由於工作關係,佐伯已習慣看守所這種地方,即使和流氓一起待在等候室也不會特別緊張。畢竟他過去也曾兩度擔任兇殺案的辯護律師,面對這種人已經不太會排斥了。不過碰到曾根崎榮治這個男人,坦白說還真的很難習慣,而且都已經面會十三次了。
曾根崎坐在厚厚壓克力玻璃的另一邊,稍微偏著頭,視線落在窄小的櫃檯桌面上。該怎麼形容這個男人呢?用「行屍走肉」或「失魂的空殼」還不足以形容,比較像是一塊放置很久、乾涸的抹布?或是燒成蒼白卻依然保持原狀的爐渣?他可能連刮鬍子的力氣也沒有,嘴巴和下巴一帶的暗影越來越濃。頭髮倒不至於沒剪,不過說客套話也無法說梳理得很整齊,可能是睡覺的關係,一頭亂髮東翹西翹。
今天也是佐伯主動對他說話。
「曾根崎先生,身體狀況如何?感冒好了嗎?」
曾根崎當然沒回應。若這樣他就有回應,佐伯也不用這麼辛苦了。
「差不多可以說了吧?公審開庭前我們先談一下比較好。否則這樣下去,你真的會變成罪無可赦的殺人犯喔。」
這句話,佐伯說過數十次了。不,應該有上百次。但這一次依然又碰壁了。
「曾根崎先生,再這樣下去,我真的沒辦法幫你辯護啊。不但無法訴請酌量減刑,而且犯行內容也完全沒有對方過失的要素。」
說來難以置信,曾根崎殺死的是未滿一歲的嬰兒。他在自己的房間,掐死那個小嬰兒,自己打一一○報警,當場被捕。田嶋吾郎曾詳細描述當時的情況,但他說的時候也嘴唇打顫,一副難以置信的模樣。
「對了……田嶋先生還跟我說,他想起了一件事。在案發前的幾個小時,你和田嶋先生為了斷奶食物起了爭執吧?好像是讓小孩吃橘子造成的?」
對,就在問這話的瞬間。
佐伯看見曾根崎的眼裡,忽然閃現某種尖銳的情緒。
*****
夢境與現實。夢境與夢境。現實與現實。我已經搞不清自己的意識屬於哪裡。
起初我以為是生病了。視野模糊不清,身體也無法隨心所欲地擺動。不過發現不是生病時,我驀地怔住了。原來也有這種事啊?那種感覺宛如被扔進惡夢裡。
不,確實有這種事,的確發生在我身上——儘管連這個事實也難以置信。一般認知範圍不可能發生的事,確實發生在我身上。
那是一種明明醒著卻在做夢的渾沌,唯獨藉由睡覺才能保護自己的恐怖。
教我如何解除這種狀態的不是別人,正是我的親哥哥。
對,他知道這種事。他很久很久以前就知道了,但一直沒告訴我,只是一個人獨自拚命搏鬥活了下來。
他曾說過,只能兩人中死一個了。
認真思考的話,或許只能這樣。但實際付諸行動卻極其恐怖。一個死了,真的會使另一個得救嗎?萬一結果不是這樣怎麼辦?面對這種現象,推測與想像都太無力了。亦即,唯有死死看,別無他法。
哪一個會死呢?想都不用想,應該是我吧。我在戶籍上沒有家人,實質上也等同沒有家人,所以死了也不會對別人造成困擾。
然而問題是,要怎麼死?
若真的想死,這個問題很簡單,可以電車跳軌,也可以上吊。不過,我其實很想活下去。換句話說,我是為了活下去而選擇死亡,所以盡可能用比較沒有痛苦的死法。最理想的是吞安眠藥。但我目前的情況很難弄到藥。而且究竟要吞多少才確實死得了,我也沒有這方面的知識。要是沒死成而被救了,這是最麻煩的,所以只好放棄吃安眠藥這個方法。
電車跳軌會給很多人帶來困擾,所以我不太有興趣,而且即將跳下時,難以估計恐懼也
令人不安。上吊也一樣,可能會痛苦個幾秒鐘吧,這種傷害也令人害怕。
結果,最後選擇跳樓自殺這個方法。我並非相信跳樓中途會失去意識,所以不會害怕也不會痛苦,不過一旦跳下去就不會躊躇了,而且只要確保高度,失敗率也很低。很幸運的,這間醫院是十三樓的建築物,頂樓天台的圍欄高度也翻得過去。
對,我經過反覆深思熟慮才走到這裡。
我等到深夜,巡房的護士走後立刻溜出病房。夜晚是我的時間,我有自信順利抵達頂樓。
我從十三樓,繼續爬向頂樓。通往頂樓的門沒有上鎖。走出去以後,左手邊有個吸菸區,所以這裡本來就可以自由進出。
我往正前方直走到底,隔著圍欄往下看。雖然天色昏暗看不清楚,但這棟建築物和下面的圍牆之間,確實有兩公尺左右的空隙,順利的話應該能落在這個空隙裡,正好在一樓廚房的窗外。如果來準備早餐的廚房人員注意到,遺體應該不會放置很久就處理掉了。
我抓住比我高一點的鐵絲網頂端,脫掉拖鞋,以拇趾、食趾、中趾穩穩地勾住鐵絲網。
一手將鐵絲網拉過來,另一手伸向更高的地方。用另一隻腳往水泥地一蹬,然後同樣用三根腳趾勾住鐵絲網,整個人貼了上去。就像蟬依附在樹幹上,自己都覺得好笑。
就這樣一手一手,一腳一腳,穩穩地爬上鐵絲網。距離頂端大概有兩公尺半吧。這對長期住院、身體反應遲鈍的我,是太過嚴酷的運動,但只要一想到爬過去就結束了,也就能奮力跟它拚了。
跨過頂端後,接著要以下梯子的要領下去,確實下到圍欄的另一邊,站在水泥地的邊緣,做好縱身一跳的心理準備。
「啊……」
糟糕,為什麼現在開始頭暈了起來。只要立刻閉上眼睛就好。
意識一片混亂。手,放開圍欄——