有些心理學家對嬰幼兒的觀察是這樣的:在某個時期,嬰幼兒會顯得相當「自慕自戀」(比方說:照鏡子,對鏡子裡的自己微笑或露出迷戀的眼神),把自己的身體當成全世界最重要的愛,加以對待。 另一部份的心理學家則說:這種現象並不一定是「自戀」,而是懷念別人給我們的愛,所產生的替代現象──他們的作為是在代替別人給予自己所期待的關愛(我期待你這麼對我,我就這麼對待自己……)總而言之,「嬰幼兒時期」指的是我們生命中最脆弱、最需要仰賴他人的時候,也是我們最期望能當個王子或公主的時候,悄悄想望:能指使別人將我們視為生活中心。

與其說這是一種「渴望」,倒不如說這是一種因為身心尚未成熟的脆弱感,所產生的「偏執」──想想,倘若別人真能如我們所願,那該是一種多麼有力量的感覺啊!
「你,還有妳!都要為我而活才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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有些運氣好的嬰兒,成功地被周圍的人滿足這種心願,於是他肯定自己的迷人、有價值──從「自戀」轉成「自愛」,開始到外面闖蕩江湖,施展身手。

有些嬰兒在朝向自愛的路上則磨難重重、挫折艱辛,「偏執」還未滿足,就先被周圍的人譏笑嘲諷,只好將「偏執」壓抑心底,轉化為不想輕易展露的「固執」。

於是這些嬰兒時期的心情就逐漸跟著我們長大了,但它大部份時間是沈睡著的,唯有遇到讓我們有感、或者對我們而言重要的人,童年時期的種種心情才會無法遏止地探出頭來。這些時候,我們好像不是那個自我以為的我,而是一個充滿欲望、充滿情感、充滿張力的我。且讓我統稱這種歷史悠久,令人感到陌生又熟悉的內在狀態為──「嬰兒狀態」。

在上百次無理又偏執的爭吵過後,他選擇和她分手。
面對他的離開,看得出她很難過,但她仍選擇擦乾眼淚,嘴硬地說:「哼,他才不是我想要的那種男人。」

原來,她對伴侶關係懷抱著一個堅定的信念:非得要無時無刻、無微不至的關懷,才是一種真摯的愛。比方說,兩人外出吃飯,情人一定要記得幫她將椅子拉出來,招呼她坐下、圍上餐巾(咦?如果那間餐廳沒有餐巾怎麼辦?她說,那情人就要記得隨身攜帶餐巾啊……),還要幫她點餐、倒水,進食前先幫她把食物切成小塊、把肥肉的地方去除,進食時不可以玩手機、要面對面聊天..

她說,這是基本的尊重和愛呀!情人卻無法忍受她規矩多又龜毛,雖然一開始能做到,但沒多久就後繼無力,分手之後還到處說她「難搞」。

「怎麼能把自己做不到的承諾,說是別人的錯呢?」她說。一邊抱怨情人當初追她的時候,曾經說過多少後來根本達不到的諾言。

「唉!我怎麼沒能像我媽一樣找到一個真正的好男人呢?」她感嘆。這個好男人,指的當然是她的父親。

童年以來的記憶,父親就是這般溫柔地呵護母親,像個紳士一樣,一點一滴照料她們母女的生活起居。

父親是個醫術高明的中醫師,平時十分重視健康養生,沒想到,卻在她幼稚園的最後一年,染上了不治之症。從確診到父親病發過世,不過才兩個禮拜的時間,她就失去父親這個生活中最重要的依靠。

父親喪禮過後,她重回幼稚園唸書,當時學校老師正在教注音符號,以打好進入小學前的國語文基礎。

那是她回去上課的第一天,老師剛好抽考注音符號。她才剛面臨喪父、以及家中墜入喪夫陰影的母親,映入眼前的考題,卻只能以一片空白的記憶回應。於是她撞起膽拿出抽屜的課本偷看,沒想到正好被台上的老師給看見。

老師先是默默不語,等考卷收回去後,卻問班上同學:剛剛有偷看課本作弊的同學請自己站起來!

被老師一問,她心裡一驚!卻想:那些抽象的符號是老師在她喪假期間教的,自己根本沒學過哪算作弊呢?於是她倔強地抬起下巴,雙腿則僵硬地黏在椅子上。

旁邊還有幾位同學也陸陸續續地站起來,等到大家站得差不多的時候,老師直接叫了她的名字,然後當著同學們的面,責備她敢偷看卻不敢站起來……

她不情願地蹬直雙腿往上一站,心頭一熱,卻忍著不讓眼眶裡的淚落下。
下課鐘響,她頭也不回地衝出教室、衝出校門,躲到一個連自己也不知道是哪兒的角落,放聲大哭。

那天,直到太陽下山後,學校老師們都傾巢而出在尋找她。

聽說被找到時,她還屈著身子躲在那狹小的角落裡。

「出來,沒關係的,妳出來……」找到她的老師輕輕呼喚著她,一邊伸出雙手將她抱出角落……

她還記得,那是一位有著溫暖笑容,眼神流露深刻關懷的男老師。

「為什麼我後來就遇不到這種人了呢?」說起童年故事,她還是忍著忍耐不肯落下的眼淚。

也許,不是她後來沒有再遇過這種人,而是每當她遇上這種人,就忍不住掉回當年失去父親的感受中,喚起心底那個還依戀著父親、期待父親不可就這樣離開她的「嬰兒狀態」裡。在她深層的內心其實只想證明:這世界上有人可以忍受她的無理取鬧,而不會像父親一樣,毫無預警地就離開她的生命……

當她的情人不懂得這些過往故事,又如何能理解她無理偏執的背後,竟是一種對生命的無能為力呢?

電影《胭脂扣》說:「真實的東西是最不好看的。」
是的,確實如此。但真實的東西,背後卻藏著最需要被人理解的故事

那些曾經無能為力的時刻,不是為了將你打敗而存在,是為了喚醒你寵愛自己的能力,然後讓那些能夠走進你心裡的人,陪伴你心裡的大嬰兒,逐漸長大。

於是,你終有一天會明白:活著,不是追求真實而已,也盼望在愛的體驗中,過得如是踏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