的口音好似兩邊臉頰塞了五個李子。她對我露齒燦笑,她的笑容不僅點亮了她的臉,也使得她的眼睛閃耀興奮的光芒,臉頰呈現紅潤的光澤。那個微笑的欣喜神色感染到我,令我深深迷戀她,我不由得喜歡她。她將成為我的世界裡一個重要的角色,她將幫助我塑造我想蛻變成的那個人。我不知道自己怎麼會知道,但我就是知道。因為某個不可解的理由,我知道她將會在我的生命中待上很久。
我們變得幾乎密不可分,因為我們一起成長。黛爾一開始適應大學生活後,漸漸發展她的個性。她發現自我,做個有自主性的自己。她不再穿得像五十歲,不再用寬鬆的長褲隱藏身材,她經常發脾氣,包括喊叫、說髒話、丟東西。當她穿了肚環,她終於殺了第一次和我一起喝酒時那個羞怯的黛爾。

同一段時期,我減重成功,微笑變多了。當我因為一個帥哥穿著渦紋圖案的內褲,而拒絕和他發生性關係,我謀殺了第一次和黛爾一起喝酒的那個凱梅玲。這一切都是從那個時候開始的,那個時候她非常高興我無所謂的聳肩,同意我們可能常常聚會,而我祕密地狂喜,有人認為我可愛。

「總之,我想我們已經是朋友了,」黛爾說。「每個陌生人都是你還沒認識的朋友,都是這樣的。」
「喔,閉嘴,喝妳的酒。」

* * * * * * * * * * * * * * * * * * * * * * * * * * * * * * * * * * *

黛爾成為我家的一員。從大學時代起,聖誕節、感恩節和暑假,我如果回家,她都相隨。她父親和他太太一點都不在乎她從不回家,事實上他們甚至不假裝關心她過得如何。我每次都感到相當訝異,她怎麼肯打電話給他們。她如果打了,等掛上電話,她都會心神混亂,總是哭到瀕臨嘔吐,總是懷疑她該做什麼,該如何改變才能讓父親愛她,即使只愛她一點點也好。我習慣了幫她恢復正常,向她保證她本來就很好、很可愛,我喜歡這樣的她,其他很多人也都很喜歡這樣的她。或許有一天,他會懂得欣賞她。那些安慰她的話,我自己一句也不信,但那是她想聽的話,所以我說給她聽,那些話對她而言有說服力,能發揮安撫她的效用。

我知道漢彌頓•麥肯齊先生永遠也不會改變。當我聽到他對她的怨恨有多深時我就知道。我和黛爾剛認識時,她經常喝到爛醉,坦承到里茲上大學之前,她的人生有多悲慘。她告訴我她父親的暴力管教作風。她曾因為被「處罰」,結果手臂斷了、大腿骨折、下巴裂開而住院。有一次他把她打出一樓的窗子,一片玻璃刺進她的背,差點刺到她的腎臟,那片玻璃必須由外科醫生取出。另一次他用皮帶有釦環的那頭打她,把她的左大腿鑿出一塊肉,她因此很少穿裙子。
令人驚訝、惱怒、沮喪的是,沒有人懷疑出了什麼事。或許,即使有人看到了,他們也轉開眼睛不想介入。似乎沒有人注意,漢彌頓•麥肯齊家關上的門後面發生什麼事。當受人敬重、衣冠楚楚、體面高雅的中產階級,堪為白人表率的漢彌頓•麥肯齊先生,一次又一次失望地表示,他女兒因為笨拙頑皮,又常與粗野的男孩勾搭,導致她經常受傷,人們接受了他的說法。

和我一樣,黛爾的逃脫處是大學。她極度渴望父愛,我唯一能幫她的是,假裝他能愛她,對她說有一天他會愛她。當我那麼告訴她,不管她相不相信我的話,都能使她懷抱希望,連我也知道,我們都需要希望才能活下去。
我的家庭並不完美,可是我如果幾個月沒回家,我的家人會非常明白地表達,他們會為我擔心。他們經常打電話跟我聊天,而且因為黛爾是我的好朋友,他們愛屋及烏地接受她。當黛爾和我家人在一起,她發現一個新地方,叫做「家」的地方。那裡不是她真正的家,那裡沒有她父親的愛,可是我們每次半夜三點回到家,我媽媽愛憐地責罵我們把全家吵醒;每次我爸爸拿出皮夾給她十英鎊,要她去給自己添置點東西;每次我妹妹要求她給她的愛情提供忠告。那幾乎和她真正的家一樣好,那使她有了歸屬感。

