現代•紐約市
理查•托拜西當然會想在「他經常出沒」的、高格調的都會俱樂部碰面,瑪拉想;像他這種人絕不會讓自己尊貴的腳指頭,碰到紐約任何一個低俗的大眾場所。她曾在某篇報導上讀到,理查稱曼哈頓是「異教徒」的城市,可以想見他一想到真有人住在這種髒亂的地區,一定會猛打寒顫。

理查要請瑪拉跟他一起共進晚餐,她則回電說自己必須等到賽普勒斯共和國和馬勒利博物館暫時同意她的提案之後,才有辦法出發。計程車開到擠滿觀光客的第五大道六十街,私人俱樂部竟然會建在這種地方,實在令人意外。然而當它於一八九四年落成時,第五大道上著名的是名流豪宅,而非觀光客和暴發戶的集散地。

瑪拉走出計程車,衣冠齊楚的門房挽著她,從開放的中庭走到俱樂部門口。櫃檯問候並請教她的姓名與共進晚餐的對象後,幫她脫下輕便的小外套。瑪拉穿了一件符合身分的傳統黑色晚禮服,深知它能突顯自己藍綠色的眼睛;而理查應該會像他在大部分在照片中出現的那樣,身穿由專業裁縫量身打造的深灰色訂做西裝、白色的壓花襯衫與傳統的條紋領帶套裝。

領檯帶她走進一間寬大的餐廳。頭上是垂掛在鑲金邊天花板上的吊飾,十二呎高的窗子上,掛著天鵝絨繡帷,將外面的世界與這間餐廳隔開來。高得幾乎她可以走進去的華麗大理石壁爐占據了其中一面牆,而另一面牆上則裝飾著浮雕般的大獎章。到處可見閃爍著燭火的壁上燭台。儘管裝潢如此美麗,看起來卻顯得有點過時,幾乎像是刻意營造出來的。就像老闆已經認定,完美無瑕的裝潢確實是能投暴發戶所好。

領檯向她示意餐廳中間最受歡迎的桌子。銀髮的理查•托拜西已經在那兒了,外表就跟她想像中的一模一樣。 直到他起身。他只有一百五十公分左右。瑪拉嚇了一跳,因為她以為理查•托拜西會跟他的雕像一樣高大。她想,他一定很喜愛這些能為他矮小的身材增添高度假象的財富與權力。

他熱誠地握手歡迎她。「克伊納小姐,很高興妳能過來一趟。」

「托拜西先生,這是我的榮幸。」

「請坐,克伊納小姐,叫我理查就好。」

理查•托拜西的名字讓瑪拉想起一段兒時記憶。瑪拉的父親是後來轉支持共和黨的第一代愛爾蘭移民,支持波士頓當地提名參選的保守派候選人並參與幕後工作。她的父親當時曾提過理查,因此瑪拉把這個名字跟她那從參與祕密決策會議到踏入政治、擔任贊助者與次要角色的父親聯想在一起。理查所能操控的格局則遠大於她的父親,比較像是國家級的操盤手。至少這是她從少得可憐的報導與語帶保留的訪談,以及她父親的冷嘲熱諷所得到的印象。

他示意她坐下,瑪拉感覺得到他正嚴厲地觀察她纖細修長的身材和略帶雀斑的臉頰。「以名聲來說,妳比我想像得要年輕一些。」

她微笑著,忍住沒說他也比她想像中來得矮小的衝動。「我想我會把這句話當成是讚美。」

她和理查花了幾分鐘研究菜單,享受餐廳無懈可擊、近乎察覺不到,卻慇勤有禮的服務。他們輕鬆愉快地寒暄,奇怪地一點也沒提到她父親;這些在瑪拉看來全是冗長無趣的客套話,所以她習慣跳過社交辭令,直接切入主題。不過她也很清楚,現在不是露出不耐煩的時候,因為她知道理查會希望她當個順從的女兒輩。她對此很擅長:直到她選擇拒絕成為法律事務所的合夥人、觸怒了父親之前,她總是這樣應付自己的父親。

瑪拉等著理查開口切入今天會面的目的,不過她早已猜到原因了。據說這些富有的顯貴們,都擁有足以和某些世上一流博物館匹敵的藝術收藏品,所以她推測,理查可能也是不慎拿到一件有爭議的藝術品,希望請她當中間人,幫他們解決紛爭。畢竟在這類隱密的圈子裡,她的公司已闖出名聲。「我說過我需要妳的服務。」