顯然,只有一樣東西會橫梗在我們兩個人之間:男人。

媽咪
「我來看泰卡。」我對來應門的女人說。我從吉爾福德的市中心搭十五分鐘的計程車,來到這幢有五個房間的獨棟房子。
她茫然地看著我,然後想起,我是世界上唯一一個叫泰根「泰卡」的人。「我的意思是,我是來看泰根。」

穆麗兒的眼中綻出認得我的火花。她是黛爾的繼母,一個瘦小纖細的女人,看起來好像太用力拍她,就會把她劈成兩半。她銀灰色的頭髮綰成一個大捲,髮膠大概噴了一吋厚。當我第一次見到她時,她有一套制式的穿衣規矩:花呢裙子,兩件式套頭毛衣外搭開襟毛衣,加上珍珠項鍊的組合,這次也不例外,即使正值炎夏的高溫下,她穿著一件綠色套頭毛衣和同款的開襟毛衣,花呢裙子是棕色的,乳脂色的珍珠項鍊掛在皺皺的脖子上。她看起來似乎很體面,很正常,甚至很溫和。不過,這個女人的血管裡流的是道地的邪惡之血。

黛爾給我看過這個女人邪惡到什麼程度。我看過黛爾大腿上銀色的疤痕,那是被她繼母用香菸燙出來的;她左手小指頭在被這個女人猛扭進插座裡後,無法伸直;她額頭髮際線下的傷疤,來自穆麗兒向她丟擲玻璃杯。
「我是凱梅玲,泰根的教母,」我用平板的聲音隱藏恨意。「露辛達•珍恩的朋友,記得嗎?」黛爾一進大學就摒棄她「露辛達•珍恩」的正式名字,而改採她的中間名字,黛爾。大學畢業,她就把姓改成她媽媽娘家的姓:布萊儂。對那些她到里茲上大學後才認識她的人來說,她叫黛爾•布萊儂。她在律師的見證下正式改名後,我們盛大慶祝。然而她父親還是叫她露辛達•珍恩,她不敢妄想要他改口。

穆麗兒眼中顯示出她想起更多我的事情來了。我是多年來她唯一見過的黛爾的朋友。黛爾一向都不熱中於一有假期就回到這個家庭的懷抱,所以她只帶過一個人陪她回家,那個人就是我。

「是的,我記得妳是誰。」穆麗兒的聲音有點含糊。今天她喝了什麼打發時間?雪莉酒,或琴酒加通寧汽水?當我們多年前認識時,它們是她最好的朋友,亦是她忠貞不渝的伴侶。顯然至今依然如故。
她顯然不想多說什麼,我因此問:「那,我可以見泰根嗎?」
「她現在不方便見妳。」她回答。
「她出去了?」
「沒有。她不接待訪客。」
「一個五歲的孩子不接待訪客?」我既惱怒又懷疑。「我實在無法想像她說:『如果有人來拜訪我,告訴他們我不接待訪客。』」
穆麗兒自鼻子發出輕蔑的嗤聲,好似我是某種她踩到的臭臭的、噁心的東西。「小女孩正在被處罰,那不關妳的事。」她鄙夷地說。
「關我的事。」我說每一個字都小心控制音調,以免怒吼。「我是她的教母。如果她媽媽發生任何不測,她要求我照顧她。」
「妳必須下次再來,因為,我解釋過了,她正在受罰。」
老女人移動身子準備關門,這一刻在我心中憋了很久的氣憤、怨懟、恨意,一股腦兒地全迸出我溫和的外表。我向前衝,身體的每一束肌肉都緊繃,手掌拍壓上藍色的門,阻止她關門。「她為什麼受罰?」我說。
穆麗兒被我的強勢作風嚇了一跳,把眼睛轉開。
「她為什麼受罰?」我再問,聲調幾近咆哮。
穆麗兒不語。
「我要見她。」
「任何人都不能見她。」
「我見不到她就不走。」
她降低聲音。「我不能讓妳進來。如果我讓妳進來看她,妳不知道隆納會對我怎樣。」
「妳顯然不知道,如果不讓我進去,我會對妳怎樣。」我用連自己都會害怕的恐嚇語調說。我相信那句台詞是從電影學來的,可是我還沒來得及阻止自己,那句話就衝出口。

穆麗兒充血的兩隻眼睛恨恨地往中間擠攏,但還是流露出懼意。我知道她會對一個沒有自衛能力的孩子做什麼,但她不知道我會對她做什麼。老實說,我也不知道。在我三十二年的生命中,從來沒有在盛怒之下打過任何人,但那並不意味著該出手的時候我會猶豫。