「是的。」她依舊低垂著眼睛,攪拌手中的茶,猜想究竟是納粹染污了他的雷諾瓦,還是遭教會指控他十六世紀的荷蘭宗教三聯畫褻瀆了上帝。瑪拉聽著壁爐上洛可可式的藝術鐘滴答作響,一面等他說出類似自白的供詞。

「我會要求妳的公司最謹慎地處理此事。」

「我們一向以謹慎行事聞名。」

他點了一下頭表示同意。「非常好。我知道保密就是你們的最佳宣傳。」

「我們能幫您什麼忙?」

理查回答時,壓低了音量。「我希望我假定妳已經瞭解我在政治方面的工作,不會太過唐突。」

「當然不會,托拜西先生——」瑪拉猶豫了一下,改口叫他的名字。「理查。」就算瑪拉不是從小就耳聞理查•托拜西的大名,以一般人對國內政治的粗淺認識,也會在國內的選舉新聞上讀到他的名字。不然她也會在某些與總統合影的團體照背景中,或是議員的晚餐會上見過他的身影。但他絕不會站在最前面。

「妳可能不清楚我還有其他事業。當我愈來愈接近蒙主寵召的時刻,我的良心也愈來愈清晰。它驅使我利用部分財產創立一個基金會,資助某些考古挖掘和歷史研究活動;其中一個挖掘地點就在中國著名的絲路。

「過去兩天我接到兩通緊急電話。第一通,負責挖掘的考古學家告訴我,他們挖出了一張十五世紀、中國明朝海軍上將鄭和的航海圖。據說這張地圖在一四二○年間繪製,上面記載了當時中國人所知的世界──亞洲、非洲,以及部分的阿拉伯世界,還有其他地區的粗略草圖。如果這件事屬實的話,這張地圖就是歷史上最早的世界地圖之一——即使它不夠完整。」

驚訝之餘,瑪拉一時忘了自己應該扮演的角色,忍不住開口道:「這樣的地圖可是無價之寶!」她突然記起自己不是地圖專家,於是退一步說:「我只是這麼猜想罷了。」

「一般人都會這麼想。」他淡淡地說。「第二通電話,他們通知我地圖出土的當天晚上,也就是昨晚,航海圖就在挖掘現場被偷走了。所以我想聘請妳幫我找回這張地圖──如果它真的存在的話──並把它還給我。不計一切代價。我不管妳要用什麼方法,但絕不能讓大眾知道。此外,我希望避開中國政府的巧取豪奪。一個大賊就有可能危及基金會挖掘那個地點的權利。」

瑪拉靠回椅背上。像理查這種人,為什麼會知道她的另一項工作?她公司的主要業務,是以迅速、公正及隱密的方式,為客戶解決美術品或工藝品方面的棘手問題。但對另一些客戶來說,它則是負責疏通各種法律管道,幫助他們將手上盜來的收藏品順利進入合法市場,而活躍的藝品贓物交易業務,每年約有六十億美金的產值。然而這兩者都只是她公司業務的一部分——檯面上的部分。如有必要,瑪拉會將那些失竊的藝品還給她眼中真正的主人──公司遊走在灰色地帶,既不站在法律這邊,也不倒向罪犯那邊。瑪拉經常跟竊賊、贓物交易商和委託她尋找失物的收藏家打交道。藝品雅賊會來找瑪拉,因為他們知道她能幫客戶避開官方的調查,同時保守秘密。她的目的不是要檢舉竊賊──前一樁改變了她人生的案子「蛹之生」,已經使她對這種事感到厭倦了──而是為了物歸原主的滿足感。

既然理查對她的工作已全盤瞭解,瑪拉也無須再扮演畢恭畢敬的角色了。如果他想僱她潛入黑暗的濁水中調查,那麼他一定會欣賞她的抗壓性與幽暗的洞察力。

「我的客戶自然都不希望引起公眾的注意,您一定瞭解這一點,而這也是其他人為何選中敝公司的緣故。」她抬起頭,理查正瞇起眼睛打量她。

理查開口回答時,原本慈父般的語氣消失了,取而代之的是直率而嚴峻的口吻。「很好。我們彼此瞭解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