穆麗兒激增她怒視中的惡毒,我也強化絕不罷休的堅決。她真的不知道我有多憤怒。一天內旅行了兩百英里去看我垂死的好友,現在又來到這個令黛爾吃過很多苦頭的地方……,所有這一切都令我怒不可遏。
穆麗兒的肢體語言緩和下來,她放開門,轉身走上大階的樓梯,喃喃自語得足以讓我聽見。「竟然還以為是我們要她待在這裡。」

我略微放鬆,默默吁出長長的一口氣。萬一她真的和我正面衝突呢?最好還是不要去想那個問題。
屋裡的擺設和我八年前來造訪時差不多。我和黛爾那次飛來這裡,為的是把她之前所留下的書和衣服都搬走。那其實只是個藉口。她沒有那些東西也過了好些年,那時候又為什麼會認為她急需那些東西?我猜想黛爾是希望能和父親和好,最後一次試探他是否有父女情分。他對我們非常有禮貌,因為她帶了一個客人回來,但是他也顯得很疏離。那是我見過最令人寒心的事。(當時我一有機會獨處,便立刻打電話給我爸媽,跟他們簡短聊一下。)等我們爬進計程車後座,用不著黛爾告訴我,我也知道她永遠不想再回來,她已經盡力要與家人再聯繫,但還是死心了。

自那天之後,屋裡的一切似乎都沒變:地上一樣舖著奶油色地毯,牆壁漆著米色,米色的牆上一樣掛著暮氣沉沉的鄉村景色圖畫。唯一不同的東西是氣氛,顯得蕭條,已經變得破落衰頹、乏味無趣、了無生氣。

穆麗兒在一道白色的格板門外面停住腳步。門上插著一把鑰匙,她把手伸向鑰匙。她長著肝色斑點的手在鑰匙上停留一下才轉動。他們把泰根鎖在裡面?他們把泰根鎖在裡面?他們以為一個身高還搆不到大門門把的小孩,離開房間後會到哪裡去?

泰根的房間是我客聽的兩倍大。牆壁也是米色,可是在這裡地毯是寶藍色,兩片牆上擺著白色書架,每個層架上都放置著洋娃娃、積木、可以擁抱的玩具、玩具熊以及書。那些沒有一樣看起來被撫摸過或被玩過,它們都只是完美的裝飾品,不可觸摸的童年紀念品。整理得很乾淨的單人床位於大窗子旁,可以俯瞰廣闊的花園。

儘管房裡有些色彩鮮明的孩童用品,但仍然令人感覺冷冷的,很不舒服。房間中央有張紅色的小塑膠桌,一把黃色的塑膠椅,泰根正坐在桌邊。

即使隔了點距離,我還是看得出不對勁。她一動也不動地坐在椅子上,小小的身體因為恐懼而僵硬。她淡金色頭髮髒亂地貼在臉上,因為沒有洗而結成一綹綹,粉紅色上衣髒兮兮、皺巴巴的。她的目光固定在面前盤子上的食物。

我震驚得像心窩下面一點被打了一拳。上一次我看到泰根的時候,是我講故事給她聽,她用盈滿歡喜的大眼睛凝視我。她是個不能好好坐著、躺著、站著的活潑小孩,一向精力充沛,一向都想跑、想玩、想聽故事或嘻笑,或要人家給她抱抱。
「泰卡。」我輕聲叫。我慢慢走進房間接近她。「泰卡,我是凱梅玲阿姨,妳還記得我嗎?」我在她旁邊蹲下,看著她,等她回答。

幾秒鐘過後她才點頭。雖然點頭,她的眼睛還是往前看,目光固定在盤子上。盤子上裝著放到暗沈了的水煮馬鈴薯,乾枯皺縮的豆子,和一塊乾乾的、上面長了一層白霉菌的豬排。酸臭的食物味道襲擊我的鼻孔,令我身體往後傾,差點吐出來。

「妳記得凱梅玲阿姨嗎?」我努力抗拒喉頭的梗塞。
泰根再點頭。
「妳好聰明。媽咪有沒有告訴過妳,妳可以和凱梅玲阿姨住一陣子?」
泰根點頭。
「妳覺得怎麼樣?」
她稍微抬起肩膀又放下。然後用小小的、嘶啞的聲音說:「不知道。」

我慢慢伸出手,把一綹黏結在一起的髒頭髮掠到她的右耳後面,我才能看到她的臉,但是在我碰到她之前,她畏懼地退縮,她的雙手舉起來,彷彿預期將被攻擊而要保護自己。

我也把手縮回去,我的心因為害怕與震驚而急促狂跳。她以為我可能傷害她!這個脆弱的孩子以為我可能傷害她。我凝視著她,感覺我的心跳加速。然後我注意到她的右手,三道紅線條紋越過她腫脹的手掌上。她的右手腕有一片藍黑紫色的瘀傷,看起來像一個大手印,好像有人叫她把手掌打開,然後用藤條狠狠打她。

那些紅條紋就是她稚嫩的皮膚挨打的新印記。我心裡氣得像火山即將爆發,我幾乎要狂吼尖叫,很想代替泰根還擊,或踢翻家具。我暴怒、震怒、狂怒。我的怒氣滿到溢出來,久久才稍微平靜。我的怒氣通常混合著其他情緒:憤慨、受創、忿懣、痛苦、震驚。但此刻的巨大的憤怒把那些都消滅了,它衝擊著我,遏止其他感覺。

我忽然知道我該怎麼做。
我發出聲音站起來,畏縮的泰根因此放鬆了些。我跨大步越過房間,走向白色衣櫥和旁邊的白色衣櫃。我猛拉開上層抽屜,檢查裡面,滿是折好的乾淨上衣。我抓起一把上衣,然後關上抽屜,再開另一個抽屜,收集另一堆衣服,我拉開第三個抽屜,拿裡頭的背心和褲子。
「妳在幹嘛?」穆麗兒尖叫。
我不理她。我的懷抱裡都是色彩明亮的童裝,走向我的旅行袋,拉開拉鍊,把懷裡所有的衣服都塞進袋子裡。
「妳不能這麼做!」穆麗兒在我打開衣櫥時對我尖叫。
「我當然可以這麼做,」我說著,拿幾件外套和幾雙鞋子。「因為我正在做。」
「我要叫警察。」她威脅。
我的頭立即轉向她,瞪著她說:「請便。我很樂意聽妳向警察解釋,泰根為什麼好幾天沒梳洗,為什麼坐在腐壞的食物前面,和她的手上為什麼有傷痕。事實上,等一下,我要自己打電話給警察。」我走向旅行袋,放下泰根的衣服,伸手進我的外套口袋拿出手機。「警局要打幾號?喔,對了,九九九。」我按下那幾個數字鍵。「妳要按『通話』鍵,還是我來按?」

「帶她走,我們很樂意把她還給她。」穆麗兒惡聲惡氣地說,然後轉身衝出房間,用力把門在她身後摔上。
當門在她背後關上時,我等了一秒,擔心她會上鎖,那我就真的必須打電話請警察救我們出去,幸好沒有,她只是關上門。我轉身看泰根。她抬起臉看我,那張臉,有被淚水沾污的臉頰,滑雪坡狀的鼻子和噘著的嘴唇,寶藍色的眼睛,眼眶紅紅地凝視著我,好像以為我瘋了。

我走向她,在她身邊彎身屈膝。我沒有太靠近她,以免再嚇到她。「妳有最喜歡的玩具嗎?」我問她。
她狐疑地點頭。
「好,去拿任何妳喜歡的東西給我。」
她的眼睛警戒地瞠大。
「我們要離開這裡,」我解釋。「妳要去跟凱梅玲阿姨住。」
泰根雖然明顯被離開這裡的說詞吸引,但她並沒有傻傻地相信我的話,而繼續懷疑地凝視我。我們沒有時間耗下去。就我所知,穆麗兒正在打電話給她丈夫,他可能正在回家的路上。這裡是他的家,他的地盤,所以他佔盡優勢。而我不確定他會不會變得暴力。
「泰卡,快點,拿妳的東西,我們明天可以去看妳媽咪。」
「媽咪?」她蒼白的小臉泛出光彩。「媽咪?」
「是的,媽咪。」
她把椅子向後推站起來,椅子在厚地毯上沒有弄出聲響。她走向床,趴到地上,從床底下拉出一個彩色的帆布背包,她把背包拿來給我。我對她笑,她回我微笑。這個孩子終於和我唱同調了。

時間分分秒秒過去。我不知道過了多久,不過當我感覺較清醒時,我站在一個不太熟悉的城市街角,懷裡抱著一個孩子,腳邊擱著半打袋子:包括我的旅行袋、她的背包以及四個提袋。我茫然不知,我,喔,不,我們,該去哪裡。我沒有叫計程車的電話號碼,不知道最近的巴士站在哪裡。

「妳知道今天是什麼日子嗎?」我問泰根。
她看進我的眼睛,好像我說什麼都不會令她驚訝,然後她搖搖頭。
「是我的生日。」這漫長的一天還沒過完。雖然今天早上似是一百萬年前,但今天依然是我的生日。
她點頭,浮現一個淡淡的困惑笑容。「生日快樂。」她輕聲說,然後疲憊的頭靠在我的肩膀上。
「謝謝。」我回答。
今天也是我會以綁架罪名被逮捕的日子。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